却说金满是日参谒过了知县,又到库中城隍面前磕了四个头,回家吃了饭,也不去拜年,只在县中稽查名姓,凡外郎、书手、皂快、门子及禁子、夜夫,曾在县里走动的,无不查到,并无陈大寿名字。整整的忙了三日,常规年节酒,都不曾吃得,气得面红腹胀,到去埋怨那张阴捕说谎。张阴捕道:“我是真梦,除是神道哄我。”金满又想起前日召将之事,那天将下临,还没句实话相告,况梦中之言,怎便有准?说罢,丢在一边去了。
又过了两日,是正月初五,苏州风俗,是日家家户户,祭献五路大神,谓之烧利市。吃过了利市饭,方才出门做买卖。金满正在家中吃利市饭,忽见老门子陆有恩来拜年,叫道:“金阿叔恭喜了!有利市酒,请我吃碗!”金令史道:“兄弟,总是节物,不好特地来请得。今日来得极妙,且吃三杯。”即忙教嫂子暖一壶酒,安排些见成鱼肉之类,与陆门子对酌。闲话中间,陆门子道:“金阿叔,偷银子的贼有些门路么?”金满摇首:“那里有!”陆门子道:“要贼露,问阴捕,你若多许阴捕几两银子,随你飞来贼,也替你访着了。”金满道:“我也许过他二十两银子,只恨他没本事赚我的钱。
”陆六子道:“假如今日有个人缉访得贼人真信,来报你时,你还舍得这二十两银子么?”金满道:“怎么不肯?”陆门子道:“金阿叔,你若真个把二十两银子与我,我就替你拿出贼来。”金满道:“好兄弟,你果然如此,也教我明白了这桩官司,出脱了秀童。好兄弟,你须是眼见的实,莫又做猜谜的话!”陆门子道:“我不是十分看得实,怎敢多口!”金令史即忙脱下帽子,向髻上取下两钱重的一根金挖耳来,递与陆有恩道:“这件小意思权为信物,追出赃来,莫说有馀,就是止剩得二十两,也都与你。”陆有恩道:“不该要金阿叔的,今日是初五,也得做兄弟的发个利市。”陆有恩是已冠的门子,就将挖耳插于网巾之内,教:“金阿叔且关了门,与你细讲!”金满将大门闭了,两个促膝细谈。
原来陆有恩间壁住的,也是个门子,姓胡,名美,年十八岁,有个姐夫叫做卢智高。那卢智高因死了老婆,就与小舅同住。这胡美生得齐整,多有人调戏他,到也是个本分的小厮。自从父母双亡,全亏着姐姐拘管。一从姐姐死了,跟着姐夫,便学不出好样,惯熟的是那七字经儿:赌钱、吃酒、养婆娘。去年腊月下旬,陆门子一日出去了,浑家闻得间壁有斧凿之声,初次也不以为异。以后,但是陆门子出去了,就听得他家关门,打得一片响。陆门子回家,就住了声。浑家到除夜,与丈夫饮酒,说及此事,正不知凿什么东西。陆门子有心,过了初一,自初二初三一连在家住两日,侧耳而听,寂然无声。到初四日假做出门往亲戚家拜节,却远远站着,等间壁关门之后,悄地回来,藏在家里。果听得间壁槌凿之声,从壁缝里张看,只见胡美与卢智高俱蹲在地下,胡美拿着一锭大银,卢智高将斧敲那锭边下来。陆门子看在眼里,晚间与二人相遇问道:“你家常常錾凿什么东西?”胡美面红不语。卢智高道:“祖上传下一块好铁条,要敲断打厨刀来用。
”陆有恩暗想道:“不是那话儿是什么!他两个那里来这元宝?”当夜留在肚里,次日料得金令史在家烧利市,所以特地来报。金满听了这席话,就同陆有恩来寻张二哥,不遇,其夜就留陆有恩过宿。明日初六,起个早,又往张二哥家,并拉了四哥,共四个人,同到胡美家来。只见门上落锁,没人在内。陆门子叫浑家出来问其缘故。浑家道:“昨日听见说要叫船往杭州进香,今早双双出门。恰才去得,此时就开了船,也去不远。”四个人飞星赶去,刚刚上驷马桥,只见小游船上的王溜儿,在桥堍下买酒籴米。令史们时常叫他的船,都是相熟的,王溜儿道:“金相公今日起得好早!”金令史问道:“溜儿,你赶早买酒籴米,往那里去?”溜儿道:“托赖揽个杭州的载,要去有个把月生意。”金满拍着肩问:“是谁?”王溜儿附耳低言道:“是胡门官同他姓卢的亲眷合叫的船。”金满道:“如今他二人可在船里?”王溜儿道:“那卢家在船里,胡舍还在岸上接婊子未来。”张阴捕听说,一索先把王溜儿扣住。溜儿道:“我得何罪?”金满道:“不干你事,只要你引我到船上就放你。”溜儿连买的酒籴的米,都寄在店上,引着四个人下桥来,八只手准备拿贼。
却说卢智高在船中,靠着栏干,眼盼盼望那胡美接婊子下来同乐。却一眼瞧见金令史,又见王溜儿颈上麻绳带着,心头跳动,料道有些诧异,也不顾铺盖,跳在岸上,舍命奔走。王溜儿指道:“那戴孝头巾的就是姓卢的。”众人放开脚去赶,口中只叫:“盗库的贼休走!”卢智高着了忙,跌上一交,被众人赶上,一把拿住,也把麻绳扣颈,问道:“胡美在那里?”卢智高道:“在婊子刘丑姐家里。”众人教卢智高作眼,齐奔刘丑姐家来。胡美先前听得人说外面拿盗库的贼,打着心头,不对婊子说,预先走了,不知去向,众人只得拿刘丑姐去,都到张二哥家里。搜卢智高身边,并无一物,及搜到毡袜里,搜出一锭秃元宝,锭边儿都敲去了。张二哥要带他到城外冷铺里去吊拷,卢智高道:“不必用刑,我招便了。去年十一月间,我同胡美都赌极了,没处设法。胡美对我说:‘只有库里有许多元宝空在那里。’我教他:‘且拿几个来用用。’他趁十五月蚀这夜,偷了四锭出来,每人各分二锭。因不敢出笏,只敲得锭边使用。那一锭藏在米桶中,米上放些破衣服盖着,还在家里。那两锭却在胡美身边。
”金满又问:“那一夜我眼也不曾合,他怎么拿得这样即溜?”卢智高道:“胡美几遍进来,见你坐着,不好动手。那一夜闪入来,恰好你们小厮在里面厨中取蜡烛,打翻了麻油,你起身去看,方得其便。”众人得了口词,也就不带去吊拷了。此时秀童在张二哥家将息,还动掸不得,见拿着了真赃真贼,咬牙切齿的骂道:“这砍头贼!你便盗了银子,却害得我好苦。如今我也没处伸冤,只要咬下他一块肉来,消这口气。”便在草铺上要爬起来,可怜那里挣扎得动。众人尽来安慰,劝住了他,心中转痛,呜呜咽咽的啼哭。金令史十分过意不去,不觉也吊下眼泪,连忙叫人抬回家中调养。自己却同众人到胡美家中,打开锁搜看。将米桶里米倾在地上,滚出一锭没边的元宝来。当日众人就带卢智高到县,禀明了知县相公。知县验了银子,晓得不枉,即将卢智高重责五十板,取了口词收监,等拿获胡美时,一同拟罪。出个广捕文书,缉访胡美,务在必获。船户王溜儿,乐妇刘丑姐,原不知情,且赃物未见破散,暂时讨保在外。先获元宝二个,本当还库,但库银已经金满变产赔补,姑照给主赃例,给还金满。这一断,满昆山人无有不服。正是:国正天心顺,官清民自安。
却说金令史领了两个秃元宝回家,就在银匠铺里,将银錾开,把二八一十六两白银,送与陆门子,不失前言。却将十两送与张二哥,候获住胡美时,还有奉谢。次日金满候知县出堂,叩谢。知县有怜悯之心,深恨胡美,乃出官赏银十两,立限仰捕衙缉获。过了半年之后,张四哥偶有事到湖州双林地方,船从苏州娄门过去,忽见胡美在娄门塘上行走。张四哥急拢船上岸,叫道:“胡阿弟,慢走!”胡美回头认得是阴捕,忙走一步,转湾望一个豆腐店里头就躲。卖豆腐的老儿,才要声张,胡美向兜肚里摸出雪白光亮水磨般的一锭大银,对酒缸草盖上一丢,说道:“容我躲过今夜时,这锭银与你平分。”老儿贪了这锭银子,慌忙检过了,指一个去处,教他藏了。张四哥赶到转湾处,不见了胡美,有个多嘴的闲汉,指点他在豆腐店里去寻。张四哥进店问时,那老儿只推没有。张四哥满屋看了一周遭,果然没有。
张四哥身边取出一块银子,约有三四钱重,把与老儿说道:“这小厮是昆山县门子,盗了官库出来的,大老爷出广捕拿他。你若识时务时,引他出来,这几钱银子送你老人家买果子吃。你若藏留,我禀知县主,拿出去时,问你个同盗。”老儿慌了,连银子也不肯接,将手望上一指。你道什么去处?上不至天,下不至地,躲得安稳,说出晦气。那老儿和妈妈两口只住得一间屋,又做豆腐,又做白酒,狭窄没处睡,将木头架一个小小阁儿,恰好打个铺儿,临睡时把短梯爬上去,却有一个店橱儿隐着。胡美正躲得稳,却被张四哥一手拖将下来,就把麻绳缚住,骂道:“害人贼!银子藏在那里?”胡美战战兢兢答应道:“一锭用完了,一锭在酒缸盖上。”老者怎敢隐瞒,于缸罅里取出。张四哥问老者:“何姓何名?”老者惧怕,不敢答应。傍边一个人替他答道:“此老姓陈名大寿。”张四哥点头,便把那三四钱银子,撇在老儿柜上,带了胡美,踏在船头里面,连夜回昆山县来。正是:莫道亏心事可做,恶人自有恶人磨!
此时卢智高已病死于狱中。知县见累死了一人,心中颇惨,又令史中多有与胡美有勾搭的,都来替他金满面前讨饶,又央门子头儿王文英来说。金满想起阄库的事亏他,只得把人情卖在众人面上,禀知县道:“盗银虽是胡美,造谋实出姐夫,况原银所失不多,求老爷从宽发落。”知县将罪名都推在死者身上,只将胡美重责三十,问个徒罪,以儆后来。元宝一锭,仍给还金满领去。金满又将十两银子,谢了张四哥。张四哥因说起豆腐酒店老者始末,众人各各骇然。方知去年张二哥除夜梦城隍分付:“陈大寿已将银子放在橱顶上葫芦内了。”“葫”者,胡美;“芦”者,卢智高;“陈大寿”仍老者之姓名,胡美在店橱顶上搜出。神明之语,一字无欺。果然是暗室亏心,神目如电。
过了几日,备下猪羊,抬往城隍庙中赛神酬谢。金满因思屈了秀童,受此苦楚,况此童除饮酒之外,并无失德,更兼立心忠厚,死而无怨,更没有甚么好处酬答得他。乃改秀童名金秀,用己之姓,视如亲子。将美婢金杏许他为婚,待身体调治得强旺了,便配为夫妇。金秀的父母俱各欢喜无言。后来金满无子,家业就是金秀承顶。金秀也纳个吏缺,人称为小金令史,三考满了,仕至按察司经历。后人有诗叹金秀之枉,诗云:
疑人无用用无疑,耳畔休听是与非。
凡事要凭真实见,古今冤屈有谁知?
(《警世通言》卷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