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话在墨临风的心湖上划出一圈又一圈的波縠。
夜色无穷无尽,这一路以来所有的回忆似随着夜风的流转,悄然散开,一幕幕重浮心间。
这一年多的奔波寻觅,总算快要达成所愿,他应是万分欣然才对。
可为什么,他此时望着那奔流江水,心中竟无端生出些许怅然?
风将草木浅淡的清香吹拂而至,她纤弱的身形是风中一抹料峭孤寂的影子。
仿佛心底某种隐秘的感情被唤起,墨临风的心口陡然一热,忽然上前叫住了她:“洵姑娘!”
她闻声回眸,正对上墨临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漫天飞花如流霜舞雪,染在她的发上。他抬手想拂去她发上的花瓣,刚一触及,那如缎子般丝滑的触感蓦然顺着指尖一路流淌至心底。她的体温透过乌黑的发,隐约传到了他的指尖。他竟似有些贪恋这样的温度,迟迟没有收回手。
月光照在她的身上,她雪白的皮肤似积在青花瓷上的霜雪,清寒瑰丽,却又薄脆如晶。
眼前的这个人,近在咫尺的这张容颜,数日以后便再也触碰不到了吧?
他心中忽然生出无限不舍和痛意:“其实我——”
那一瞬,仿佛有什么话已从胸臆中涌出,却在将要道出之际,生生顿在了喉间。眼底微微亮起的神采只持续了一瞬,很快又恢复了黯然。
即便拿到了九玉霄萝,一切也只是刚刚开始。望仙居正值混乱之际,此番回去,必是一番凶险历程。
无论他对她有多少眷念和不舍,无论他有多么不愿她嫁给别人,在他尚不知自己前路的时候,又能给她许下怎样的承诺?他又能带给她怎样的未来?
“哗哗”江水泛着细碎如银的月光,随风坠入水中的花瓣还未有片刻的停歇,便被汹涌而至的层层水波冲流而去。进退不由自己。
耳边尽是风声,她等着他说下去。
可他终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轻拂去了她发上的落花。
就是这样一个短暂轻微的动作,已穷尽了他心灵深处最温柔竭诚的情感。
冷洵看着墨临风收回的手,心中有一块角落好似忽然被人抽走了。
她清楚地明白自己对墨临风的感情,那么他呢?
他看着她的时候,眼中的神情或是关切,或是忧虑,或是伤怀,有的时候又似乎缱绻着温柔和暖意。
可是这些神情很快便会恢复一如既往的淡漠疏离,轻快得让人捕捉不到存在过的痕迹。
他将自己的感情藏得太深,她看不透,看不清。
“我自小生活在谷中,竟从未发现山谷里的夜晚可以这样美。”冷洵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一贯幽微的笑意不知何时已染上了唇角。
“高山深谷不难寻,星宇辽阔亦不难见。难得的却是这份宁静和自由。”墨临风接过话。
“你只说对了一半,”她不去看墨临风眸中的疑惑,自顾仰望遥远处星光闪烁的天际,“剩下的一半,是因为有你在。”
盈盈月光映照着她清致柔和的侧脸,她的长发在夜风中缓缓轻扬。她的声音透过流转的夜风,无比清晰地传了过来。
墨临风震惊抬眸,寂夜中落花缤纷,视线里唯有花影间的丽人。
风仿佛在忽然间停止了流动。
良久,她轻笑了一声:“和你开玩笑呢,瞧你严肃的样子。”
墨临风倏然从怔忡中回过神,她正笑意狡黠地看着他:“我偶尔也想活跃一下气氛嘛。”
看见他紧绷的面容终于缓和了一些,冷洵心中一酸,唇边的笑意却丝毫未褪。
山风似乎强劲了些,贴着面庞拂过,蓦然令人清醒了许多。
细碎的薄红被夜风卷起,漫空如雨。那些幻想和期盼,还有所有纷繁心绪,许就和这些纷飞的落英一样,终是要随风浮飞飘散的。
“这样美丽的夜晚,这样难得的风光,也不晓得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她望着茫茫暗夜深处,而墨临风望着她。
那些脱离常轨的情愫仿佛在一瞬恢复如常,犹如拂过的一阵清风,那样快,转瞬消失无踪。
盈盈月光映照着她清致柔和的侧脸,寂夜中落花纷纷,染上她雪白的袍襟。
墨临风有片刻的失神:“你既然相信我能够平息望仙居的叛乱,却为什么不对自己多些信心?”他的声音散至风里,似隐着无限温柔,“等你回到江都,必然会拥有一个健康的身体。到时候你能游历的,可不仅仅只是眼前的山川。这世间有多少风景是你看不得的?”
他深邃的眼眸中似有暗沉辉色,流转如星。她默然看着他那双眼睛,心中恍然一阵悲凉。
待到那时,你又身在何处?这世间纵有万种风光旖旎,可无你一同见证,终有些许遗憾。
“你说的对,我也正期盼着那一天。”她笑着,融入夜风的声音却有些苍茫空洞,如同这山间空茫而寂静的夜。
“墨临风,”她忽然微微仰头,看着他,“我们算是朋友吗?”
“当然。”他点头,不容置否。
“可你好像从来没有和我说过有关于你的事情。”她在一块干净的礁石上坐了下来,环着膝,“你现在可不可以给我讲讲?我很想听。”
墨临风微微一怔,从来没有一个人问过他这样的问题。
他的事情......
自有记忆以来,他的一切都与望仙居牢牢绑在一起。
二十多年来,他的喜怒哀乐皆为一人一居。
主公当年离开中原,北迁雪城,为保全追随的众人,才创立了望仙居。
而他也几乎是看着望仙居一点一点壮大,一步一步屹于天地间。遗世独立,却也凛不可犯。
他曾立誓,此生定要护得望仙居和主公平安。这就是他生命的意义,是他生命的全部。
可当他看着她盈满期待的眸光,却怎么也说不出这番话。
这样星空,这样的夜,这样的人,他若这样说,好像显得十分刻板无趣。
“我很抱歉,洵姑娘,”他踌躇半晌,终于开口,“我没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值得和你分享。”
“和我说说你和你的主公吧,”冷洵忽然轻问,“你为了他能够豁出性命去,仅仅只是因为一个‘忠’字?”
白衣迎风而动,墨临风的眼色有些恍惚,他望着流逝的江水,沉默了下去。
就在冷洵以为他不会继续这个话题的时候,他清冷的声音却透过夜风传了过来:“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夜晚,暴风雪突然来袭,一户人家的妻子守着襁褓中的婴儿等她打猎的丈夫回来。
“风雪越来越大,妻子担心丈夫的安危,提灯出去寻,却再也没有回来。
“等到天亮,风雪变小,途经猎户屋子的主公发现那男人和女人竟都冻死在了家的附近。他们的距离不过数尺,却互相谁都没有找到谁......”
“怎么,怎么会这样?”冷洵失惊,怔怔地望着他,“那个男人既然都已经快到家了,怎么会——而且她的妻子明明与他隔得不远,为什么都没有看到彼此?”
墨临风没有看她,只是静静凝视着夜中奔流的江水:“那是因为你从来没有见过雪城的暴雪。在那样的风雪里,你看不到月亮,转身也看不到走过的脚印,所有路过的痕迹瞬间就被大雪覆盖,根本无法辨别方向。
“若不幸遇上这样的暴风雪,唯有在迷途中活活冻死。
“何况那样密集的暴雪里,灯光根本无法穿透,即使相隔不过几尺之遥,眼前也不过只有茫茫大雪。”
“他们难道没有喊对方的名字吗?”冷洵疑惑,“那个婴儿的哭声左邻右舍都没有听见?”
墨临风转过脸来看着她,眼底闪烁着不知是怎样的微光:“那样大的风雪,可以掩盖一切声音。何况僻壤的村落,稀稀落落几户人家相距甚远,若不是有事登门,可以数月都不见人影。”
又一阵风拂过的时候,冷洵垂下了眼睛。
江水一下一下拍打在礁石上,就好像一下一下撞在她的心上。她已明白了他话里的那些人是谁。
“怪不得......”她喃喃,“想必你的主公对你很好......”
“我的性命,我的剑术,皆为主公所救所授。”墨临风紧握着残影剑的剑柄,眼神冷定,“只要能护得主公平安,无论生死,我都不会迟疑。”
冷洵静静看着他,心中不知汹涌着怎样的情绪,末了,她忽然轻笑了笑:“其实,一生只为一个人而活,也很幸福吧......”
墨临风没有答话。
落花簌然无声,夜色渐渐淡却。
许多年以后,冷洵回想起这个夜晚,已然记不清她和墨临风之后不多的对话。
唯记得,寂夜中暗盈的芬芳,山间凉爽的清风,黔江奔流的淙淙江水,漫空闪烁的浩渺星辉,他翻飞分明于黑夜的雪白衣袂和那双沉幽深邃的眼睛。
牢牢刻上印记,永远留存于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