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雾气渐浓。风雪宛中隐有人声喁喁。
“琛儿,此去滇南路途遥远,一路定要多加小心,照顾好自己和洵儿。”冷昭玉凝重地低嘱,“若是为父双腿未废,定会与你们一同去。”
“我都明白。”冷琛垂眸,“您不要自责。”烛火微晃,他低垂的双眸隐有微光闪烁,“只是墨临风这人心高气傲,真的可靠么?”
“我们手里有他要的东西,他必不会有贸然之举。当年他既能七招击败孟德安,剑术造诣可见一斑。到底是安老前辈亲自调教出来的人,何况还那样年轻,不可小觑啊!”冷昭玉感叹,“有他护送你们,我也安心。”
停了半晌,他的声音忽然沉了下去,“何况,你姐姐的病好容易瞒了这些年,在最后的紧要关头怎可走漏风声?这谷中剑术超群又能信赖之人唯高羽和古曦,可如今谷中大小琐事一刻也离不得他们。若找其他中原能士陪同,又恐将真相公之于众。这些年来,望仙居和中原武林交集甚少,即便墨临风知道了这其中原委,想来也不会有兴趣宣扬出去。无论从哪一方面考虑,他对我们来说都是最好的人选。”
冷琛沉默着点点头。
冷昭玉将一块乌木手令置于冷琛手中,手令上刻着繁复的水纹图腾:“这水符令是滇南寂灵宫的圣物,是至高权利的象征。有了这块手令,滇族不会有人胆敢为难你们。佋谢大祭司当年将此手令交予我作为信物,你去到寂灵宫时,将这手令示于他,他自会明白。”
“滇南幽域圣湖里的赤焰莲就要开了,只要能顺利抵达,洵儿就有救了。”冷昭玉将全身的重量靠在了椅背上,长长吐出一口气,“一晃十年过去,我们终究是等到了这一天。”
轮椅上的人阖着双眼,表情却是轻松的。摇曳的烛光笼在他身上,柔和光影里,沉闷冰冷的青灰袍襟似乎也温软了几分。
冷琛看着那张英气不再的面容,忽觉父亲老了许多。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样苍老的?怎么以前没有发现?
或许,自十年前的那个雨夜,他便已然老去。
旧忆忽如潮汐汹涌,冷琛心中泛起一阵酸楚,低下头,暗暗收紧了手中的令牌。
“回房休息吧。”他听见冷昭玉说。
很快,屋外的侍女前来将房中的安神香燃起,青釉莲花香炉上清烟袅袅,沁人心脾。
冷琛将房门掩上。屋外夜凉如水,繁星漫天。他朝倚水园的方向望去,此时那园中竟是灯火未灭。怎么这个时辰还未睡下?他暗忖,拾步朝那个方向走去。
“夜深了,”立在一旁的侍女替伏在桌案上的女郎披上一件衣衫,“小姐还不休息?”
“再等等。”冷洵正飞快地写着什么,她的长发随意披散着,没有任何装饰,“念夏要是乏了,就先去睡吧。”
“奴婢不困。”念夏用火钳子将烛火拨亮了些,“奴婢只是想,藏书阁现在已由林朗接管,小姐不妨让他自己去整理,何必亲自劳这份神?”
“其实这些书册文案,我早该整理好的。只是想着一直做藏书阁的管事,即便偷懒撂在一旁也无妨,没想到身体这么快就吃不消了。”冷洵笑笑,抬笔蘸了新的墨汁,“林朗刚接管藏书阁,让他一个人重头整理怕是很吃力。既然这些书录我从前就拟好了大半,不如一并整合了给他。你放心,不过是抄抄写写,费不了多少精神。”
即便听她这么说,念夏还是很担忧。不为别的,只因她的病时常毫无征兆地突然发作。近来她发病间隔的时日愈发地短,侍女们已悄悄增加了她每日的药量,不知她自己是否察觉。真怕她会因过于劳乏的缘故,再次发病。
可跟了小姐这么些年,也是知道她脾气的,一旦她决定去做一件事,无论旁人如何相劝,都是无用。
想到这里,念夏打消了好言相劝的念头,起身添了新茶:“听挽冬说,小姐今日在园子里与一位英俊的公子交谈甚欢,是不是后日和小姐同去滇南的那位公子?”她在冷洵身边坐下,笑意盈盈,“听她们说,那位公子长得比少爷还要好看,是不是真的?”
冷洵怔了一下,回想起在园中遇见墨临风的情景。
一身轻衫胜雪,双眸清冷,即使他就站在身旁和她说话,她却觉得和他之间隔了一条不可跨越的长河。
冷洵抬眸,见念夏正在朝自己眨眼睛,忍不住往她额上敲了一记:“你们这八卦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了?”
念夏摸了摸额头,仍是不死心:“小姐,你倒是说呀,那位公子是不是比少爷还要好看?”
屋外的人摸了摸鼻子,侧着耳朵朝窗边贴近了一分。
冷洵支着下巴,犹疑着:“小琛......真的有你们说得那么好看?”
“少爷不好看吗?”念夏惊问,“小姐知道江都城里爱慕少爷的姑娘有多少吗?排起队来都能从城北站到城南了!”
冷洵忍不住笑了起来:“可能是我看了他这么多年,审美疲劳了吧。”
屋外的人听到这句话,不由抽了抽嘴角。
“不过......”她很快从念夏的话里找到了关键,“那些从城北站到城南的姑娘里有没有念夏呢?”
在她的记忆里,从小一直缠着冷琛的便只有那陆家庄的陆青湄,如今竟有这么多姑娘了?看来她是很久没有出去看一看了。
“小姐,你,你说什么呢?”念夏的脸色倏然一变,很快浮上两朵可疑的红晕,“你还没有回答奴婢,别,别扯开话题。”
“唔......你问的这个问题,很是值得考虑。”冷洵若有所思,目光倏然落到了窗前那盆吊兰上。
烛光的照耀下,那吊兰在窗上投下一抹暗影。那抹暗影有些奇怪,和平日里的形状不太一样。她美目流转:“改天你亲眼见到不就有答案了?”
“小姐!”念夏嘟囔。
屋外的人贴着窗听了半天竟也没个结果,不由一阵失望。
“书录快写完了,等我走后,你记得拿给林朗。”冷洵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记得告诉他我是闲来无事时抄写的,免得他担心。”
“拂春她们呢?晚饭时也不见人影。”冷洵环顾四下。
“知道小姐后天要出远门,她们忙着去整理路上所需的物资了。”念夏的目光落到不远处的剑台上,“这次出门山高路远,小姐不妨带上这柄剑,用来防身?”
冷洵循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朱红的落剑台上横着一柄青钢剑。剑鞘上镶嵌着的红宝石绯芒灼灼,烙入眼底,直让人坠入无限的回忆之中。
那是她年少时的心爱之物,到如今却已有数年未曾触碰过了。
她一时有些恍惚,却很快回过神:“不带。”
念夏轻轻叹了口气,起身从里间拿出一个彩云纹金丝荷包,小心翼翼地塞到冷洵手里:“小姐可以不带那柄剑,但这雪夜优昙,一定要带在身上。”
冷洵望着荷包中的雪色花朵,眉心渐蹙。
“奴婢知道小姐不喜欢送这东西的人。”见她神情,念夏连忙补充,“可小姐夜里总是心悸失眠睡不着觉,在外头怕是越发难熬了。带着它,可助小姐安神。”
冷洵静默片刻:“这东西不是在库房里收着么?”
“是,是奴婢有次去库房找东西的时候发现这优昙几近枯萎,想着这花实在珍贵,若弃之不顾也太可惜了些,便私自取了出来,精心修剪培护,才得以保存。”念夏低下头,“这件事是奴婢自作主张,但凭小姐责罚。”
冷洵凝视着烛台上明亮的火光:“不怪你,你也是一番好意。”
“恕奴婢直言,这些年沈少主对小姐是真的好啊!”念夏迟疑许久,还是一股脑儿将心里话抛了出来,“虽然他远不在江都,可这些年他做的哪一件事情不是为着小姐考虑?库房里几乎都是他送来的东西。小姐就真的没有一丝心——”
“这东西我收着,”冷洵出言打断了她的话,“别说了。”
屋内烛火摇曳,案边的女郎如琼枝玉树般散着淡淡华彩。冷琛在屋外深深凝望着她,眸中涌动着复杂的情愫。他没有进屋相扰,只在屋外伫立良久,才抽身离去。
月上中天,夜静无声。睡在外间的侍女早已进入了梦乡,可冷洵却毫无一丝睡意,在榻上辗转良久后,披衣推门轻轻走了出去。
毕竟是初春,夜里总是有些凉飕飕的,她不由拢了拢衣衫,朝夜的深处走去。
漫天银星簇拥着如水月华,夜风中花香流动,长廊下水光溶溶。
她步履极快,沿路的亭台水榭和摇曳着微光的琉璃灯飞快地向后掠去。
尘虚楼的客人此时也未睡下,不经意瞥见那一抹纤瘦的身影出现在夜幕中。他起初些微诧,后又觉于己无碍,可踌躇片刻,终是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许是她走得太急,才一段路便停下来喘气。树叶子在风中窸窸窣窣直响,她急促的呼吸声也融在夜风里。漫天飞花游离,嫣然缓缓,落了她满身满发。
一路行至后山的山脚。山坡很陡,游廊沿坡而上,数级台阶一路延伸到看不见的夜幕深处。游廊上绢灯摇曳,憧憧烛影将起伏不定的树影映入山墙。
四下岑寂,夜风愈发凉了。她的身子好像禁不起这样的寒意,微微咳了几声,复又拾级而上。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停了下来。
这是一片墓地,几丛杂草从青石板地面的裂缝中探出。
夜雾弥漫,幽幽银光斜照在冰凉的石碑上。她静默了半晌,抬手拂去了碑上的灰尘。
“有些时候没来了。”她抚着冰冷的石碑,喃喃自语,“前些日子身子虚得厉害,她们成天守着,我一步也走不开。休养了些时日,现在好多了。”她又咳了两声,蹲下身去,将坟前的杂草一一拔去。
“一段日子不来,又生出这许多。”她的语气似乎有些恼,但很快便柔缓了下去,“后日我就要走了。您是不是也觉得,时间过得特别快,一转眼,便是十年了。”
“我知道滇南凶险,我会照顾好自己。更何况——”
“他们找到了一个好帮手,雪城望仙居的墨临风。也许,也许真的如他们所说,一切都会好起来。听到这些,您是不是很高兴?”
她忽然沉默下去,半匐着身子,将前额贴在石碑上。
良久,她轻叹了声:“娘,我不在的时候,您一定会很寂寞吧。”
墨临风在她身后的不远处安静地注视着。月光倾泻在她雪白的衣衫上,相交映衬,竟是有些料峭清冷。
不知过了多久,她缓缓起身,他看到她的手从眼角迅速地擦过。
“我走了。”她抬手最后抚了一下石碑,便转身朝山下走去。
匆匆走了几步,忽然一个趔趄,身形一晃,摇摇欲坠似要倒下。
墨临风眸间一沉,闪电般飞身上前扶住了她。只见她面色苍白,额上渗着细密的汗珠,仿佛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她抬手似要从衣襟中拿出什么东西,却使不上半分力气。
“冒犯了。”墨临风低声道,抬手从她的衣襟中取出一个羊脂玉瓶。
碧色的药丸入口即化,顷刻便缓解了许多。她深吸一口气,除了嗅到药香外,似乎还有来人身上浅浅的幽兰香气。
她骤然向后退了一步,看清了来人:“是你?”
“即便是贵客,也不该半夜三更不睡觉跑来跟踪人吧?”不知是因为刚发了病,还是因为确实有些恼,她的脸涨得微红。
墨临风看着她警惕而微怒的目光,忽然就有些悔意。他究竟是在做什么呢?
“在你平安从滇南折返之前,我有责任保护你的安危,这是我答应冷谷主的条件。”他将药瓶还给她,神色一贯从容。
“我在自己家里,能出什么事?”她说完这话,自己也愣了一下,方才若是没有他,还不知会如何。可覆水难收,说出去的话怎么收得回来?
墨临风略略扫了她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只和她并肩朝山下走去,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夜静得出奇,静得能清晰地听到身侧人的呼吸声。又行了一段路,她忽然抑制不住的咳了起来。
“我送你。”墨临风说着,便已上前一步。
冷洵明白他的意思,却是退了一步:“我可以自己回去。”
“你来的时候花了近半个时辰。”
冷洵一时有些语塞,却还是硬撑着:“我也是会一点轻功的,想快一些还不是可以。”
“我不希望你回去以后在榻上躺上数天,误了去滇南的时日。”墨临风的语气一如既往的生冷。
月光照在他俊逸的侧脸上,泛着幽幽冷芒,她忽然不知道怎么说下去。
在她沉默的刹那,他已揽住了她的肩,下一瞬她整个人就已腾空而起,朝山下掠去。
夜风迎面吹来,她和他的发交缠在一起,两旁的树影飞快地向后掠去。
他只是牢牢握住她的肩,并未贴近半分。可当她的长发被风扬起,他能清晰地看到她后颈温柔的弧度,如凝脂般雪白的肌肤。
胸臆间忽地就涌上一股莫名的情愫,他足间发力,加快了行速。
冷洵只觉得周边的景物如风驰电掣般飞快闪过,不一会儿就回到了倚水园。
落地的一瞬,墨临风即刻松开了她。他的轻功极快,冷洵只觉得一口气憋在胸口,好半天才喘过来。
“到了。”他很快转过身去,没有看她,“早些安置。”
她迟疑了一下,垂眸:“谢谢你。”
没有回应。再抬眼时才发现面前早已空无一人。
夜雾越发浓了,四处一片迷蒙,什么也看不清。她回到房间,所幸,侍女们还在作着香甜的美梦。
和衣而卧,几案上燃着馥郁的安神香。许是经了一番折腾,又发了病,身体疲累得很,她很快便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