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夫·托尔斯泰
1828-1910 俄国作家。出生于莫斯科附近一个人贵族家庭。16岁进入喀山大学,对哲学发生浓厚兴趣。1844年,加入多瑙河部队,参加了塞瓦斯托波尔的最后防御战。1852-1856年.创作了第一部作品《幼年?产年?资年》;1863年起,以六年时间完成巨著《战争与和平》。此后又写出了长篇小说《安娜?卡列尼娜》。他对土地所有制,对国家与教会进计了猛烈抨击,但是另一面,他又反对暴力革命,宣扬基督教的博爱,力求“道流的自我完成”,试图从宗教与伦理中寻求解决社会问题的出路。晚年代表作为长篇小说《复活》。1910年,病逝于俄国阿斯塔波沃车站。列宁称他为“俄国革命的镜子”。
《我不能沉默》写于1908年。
我不能沉默(节选)
“判处死刑七人:彼得堡二人,莫斯科一人,平扎二人,里加二人。处决四人:赫尔松二人,维尔诺一人,敖德萨一人。”
这是报纸上每天都有的。这种事已经继续了不止一周,不止一月,不止一年,而是几个年头了。这是发生在俄国,发生在人民认为每个罪人都是不幸的,直到最近法律上并无死刑的俄国。
我记得,从前我在欧洲人面前曾以此引为自豪,而现在不断出现死刑、死刑、死刑已经第二个年头,第三个年头了。
我拿着现时的报纸。Ul
现时,五月九日,有一件可怕的事。报上印着几句简短的话:“今天在赫尔松的斯特里尔比茨基野地,二十名农民被处绞刑,罪行为抢劫叶里沙维特格勒县的地主庄园。”[2]
这十二个人是这样一种人:我们以他们的劳动为生,我们以往使用一切力量败坏他们,现在也在败坏他们,从伏特加毒液开始,直到我们并不相信却拼命灌输给他们的那种信仰的可怕谎言,——这样的十二个人,被他们给饭吃、给衣穿、给房住,过去和现在都在败坏他们的那些人的绳子绞死了。十二个丈夫、父亲、儿子,俄国的生活全靠这种人的善良、勤劳、纯朴来维持,现在他们却被捉了起来,关进监牢,带上脚镣。然后,为了不让他们抓住将要吊死他们的绳子,把他们的手反缚在背后,带到绞刑架下。有几个和他们同样的农民,就要把他们吊起来,不过这几人都有武装,穿着很好的靴子和干净的制服,手上拿着枪,伴送着被判决的人。这些被判决的人旁边,走着一个身穿锦缎法衣,围着项巾,手里拿着十字架,头发长长的人。队伍停住了。全部事务的主持者说了几句话,秘书念着公文,当念完公文,那长发的人便面对别的人正准备用绳子绞死的那些人讲了一些关于上帝和基督的话。’讲过这些话之后,刽子手——他们有好几个人,一个人是处理不了这样复杂的工作的,——立刻冲肥皂水,抹到索套上,以便把那些带着镣铐的人勒得更紧;接着就给他们穿上尸衣,带到绞架的木台上,给颈子套上索套。
就这样,一个接一个,这些活活的人,随着凳子从脚下抽出.就互相撞碰着,全身的重量立刻把自己颈上的索套拉得紧紧,于是痛苦地窒息而死。这之前还是活生生的人,只消一会儿工夫,就变成吊在绳子上的死尸,起初还慢慢地摇晃着,后来便一动不动地停住了。
所有这一切,都是上流人物,有学识的文明人士为自己的人类弟兄热心安排和想出来的。他们出主意,要悄悄地,黎明时候干这些事,这样就谁也不会瞧见;他们出主意,让执行的人分担这些暴行的责任,以便每个人都认为并且会说:他不是罪人。他们出主意搜罗堕落和不幸的人,一面迫使他们做我们想出和赞成的事,一面又装模作样,好像我们很厌恶做这种事的人。他们想出的主意甚至是如此微妙,一些人(军事法庭)只作判决,但行刑时必须出席的不是军人,而是文官。不幸的、被欺骗的、堕落的、受鄙视的人却去执行工作,他们所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好好给绳子抹上肥皂,叫它更牢靠地勒着颈子,痛痛快快去喝这些文明的上等人贩卖的毒酒,以便更快更彻底地忘记自己的灵魂,自己人的称号。
医生查看着尸体,这里摸摸,那里碰碰,于是报告上司,工作已经完成,该做的都做了,全体十二个人无疑都死了。上司认为工作做得认真,哪怕这是沉重而且必要的工作,就回去处理自己的日常事务去了。人们取下僵硬的尸体,掩埋起来。
这难道还不可怕吗!
这种事不止出了一次,也不仅仅出在俄罗斯人民一个很好的阶层里面这十二个不幸的、被欺骗的人身上,而是几年来一直不停地出在成百成千被欺骗的人身上,而欺骗他们的正是那些对他们干这种可怕事情的人。
他们干的不单是这种可怕的事情,而且还在同样的口实下,以同样的冷酷无情的监狱里、要塞中、流放地制造种种苦难和暴行。
这是可怕的,但最可怕的是,干这种事不是出于一时兴起,出于压倒了理智的感情,像在殴斗中、战场上,乃至抢劫时于出来的那样,恰恰相反,而是出于理智的要求,出乎胜过感情的打算。因此这些事特别可怕。之所以可怕,那是由于没有任何东西能像从法官到刽子手以及不希望干这种事的人干出来的所有这一切事那样彰明昭著;无论什么东西都不会如此明显、如此清晰地表明专制制度对人类灵魂的害处,一些人统治另一些人的害处。
当一个人可以夺走另一个人的劳动果实,夺走他的金钱、牛、马,甚至可以夺走他的儿女的时候,我们感到气愤,——这是令人气愤的,但更加令人气愤得多的,是一个人可以夺走另一个人的灵魂,可以迫使他做伤害他精神上的“我”、剥夺他精神幸福的事。而干这种事情的人,却心安理得地为人们的幸福安排着这一切,用暗害、威胁、欺骗迫使从法官到刽子手这样的人,做出这些必然剥夺他们真正幸福的事。
当这一切几年来一直在全俄国发生的时候,这些事的罪魁,那些下令干这些事的人,那些能阻止这些事的人,却蛮有信心地认为这些事是有益的,甚至是必需的,或者想出一些话来,大谈什么不该让芬兰人像芬兰人所希望的那样生活,(3〕而是必须迫使他们要像一些俄国人所希望的那样生活;或者颁布一些命令,说“骠骑兵团队里,袖子的翻口和短上衣的领子颜色应同短上衣一样,而领得的套衣,在袖口的皮毛上边,不得再有镶边。”
是啊,这太可怕了!
这里最可怕的是,所有这些非人的暴行和屠杀,除了给暴行的牺牲者及其家人造成直接的祸害之外,它们还会给全体人民造成极大的祸害,同时把像干草堆上的火灾那样飞快蔓延的俄国各阶层人民的堕落传播开去。而这种堕落又会在普通劳动人民当中传播得特别迅速,因为所有这些罪行比起普通小偷和强盗,全部加在一起的革命家已经和正在犯的罪行,要超过一百倍,而且制造这些罪行时还有一种借口,说什么这是必需的、很好的、非此不可的,而那些在人民的观念中各种与正义乃至神圣分不开的设施,如枢密院、宗教院、杜马、教会、沙皇等,不仅为它辩白,而且还竭力支持。
这种堕落正以不寻常的速度传播着。
前不久在整个俄国人民中还找不出两名刽子手。还在不久之前,在八十年代,全俄国只有一名刽子手。我记得,当时符拉吉米尔·索洛维约夫(4)非常高兴地告诉我,全俄国找不到第二个刽子手,只好把唯一的一个从这个地方运到那个地方。现在不是那样了。
莫斯科一位开小铺子的商人,买卖失败之后,他愿意为政府执行杀人时效力,每绞死一人得一百卢布,短短的时间里他便重振了家业,很快就不需要再搞这种副业了。现在照旧做他的生意。
过去几月里,像各地一样,奥勒尔省要用刽子手,马上有人出来同意办这件事,和主持杀人的官员讲好每人五十卢布。但他谈好价钱之后,知道别处付钱更高,于是这位自愿的刽子手在行刑时候,给犯人穿上了尸衣,却不把他带上木台,而是停下来,走到长官面前,说道:“大人,您给添一张二十五卢布的票子,要不我就不干。”给他添了钱,他执行了。
随后又有五人要处决。行刑前一天,一个不知名的人来找主持杀人的官员,希望秘密谈判。主持人出来了。不知名的人说道:
“前不久有人向您每个要了三张二十五卢布的票子。今天,听说决定处决五个。请吩咐全留给我,我每个只要十五个卢布,您放心,我会干得很好的。”
我不知道这提议是否被采纳,但我知道有这个提议。
政府造成的这些罪行,就这样对一些很坏的,最没有道德的人发生作用。但这些可怕的事件也不能不影响大多数道德一般的人。大量普通的,尤其是年轻的经营自己个人事业的人,由于不断听到和读到当局,即民众已经习惯当作优秀人士而加以尊敬的那些人造成的骇人听闻的、非人的兽行,非但不理解制造这些可恶事件的人不配受人尊敬,而且会不知不觉地作出相反的判断,他们认为,如果大家尊敬的人做了我们以为可恶的事,那么这些事未必会像我们以为的那样可恶。
如今人们在文章上写着和口头上讲着死刑、绞刑、屠杀、炸弹,就像以前讲天气似的。孩子们玩绞死人的游戏。孩子或中学生几乎也敢于在剥夺财物的时候杀死人,像从前打猎一样。杀死大地主、占有他们的土地,现在许多人认为是解决土地问题最可靠的办法。
总之,由于政府的所作所为,它为达到自己的目的容许杀人,容许任何罪行,如抢劫、偷盗、撒谎、苦刑、屠杀等等,都被那些为政府所败坏的不幸的人认为是十分自然的,人类本来就有的事。
是的,不论事件本身多么可怕,它们所造成的道德的、精神的、看不见的祸害更加可怕得无法相比。
……
现在为了达到这两个目的中的一个目的,我呼吁这些可怕事件的所有参加者,我呼吁大家,从给人类兄弟、给妇女、给儿童戴软帽,套绞索的人开始;从典狱官到你们,这些可怕罪行的主要指挥者和许可者。
人类兄弟们!醒悟吧,反省吧,要明白你们在干什么。回想回想你们是谁。
要知道,你们在成为刽子手、将军、检察官、法官、总理、沙皇之前,你们首先是人。今天你们出现在神的世界,明天就不会有你们了(你们,过去和现在都为人们特别憎恨的各类刽子手,你们特别需要记住这一点)。难道你们,神的世界上短瞬即去的人,——要知道,如果你们不遭杀害,死神随时随刻都站在我们大家背后的——难道你们在你们光明的时刻,看不出你们生活的使命不能是折磨人、杀害人,对自己被杀却吓得发抖;看不出你们向自己说谎,向人们和上帝说谎,却要自己和人们相信,你们参加这些事情,是为千百万人的幸福做一件重要和伟大的事?难道你们不知道,——如果你们没有为环境、阿谀逢迎和司空见惯的诡辩所陶醉的话,——想出这一切话语,其目的不过是即使做坏事也可以认为自己是好人?你们不会不知道,你们,正如我们每个人一样,只有一件包含其余一切事情的真正事情,——要遵照派我们来到这个世界的意志,活过赋予我们的一瞬短暂时刻,要遵照那个意志离开这个世界。而这个意志所希望的只是一件,就是人人相爱。
可是你们在做什么呢?你们把自己的精神力量用在什么上面呢?你们爱谁?谁爱你们?是你们的妻子吗?你们的孩子吗?但这并不是爱。妻子和孩子的爱,这不是人类爱。动物也会这样爱,而且更强烈。人类爱,这是人人相爱,是爱一切人,像爱神的儿子和弟兄一样。
你们对谁有这样的爱?谁也没有。那么谁爱你们?谁也不爱。
人们害怕你们,像害怕刽子手或野兽一样。人们奉承你们,因为他们在心里鄙视你们,憎恨你们,——那是恨得多么厉害啊!你们知道这个,你们害怕人们。
是啊,你们大家都想想吧,从高级到低级的参加屠杀的人们,你们都想想你们是谁,停止你们所做的事吧。停止吧,——这不是为自己,不是为自己个人,不是为人们,不是为了人们不再责备你们,而是为自己的灵魂,为不管你们怎样摧残都活在你们心中的上帝。
张孟恢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