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希?海涅
1797-1856 德国诗人与政论家。出生于流国莱茵河畔一个犹太商人家庭。早年曾经商,后到波恩、才白林等地学习法律.并取得法学博士学位。19世纪20年代开始诗歌创作。为流国反动统治所不容,被迫流亡法国。在巴黎流亡期间与雨果、巴尔扎克等人有密切交往。1844年创作《西里西亚的纺织工人》。1843年又写出7被后人誉为他诗歌创作之冠的长诗《德国——个冬天的神话》。海涅一向健康不佳,1848年后全身瘫痪。但他仍然顽强坚持创作,在晚年诗作《决死的哨兵》中写下名句:“我倒下了,并没有失败。”
论“爱祖国”
“老兄!我奉劝您别叫我在您的商标上画个黄金的安琪儿,而让我画上一头火红的雄狮。我已经画惯了红狮。您会发现:即使我为您画的是黄金的安琪儿,可是看起来它还是像一头火红的雄狮。”
一位可敬的艺术同道所说的这番话应当加在本书的卷头,因为这些话非常坦白地把一切可能找到的责难预先堵住了。同时,我还要提起一件事,以便于把一切都说清楚。本书中除了极小部分之外,都是在一八三一年夏、秋两季写成的。写这本书的时候,我正忙于未来红狮的画稿。当时在我周围有各式各样的叫嚣和喧闹。
我今天难道不是很谦逊了吗?
你们可以相信:世人的谦逊总有他们善良的原由的。亲爱的上帝常常使他的臣仆易于表现谦逊以及诸如此类的美德。例如宽恕自己的仇敌是容易的,假如一时没有什么妙计可以伤害他们的话。又如不引诱妇女是容易的,假如上帝赐给他的是一副过于丑陋的相貌。
各式各样的伪善者将又会对本书里的一些诗篇发出深长的叹息——但是长叹是无济于事的。其次,“后人”已经体会到:我全部的言论、我全部的诗歌是从一种伟大壮丽、欢乐无比的新春思想中开放出来的。这种新春思想即使不比那忧郁腐朽的圣灰日〔1〕思想高明,但至少和它同样地值得尊敬。圣灰日思想使得我们美丽的欧罗巴闷郁凋零,使得美丽的欧罗巴成为鬼怪和伪君子聚居之地。我曾一度用轻微的讥嘲反对过他,现在却成了一种公开的、正式的战斗,——我甚至已经不在最前列了。
赞美上帝,七月革命(2)解放了沉默已久的舌头。是啊,正因为那些突然醒悟过来的人想一口气把缄默至今的一切全说出来,所以形成许多喧嚣。这些喧嚣有时非常不友好地震荡着我的耳膜。我曾好几次有意放弃这发言人的职使,但在实行时却比放弃一个国家枢密顾问的位置还要困难,尽管枢密顾问的进益比最好的、公开的保民官要好得多。一般人都认为我们的所行所为纯粹是一种选择,只是从新思想的仓库里挑选出一种新思想来为它说话、为它工作、为它战斗、为它受苦,就像普通的一个语文学者选择自己的宗师、终身为宗师做注解似的。——不,不是我们掌握思想,而是思想掌握我们。是思想驱使我们、鞭策我们走上角斗的战场,使我们像受强制的角斗士来为它战斗。每一个真正的保民官或使徒都是这样的。
阿摩思(3)曾经对阿马齐亚王说:“我并不是个预言家,也不是预言家的子孙,我只是个采集桑果的牧羊人。但是天父把我从羊群前面叫去,对我说道:走吧,去预言!”这些话是伤心的自白。有一位可怜的僧人,由于自己的主张而遭到控诉(4)。他站在沃姆斯(5)王国和皇上的面前,尽管满怀忠诚,但还是宣布不可能撤回自己的主张,而用下列的言词结束了自己的话:“我站在这里,我不能改变自己的主张,上帝帮助我。阿门!”这些话也是伤心的自白。
要是你们懂得这种神圣的强制,那么你们就不会再叱责我们,不会再羞辱我们,不会再诽谤我们了。——真的,我们不是主人,而是言论的奴仆。马克西密梁·罗伯斯庇尔〔6〕曾经说过:“我是自由的奴隶。”这也是伤心的自白。
我现在也要作些自白。我离开了祖国为我繁荣、为我微笑的高贵的一切——那边还是有几个人爱我的,例如我的母亲——这并不纯是我本心的愿望。但是我走了,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我走,是因为我不得不走。后来我感到非常疲倦。七月之前,我一直从事预言的工作,内心的火焰几乎把我烧毁了,内心汹涌出来的强烈言词,把我的心折磨得非常虚弱,像是产妇的身体……
我想——即使人家不再需要我,我也该为自己活下去,写出我脑袋瓜里贮积的诗歌、喜剧、小说以及可爱的、滑稽的思想游戏。我又想悄悄地潜回诗境,潜回我童年曾幸福地在那里生活过的诗境。
可是,我找不到能够使我更好地实现这一愿望的地方。这里是紧靠海边的一所小别墅,坐落在诺曼底的阿弗?德·格拉斯〔7〕附近。远眺一望无际的北海,实在美不可言。风暴变化不已,但又是非常平凡。今天是令人厌烦的风暴,明天又是讨人欢心的宁静。天际的白云,壮丽而惊险,好似那过去在这带海面上经营他们野蛮营生的诺曼人的鬼影。在我的窗下却开放着最可爱的花木:玫瑰花含情脉脉地向我投送秋波;红丁香羞答答地放出乞求爱怜的芳香;月桂树(H)越过矮墙,向我倚偎过来,几乎伸展到我的房里,像是追逐着我的荣誉。是啊,我曾一度带着相思的憔悴追在达芙奈[9]身后,现在是达芙奈追在我身后,她就像个娟妇似的挤进我的卧房。我过去所追求的东西,现在却使我感到厌烦。我需要安静,我不希望有人讨论我,至少不希望在德国有人议论我[10]。我要吟出宁静的诗篇,但只是为了我自己,至多不过为了诵读给某一只隐藏起来的夜莺听听。开始的时候还行,诗兴又包围了我的心灵,熟识的、高贵的形象,金色的图画重又浮现在我的脑中。我又变得像过去那样如梦如痴、沉醉人迷。我只需用一支安静的笔,把我感到的、想到的写下来就行了—我就这样开始了。
但是,人人都知道,在这样的心情下是不能一直安静地坐在房里的,有时还是会带着兴奋的心情、炽红的脸颊跑向野外,连路都不看一看。我也是这样,不知怎样一来,我突然站在阿弗的大道上。在我面前有许多高大的农车在缓缓地挪动。车上载满了各种穷得可怜的大小箱子,古老法兰克[11]式的家具,还有妇女和小孩。男人都在一旁走。听到他们说话时,我不禁大吃一惊—他们说的是德语,是许瓦本〔12〕的土话。我不用思索就知道这些是移居人。我走近去,仔细地看了看,就在这时候我感到一阵急剧的痉挛,这种感觉是我一生中从来不曾有过的。全身的血液突然升向心室,冲击着肋骨,像是血液要从胸膛里冲出来,像是血液不得不赶快冲出来。呼吸抑止在我的喉头。不错,我所遇到的就是祖国本身。在那些车上坐着的就是黄金发的德国,那诚挚的蓝眼睛,那亲切而又顾虑多端的脸庞,嘴角边还带着愁人的浅薄。这种浅薄曾经使我感到无聊和气恼,现在却使我痛心地感动了。
诚然我在年少气盛的时候,常常厌恶地评谪故里的混乱与鄙俗,诚然有时和幸福的、养尊处优而又迟钝得像蜗牛似的祖国,发生大家庭所常有的小争执,但现在,流落国外,尝尽艰苦,看到祖国处于困苦的境地,所有这一类的记忆全从我的心灵中消失了。连它的缺点都突然使我感到可敬可爱。我甚至对它那浅薄偏窄的政见表示和解。我跟它握手,跟每一个移居人握手,好像我是在和祖国本身握手,表示重新言归于好。我们说着德语。那些人在国外的大街上听到了这种声音,他们同样地非常高兴。忧虑的阴影从他们的脸上消失了,他们几乎在微笑。连那些妇女——其中有几个是非常美丽的——她们也从车上向我喊出她们好心的“上帝保佑你!(13)”那些小孩红着脸、彬彬有礼地向我问好。一些最小的孩子,张着他们还没长牙齿的、可爱的小嘴向我欢呼。“你们为什么要离开德国呢?”我问那些可怜的人。 “土地是好的,我们很想留在那里,”他们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