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分钟,教堂已经看不见了,只看见一片平地,大半淹没在暴怒的齐泽河中;平地后面是泥土墨黑的耕地,耕地上空有一些五颜六色的不知是白嘴鸦还是寒鸦在飞翔……一个像钉耙一样瘦长的庄稼汉在岸边驱赶一条只有一只角的羸瘦的牛……接着又是一个贵族的庄园:小阳台上站着一位撑阳伞的太太,急忙指给一个小女孩看木排;一个穿轻骑兵制服和高筒靴的年轻人朝鱼篓子里观看着……接着又是耕地、森林、乡村……现在如果回头往后看,那么只能看到白色的教堂还在地平线上隐现,而赶牛的庄稼汉却影踪全无了……不过,你不要以为木排已经漂到了很远的地方。不消片刻,木排工看见地平线上露出一个白色的东西……他们开始仔细地瞧——岂不奇哉怪也?——他们正在奔向那个刚才落在背后的教堂……他们越接近教堂,就越能肯定,这就是那所坐落在陡岸上的、有绿色圆顶的教堂……已经可以看到它的窗户、高高竖起的十字架、屋顶上的烟囱……再走一分钟,木排工就能到达教堂近旁——可是一个急转变,教堂又落在背后了……
三四个木排工乘机走到木排中央,面对面望着,喘着大气。这就是他们在休息。在这些人中间,你会看见唯一的一个穿靴子的人,这靴子很整脚,歪歪扭扭的,棕黄色的,但终究是靴子。破庙毕竟还是庙!这个穿靴子的人身上穿着一件破旧的短大衣,从窟窿里可以看见里面的背心。破得不能再破的呢裤塞在靴筒里。大脑袋上戴着一顶劣质的学生制帽,帽檐破了,帽缘脏得不得了。他的脸枯槁而松弛,不像其余的木排工……总而言之,这种人现在在俄国任何一个劳动组合、任何一家小酒铺,在任何一群穷人和乞丐中,随处可以碰到。这种人饱受命运的折磨,意识到自己低人一等,因此总是竭力掩盖自己的“高尚品德”—他们到底有没有这种“高尚品德”,人们是难以置信的……他觉得穿这种乡村式样的短大衣,要比穿旧的长大衣或者你打算慷慨地赠送给他的背心随便得多。你别问他是谁,从哪儿来的,干什么工作的,现在有什么打算,况且问也无益。不信你去问他,他准会对你撒谎,说他当过军官,做过演员,坐过牢……
在木排上大家管这个人叫焦米德。焦米德来撑木排想趁便免费搭木排进城,省得走路……他对这新鲜玩意儿很感兴趣,尽量努力在劳动方面不比木排工干得差。他和他们一样,从一边跑到另一边,急急忙忙地扎着篙子,汗流满面,上气不接下气。不过,从他的每一个动作中都可以看出,他并不精于此道。他不懂得该怎么干,除此以外,体力也不够,一下子就吃不消了……他一看到有三四个人停下来休息,准会走过去大山。
休息的人面对面看着,攀谈起来。木排上谈话的内容,永远是同一个题材:
“现在这个世道啊,真是的……糟糕透了!”一个戴护耳帽、留着山羊胡子的人嘟囔着说,“五年前,少于八卢布没有一个木排工肯工。八卢布,好吧,给你撑一趟,少一个子儿我就不干……而现在好不容易才给四卢布,干不干?简直是惩罚!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只有天知道!
“现在人多了……”一个留板刷胡子的人用嘶哑的声音说, “这些人啊,没地方去。四卢布你不愿意干,人家三卢布也肯干。要在以前,女人撑木排你就是出了钱也看不到,而现在,你看,有多少。女人都是傻瓜蛋,她们一卢布也肯干……”
“四卢布……”山羊胡子若有所思地望着向后飞逝的河岸,自言自语,“四卢布……竟有这样的事!
焦米德撑木排不是为了挣钱,四卢布还是八卢布,对他来说是无所谓的,不过,为了能参加谈话,他认为有必要随声附和一下。
“是啊……”他说,“钱太少啦。老哥们,这都是因为商人发福了,舍不得拿出钱来……”
谈话的人没有接焦米德的碴儿。他们望着木排的前方,看见一个隐隐约约的白色点子。木排又在向那所白色的教堂漂去。阳光照在教堂的十字架上,照在金光锃亮的绿色圆顶上,反射出来,向他们和气地眨着眼睛,仿佛答应永远照应他们。
“这条河拐了多少个弯哪!”焦米德说,“走啊,走啊,还是在原地绕圈子……”
“走陆路笔直到城里,有五十俄里路,而走水路,可有六百俄里。唉,只要老天爷保佑,水势不减退,明天傍晚我们就能到达了……”
一天眼看平安地过去了,没有出什么事,可是黄昏前木排遭到了麻烦。木排工在苍茫的暮色中突然看见河面上拦起了障碍物:靠一边河岸停着一艘拴得很牢的渡船,从渡船到另一岸横列着一座刚扎起来的浮桥。怎么过去呢?两边岸上的人们都急匆匆地忙着张罗。有几个人朝木排的方向奔来,摇着手高声叫喊:
“停下!停下!狗崽子!”
惊惶失措的木排工停住了木排。
“不准继续漂下去!”一个穿厚呢长大衣的红面孔胖子高声说,“我要叫你们带着你们的烂木头见鬼去,叫你们尝尝厉害!我的浮桥已经被冲断过两次了,我不准你们再冲过去!
木排工们面面相觑,犹豫不决,脱下了帽子。
“老板,叫我们怎么办呢?”其中一个人问。
“这不关我的事,我只是不准你们冲断浮桥。我的工人经常要过河到厂里去,不能没有浮桥。”
“先生,您放心吧!”木排工们用哀泣的声音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请您帮帮忙吧!我们会把你的浮桥收集拢来,在老地方重新搭好的……凭良心!我们求求您!
“这怎么行,你们这号人我见得多了!休想!
红面孔威胁地扬了扬手,走开了。木排工们都垂头丧气。
“他胆敢这样办?”焦米德气冲冲地说,“他怎么能自作主张?他没有权利在规定的时期以前搭浮桥!伙伴们,别管他!别呆呆地望着!
焦米德气冲冲地说了很久。在黑夜降临以前木排工们光着头在岸上东奔西走,到处央告,可是一点也没有用处……只能服从命运的安排。
浮桥边整夜点着灯。木排工们浑身湿淋淋的,冻得瑟瑟发抖,一刻不停地,默默地把一根根圆木搬过浮桥,再重新扎成木排。他们像蚂蚁似的爬来爬去,干着这种劳累的活儿,一直干到清晨。、
早晨又撑着木排继续赶路!
张草纫 译
解读
作者用同情的笔触,描述了木排工人们悲惨的生活和艰辛的劳动,从而反映出作者对当时社会的不满。
作者开篇讲述了初春河冰融化顺流而下的宏大场景,为木排工的出现做好了坚实的铺垫。继而,展示了木排工辛勤劳作的过程,又通过肖像描写道出了他们“都是一些赤贫如洗的人”;而且说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烙印——无法摆脱的贫穷”。表现了作者对他们处境的同情与无奈。文章结尾处对木排工人还要遭受岸上工场主的凌侮而雪上加霜的悲惨遭遇更是同情备至,而这些同情又是通过事件叙述来达到目的的。
综观全篇,几乎没有论述、评价的语言,而只是通过写景、写人写事,为读者描绘了沙皇统治下的俄国广大劳苦大众的境遇。
话题
以“我所认识的木排工”为话题,写一篇五六百字的短文。
相关资料索引
1.雅尔塔作家之家:契诃夫逝世之后,俄国文艺界在他雅尔塔的故居建起了雅尔塔作家之家。这是一所白色的房子,俄罗斯的许多著名作家曾集会或寓居于此,如库普林、高尔基、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拉赫玛尼诺夫、柯罗连柯、蒲宁、帕乌斯托夫斯基等。
2.《萨哈林旅行记》,刁绍华、姜长斌译,黑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帕乌斯托夫斯基的《契诃夫》一文也可一读。
3. http: / /www.xycb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