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莫尔帕先生。”
创始人把手伸出来,上下嘴唇咧开笑着,露出里面整齐得意外的牙齿。
“你认识我?——啊不,”他乐呵呵地抚摸着椅背,眼神里闪着灼热的白光,“我应该问:是什么让你认识我的?”
“这很简单,先生,尽管不太重要,”海普调整了坐姿,椅背上硕大的软垫反而让他的背部有些不适应,“如果我想要顺利愉快地在这里工作,老板的话自然是要考虑清楚的。”
“我可没有在任何地方摆上名牌——当然也没有向你暗示过违背老板的后果什么的——所以,告诉我吧,仅仅出于我的好奇心。”
“呣,不错,先生,”海普耸耸肩,“请原谅我接下来的措辞可能表现出的无礼,既然您知道奥塔拉是我母亲,难道您不会猜测到接下来奥塔拉的行动吗——作为您最赞赏的员工之一?”
“不不不,当然不能,”埃莫尔帕蹙起眉毛,显出困惑的样子,但微翘的嘴角明显地透露着来自一个老先生的调皮散漫,“年轻人,想想你自己吧:除了你自己,还有谁能猜测到你将来的行动呢?不管是谁,总会有令人出乎意料的时候,任我们谁也不能断言对方接下来可能的行动,更特殊的,你母亲,哈!”他机灵地转了转眼珠,“才能特殊,人也特殊,你知道,我的意思是不讨人喜欢也不好惹的那类……既然这样,凭我这样的人,十几年前也几乎没有什么太有用的生活经验,要是能猜测到你母亲能做到什么,本社恐怕就不会以如此寒酸的方式狭居在此了。”
“首先,先生,我要纠正的一点是,本社并不寒酸,任何时期市中心的房价都不便宜,尤其是现在,作为创始人,您的经济实力不容小觑;其次,关于您刚刚提出的问题,门厅里摆满了本社出版的报刊,签名册的右下角有负责人签名,尽管普通人看起来会认为负责人是前台那位脾气可爱又迷人的女士,但很明显的一点是,字迹和人实在对不上号,倒是和本社创始人的风格有得一搭。”
“风格?你是怎么看待这种风格的呢?”
“字体大、舒展,笔画重、直接,却喜欢拐弯打旋,字母E用了最复杂的一种花体字,说明签字的人很考究,但是不仅六个字母都超出了格子界限,连笔也很潦草,说明这人不死板,再加上,”海普瞟到埃莫尔帕办公桌上的文件,“翻开签名册的时候,前台的那位女士很明显地表现出不满,却没有像对待来宾和上面那位叫‘罗斯德’先生那样用冷嘲热讽地口气议论,足以证明,这是她的上级,并且以她那样率直的性格来看,尽管看不惯您不太规矩的字体,却没有加以评论,您在她心里还是占有一席之地的。”
埃莫尔帕哈哈笑起来。
“确实如此,看来我们的前台给你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他朝门口望望,确定自己口中描述的人在不在附近,“但是,要知道,It's not the loose ends who are hard to mess with ,这位前台接待可帮助本社节省了不少没必要的时间——顺便一提,她叫弗洛伦斯·安格里特。”
“‘It is not the loose ends who are hard to mess with’?(不好惹的人不会是散漫分子?)”
“那是上个月本社出版的杂志新刊上的一句话,该杂志的订购量和好评率都是最高的。”
他的话里一定隐藏着“你不知道?”这样的意味。
“真抱歉,我对本社还不太了解。”海普说道,产生了一种没来由的离开的冲动。
埃莫尔帕也正有此意。
“理应,理应,如果我一直把你留在这里攀谈,你是不可能有机会了解的,不过,在你走之前,我们还是要商议好几件事情。”
“那是当然。”紧迫感突然压制了说话的年轻人的心脏,他的语速都变快了。
“我们迅速解决吧!首先,住宿问题,”埃莫尔帕皱皱眉毛,“尽管我现在有很多疑问,但看来值得提出的只有一个:奥塔拉现在在哪里?”
海普摇摇头,苦恼地想起第一次见到塞哈亚身边的小奥塔拉时的情形,不过很明显的一点是,埃莫尔帕不知道另外两个奥塔拉的存在,甚至连他的员工已经死去的消息都不知道。
“那就得好好想想怎样为你安排住宿了,这里可没有员工宿舍啊——”
“——迎宾大厅就行,我睡在这里,可以做做清洁。”
“不错,脑子动得挺快,”埃莫尔帕的眉头解开了——一开始皱起来也是某个调皮逗乐的伪装,“还剩下一个问题,不过对你来说一定不成问题——工作安排,你想干点什么呢?”
“悉听尊便。”
“你想干点什么,我就能为你安排什么,请说吧。”
海普顿了顿,拖延了两秒钟的“思考时间”,说出了事先准备好的答案:
“财务部。”在埃莫尔帕看来,他似乎在短暂的思考后豁然开朗。
“是个野心家应有的选择,下楼去吧,晚些时候我会把住宿用品发给你。”
海普慢慢起身,转身离开这间外表被装扮成厕所的办公室,心里仍觉得有些顺利得意外——不,也没什么好意外的,事情只能这样发展……
他有些后悔自己刚才急着从办公室出来。
这栋楼有十几层,他站在电梯口犹豫着去哪里,后来终于下定决心,不管如何,这里的环境还是太闭塞了,他得出去走走。
他把半个身子探出走廊尽头的窗口,裂开半边的窗玻璃提醒他这不是明智的举动,但对他而言,外面夹杂着被路过汽车扬起的灰尘的空气真是清新湿润,他突然注意到一个事实。
人际交往,他太擅长了,可真正能完全不留秘密的对手,一个也没有。
每一场短暂的对话,都让他疲惫不堪。
复杂的人心自他出生就在他周围相互缠绕,他小心翼翼地绕开那一堆关系的纽带和绳结,恐吓自己那里面是万丈深渊,却还是无可逃避地被卷了进去——那是无边的黑洞,大部分人像被某种不断移动位置的吸引力控制着拉来牵去,只有他能够稳稳地控制好这种牵引力,所能做的一切不过也只有不在人群中迷失,而现在看来最好笑的一点是,他知道自己没有迷路,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哪里、自己走的路是哪一条,却完全不知道自己真实所处的地方在哪里。在他最年幼无知的那个时代,这个世界似乎巨大无比——现在看来也没什么能与之相比,没有更大的了,可也没有他曾经相信的那么大——就像在超市里有人选定了一个玻璃杯,嫌弃它的容积没有达到自己想要的标准,便询问店员有没有更大的型号,店员告诉他这就是最大的型号——“这已经是大小的极限,但是仍然不够大”,他现在所处的位置就是这样,一个地区外有一个更大的地区,最大的据人类所知也就只有宇宙,但那还是太小了,假如一个人的思想能实体化,宇宙就连装下这些思想产物的万分之一都不太足够……
他把自己拖拽回现实,过分的思索只能带给他无法求解的迷惑,正因为他能为一切事情找到理由,问题也就源源不断地冒出来——现在什么都管不着,什么都与他无关,他只需要活到明天,活到解决一切问题、有时间慢慢思考的那一天,其他什么都不需要他考虑,他连感情都变得模模糊糊,只有痛苦忧虑躁狂的心情留在印象里,一时间想不起来关于奥塔拉的事情以及自己在这里的原因,电梯门打开,他走进去。
栅栏门栓栓地发出铁条、零部件碰撞的声音,他的脑子乱了,莫名其妙地开始不受他控制,封闭无人的电梯间给他一种错觉:每个人都被关在大大小小的包厢里,那种金属敲击发出的声音像铃声一样催促着包厢前进,他开始感觉到目眩,心脏跳动得越来越快,他不得不闭上眼睛,以防止模糊不清的视觉传达刺激他的胃部而呕吐出来——
——这一切一瞬间都消失了。
他站立不稳,一只脚重重迈出电梯,另一只脚突然软下来,让他以一种近乎跪倒的方式迎面撞上对面那个要搭乘电梯的人。
那人打了个咧咀,不过好歹站稳了,他伸出双手挡住装向自己的陌生人,顺便也防止对方滑倒在地上。总之,两人都安全地在电梯门前站稳了。
海普脸色铁青。
“谢谢。”他有些口齿不清,其实是被刚才的眩晕感折磨得连说话都力气都没有了。
“您没事就好,”他对面的人答道,“可惜,”他又补充了一句,“电梯走了。”
海普努力睁开双眼朝背后的电梯看去,那人说的没错,电梯门已经关上,并且显示已经到了五楼。
他这才有机会带着一丝苦笑好好打量面前这个人。
年轻,这人给他留下的第一个印象,只有十六七岁。但是,似乎伤痕累累:不管是显得发棕的皮肤还是脸上、胳膊上裂开结痂、数量惊人的细小伤口,看起来似乎刚从哪里的战壕里幸存下来,然而以这种年龄阶段来说,又太年轻了,不可能刚从什么地方的战场回来。
“谢谢。”他又说了一遍,头脑渐渐清醒。
那人似乎很惊讶。
“先生,您已经道过谢了。”口气不知好歹。
海普笑了。
看起来是个放松的机会。
他伸出右手:“海普·利安德尔。”
对方也笑了,高兴地也伸出右手:“罗斯德。”
海普立马联想到了登记册上的那个罗斯德。
“天啊。”罗斯德突然小声嘟囔了一声,目光骤然转向电梯按钮,按钮蓝色的光一时间把他的眼睛映亮了。
弗洛伦斯就站在海普背后。
“看来你们已经认识了。”她目光里似乎有一把火苗,口气里尖酸刻薄的成分也提高了一个度。
海普正疑惑自己是不是记漏了一个细节,此时突然想起来,弗洛伦斯对罗斯德的称呼是“笨蛋”。
听起来“笨蛋”这个字眼似乎粗鲁无礼,但海普知道,这种词出现在这位前台小姐口中,已经是极大的尊重了——至少对方没有直接称呼罗斯德为“猪猡”,就这方面来讲,罗斯德应该对弗洛伦斯怀有感激。
罗斯德面向电梯低着头,耳根开始涨红。
“内部事务人员?”她转过头挑衅似的对海普发问道。
海普点点头,同时注意着背后电梯的动向,如果罗斯德想要在电梯门打开的一瞬间躲进去,他就有必要拦下罗斯德。
毕竟,事情发展得正合他意。
他怀着久违的好奇心,不发表任何言论地加入一个新团体,旁观者的工作很适合他,却也完全拖垮了他,让他连维持基本生活的兴趣都殒失殆尽,模糊的生活观令大多数人生活得自以为精彩,但清醒的人会永远与这种精彩保持距离,造成的结果却是难得快乐、没有感知。
“当事人”的时间好像过去了,现在他正在缓步回到这种时期。
电梯门打开了,栅栏闸口叮叮当当地自动移向一侧。
不出他所料,罗斯德窜逃似的想挤入电梯。
他伸手一把拎住罗斯德的后衣领,罗斯德扑腾的手脚在空中划了个圈,很快地暂停下来。
罗斯德的口型明显地表达着:
“什么?”
他笑嘻嘻道:“我猜弗洛伦斯找你有事,需要聊聊吗?”
“不,”罗斯德的目光在海普和弗洛伦斯间摇摆不定(放在弗洛伦斯身上的时候居多),“我猜她没事找我……”他狠命摇了摇脑袋,“……我要上楼!”
“可是我猜她有事找你耶。”海普朝弗洛伦斯使了个眼色,但后者明显是疑惑不解的。
海普叹了口气:“等等。”随即松开了抓着罗斯德衣领的手。
“安格里特,”他放低音量,“我是新来的员工。”
弗洛伦斯一边的睫毛跳了跳。
“所以你知道,”他接着说,“我是从埃莫尔帕先生那里知道你的名字的,并且,”他眨眨眼,“我现在需要一个轻车熟路的老员工带我四处转转,熟悉工作环境。”
“我没理由——”弗洛伦斯的嘴唇夸张地做着动作,尽可能像海普那样窃窃私语来传达自己的意思,只不过没成功:罗斯德在海普背后好奇地张望,两只手揪着衣角,紧张得脸上开始流汗。
“——没理由帮我?”海普眯起眼睛笑着,“我们这样做,对彼此都有帮助——当然,你确实有事找他吧?一旦他应付完我的事情,我发誓马上打发他来见你。”
弗洛伦斯连沉默下来思考的时间都没有,电梯的拉绳已经又开始叮叮作响,电梯门似乎随时都可能再次打开,而海普距离罗斯德有足足八英尺,不可能向上一次一样拦住罗斯德……
“罗斯德,”弗洛伦斯的音调终于恢复正常,看来她本人大松了一口气,“这是本社新来的——”她顿住了,眼睛盯着海普。
“——财务部打杂的。”
“唔,”她思索着要不要说出“打杂的”三个字,“财务部新人,对我们社还不太熟悉——快到休息时间了,你的任务恐怕早就出完了,”她费了些力气忍住“啧”这一字眼从唇齿间蹦出来,“带他去走走?”
罗斯德愣在原地,电梯间出来了几个中年人,把他往一边搡了搡。
弗洛伦斯的脸上写明了对刚才错误使用询问而非命令语气的悔意。
“好,”罗斯德点点头,“好。”
弗洛伦斯松了口气,起码说话的目的达到了,她瞟瞟海普,心里想着若是坏人有着一肚子坏水,这位“H.L.”(注:这里弗洛伦斯还不知道海普的全名)恐怕不仅仅是肚子里——就是浑身淌着的血液里都充满着某种神奇药水。
她想在离开前对海普和罗斯德笑笑,但这个微笑和刚才的低声细语效果差不多。
罗斯德理理有些起皱的衬衫领:“走吧——你不是要四处转转吗?”
海普点点头,他感觉到背包里奥塔拉的书被布包的温度捂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