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后,立春。
师兄:
你我初见时埋下的桃花酒已到了最佳饮用之年,天气渐暖,院里的桃花树下隐隐有酒香,师兄和师伯速速前来,再晚一些就被我爹喝光了!
几日前我去林中查探,发现冬笋有破土之势,师兄速速前来!否则冬笋就老了。且我在林中查探之时,发现了许多意外之喜,待师兄来时,我带你去采摘。
另:松茸就不必长途跋涉带给我了,兄的一番苦心,弟甚是感激,只是松茸最佳食用期限是三日之内,你与师伯路上奔波十数天,松茸都老了!不好吃了!下次有机会我去鬼谷找你,你我兄弟二人同去青灵山采摘,共享天伦之乐!
再另:鬼谷的杏果很好吃!给你贤弟我多带一些!
速来!速来!速来!
卫缭从鸽腿上拿下布条,对子奚难以辨认的鬼画符字迹,和文字后面加一堆奇奇怪怪的符号已经见怪不怪了。子奚行文向来语不惊人死不休,看着“天伦之乐”四个字,卫缭笑出声来。
看着子奚的信,卫缭眼前就浮现出师弟趴在桌前,咬着笔头奋笔疾书的样子。
他摇了摇头,把布帛收好。
自从四年前和师父去找了师叔一家,他们每年都会去师叔家住上一段时间,少则十天,多则两月,具体看鬼谷里事务的繁杂程度。师父多是和师叔窝在屋里下棋,或者是窝在河边钓鱼。
按照子奚的话来说就是:这样的养老生活不适合我们,我们应该去山里面蹦迪!
卫缭起初会安静得站在自己师父和师伯旁边,听他们聊天都会觉得受益良多,但是后来架不住子奚在旁边摇他胳膊报菜谱,两人就山里面窜,水里面浪,找到了非常多的食材。
尤其是子奚慢慢学了剑术,寻宝的效率大大提高。
卫缭靠在窗边,揉了揉太阳穴,“子奚的说话的用词到底是哪里学来的……”
他铺开一张新的布帛,蘸了蘸墨水给子奚回信。
敲门声响起,一身白衫素净的女子站在门口,对卫缭浅浅一笑,“师兄何事笑得这么开心?”
卫缭抬眼,对突然出现的羋缨有些惊讶,“羋师妹,你怎么来了?”
她扬了扬手里的药包,“来给师叔送药。”
卫缭放下笔,走过去接过药,“我师父他的腿伤……能治好吗?”
“好好调养没有什么大碍,但没有办法根治。”
卫缭对自己师父多年的腿伤情况很了解,治好没多大希望,对突然出现的羋缨也是随口一问,两人都是淡然的性子,他一时间不知道接什么话,有些尴尬。
“噢……是我弟给我来信了,我很开心。”
羋缨垂下眼睫,两颊有些红,“你们感情很好吗?”
“嗯,感情很好。”
羋缨看着卫缭脸上的笑意有些出神,这个师兄,年纪不大,资历却是最高,名副其实的近十年来鬼谷第一,这样的天才,出山入世之后必定耀眼夺目。
如果能为我所用……羋缨在袖中狠狠地握紧拳。不可,世人皆可利用,唯他不可。只愿……日后相见,不是敌人。
卫缭看着羋缨离去的背影,脑海中就响起子奚的话:“师兄你看她们漂不漂亮?这质量远超想象哇,真真是明眸皓齿,翩若惊鸿……”
彼时卫缭被子奚诓进妓院,还很不习惯这样的场面,冷着一张脸忍住要揍子奚一顿的冲动。
明眸皓齿,翩若惊鸿。
卫缭想,羋师妹倒是真正当得上这样的形容。
他后知后觉地挠了挠脑袋:羋师妹在谷中素来高傲冷淡、形单影只,对自己却是亲近得有些异常……不会是喜欢自己吧……
卫缭跟子奚呆久了,某些方面的思维深受子奚影响,很快就察觉到了。
他目光变深,看来和羋师妹的相处要注意一些了,别让人家姑娘误会。他有些头疼,这个师妹身世神秘,怕是只有师尊知晓她的来历,早年还有杀手潜入医谷杀她,是卫缭救了她。
看来还是早些去找子奚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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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卫缭说师尊想念你这个得意门生,我们这次要不要和卫缭他们一起回鬼谷啊?我也很想念师尊!”
白起提起箭篓,“你都没见过我师父,你怎么想念他?你就是想念青灵山的松茸吧?”
“不止松茸,还有杏果嘛,卫缭揣了十几天味道肯定没有刚摘下来那么好吃。”子奚仍然瘫在床上,举着卫缭的回信反复看。
“他们还有多久到?”
“信已经发出几日了,应该过不了多久就会到。”
“嗯,那就好。”白起走过来,一手提溜起子奚,还掂了掂,“怎么光吃不长肉?个子也不怎么长。”
“爹,我天天被你摧残着射箭,能长肉吗?我今天能不能休息一下啊,睡觉能长个子的,真的。”
“今天你要是能在一刻钟内|射中一百片竹叶,晚上就给你烤一只鸡吃。”
“真的!”子奚立马精神了,她背起了弓,“可是咱们家的鸡不是都吃完了吗?”
“我去给你买。走,我们去竹林,说不定笋已经长出来了。”
鬼谷的教学理念是因材施教,发挥每个人身上独特的优势,比如师尊精于百家思想和武学理论,上阵杀敌或许都比不过自己的徒弟,但是论观天下局势的眼光,怕是无人能与他相及。
再比如白起和二师伯,同样是剑术了得,但白起精于兵法,二师伯精于刑罚。故而谷内亲传弟子虽然不多,却个个在自己的领域颇有建树。
因材施教,不废一人。
“所以啊,子奚,我不要求你剑术上比得过卫缭,他对剑术悟性极高,十年后怕是你爹我也不是他的对手。但是你射箭天分高,就一定要做到极致。虽然我放养你,但不会纵容你,鬼谷从不会养废一个弟子,我不能砸了鬼谷的招牌。何况我庇护不了你一世,你得有能保命的本事我才放心。”
“知道了爹。”风扬将寂静的竹林吹得飒飒作响,竹叶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子奚极快地搭箭,嗖的一声,箭支擦过白起的发丝,将一连串的竹叶钉在竹竿上。
她作为一个业余射箭比赛拿过三等奖的选手,被她爹爹调|教一番,怕是能拿个专业射箭比赛第一名了。
“爹,你放心,我会做到极致的。”
休息的间隙,子奚和白起挖了个土坑,就着河里捞上来的两条鱼烤。
“爹,鬼谷是怎样一个地方啊?”子奚没有接触过很多从鬼谷出来的弟子,可仅仅是自己爹白起,二师伯,卫缭三人,就让她心生敬佩。
他爹自不必说,担得起惊才绝艳;卫缭师父的过往倒是不知,但谈吐和气度绝对是大家;至于卫缭,年少却难掩光芒。
按照现代的标准,这鬼谷妥妥的是顶尖学府啊!就看人家的办学口号:因材施教不废一人啊!重点是不废一人啊!哪怕是顶尖学府也做不到啊!
只能说一声:校长牛逼!
子奚有些怔愣,想起她学得焦头烂额、心力交猝的专业,谈不上热爱,离拔尖很远,心中不由戚戚然:不知道自己大学里都在忙个啥。
白起转着烤鱼,目光里有些怀念,“鬼谷啊,已经有十多年没有去看看了。”
“那这次就去看看呗。”
“你不要太期待,我怕你失望。就是座山头,盖着些简陋的房子,风景倒是不错。山的东边住亲传弟子,西边住医谷弟子。”
“医谷?”啥玩意?还有医学部?
“对,鬼谷就是这两大派,医谷学医,出山之后悬壶济世、治病救人,至于我们这一边,可就杂多了,因为谷内风气自由,想学什么师尊都不会拦你,还会有人指导,不过要学得精进的话,还是得自己去藏书楼里钻研。”
“有人钻研奇门遁甲,也有人像你二师伯这样钻研刑罚,有人钻研治国管理之术,有人研习礼乐诗书,也有人钻研农耕之术,当然也有人钻研世俗不认可的暗杀、人心之术等等。何种领域都有人钻研,不会受到阻拦。鬼谷开山立派八百年来,不乏出入朝堂封侯拜相之辈,但大多数还是隐于世间,没有在史书上留名。”
“可以说我们有共同的理想,但这样说并不准确,准确来说,我们只为自己的理想而战。我们或许并不认可对方的理念,却尊重并且欣赏对方。我们是世人眼中的异类,也许不是伙伴,却是知己。”
子奚听得新潮彭拜,却有些摸不着头脑,“爹,你说的好矛盾,你们到底是同一个理想还是不同理想啊?我都绕晕了。”
白起将烤好的鱼递给子奚,笑得温和,“就比如百年前的苏秦和张仪,同是鬼谷门下,苏秦合纵,张仪连横,天生对手,各为其主,最后都死于自己的理想。”
“那他们共同的理想呢?”
“鬼谷弟子的共同理想大概是济世吧,在风格迥异的弟子众人当中,这是唯一统一的部分。”
山风愈猛,天色阴沉,有大雨将至的迹象,白起给子奚穿好蓑衣,拍了拍怔愣的子奚,“好了,今天射箭就到这里了,先回家,等雨停了就去给你买鸡吃。”
子奚眼前都有一副想象出来的波澜壮阔风云激变的战国画卷,她爹一句“给你买鸡吃”,她想豪情万丈都豪不起来,一口气梗在那里。
她撇了撇嘴,“爹,你就知道给我吃鸡,你怎么就不对我有点要求?我也是有理想的啦!”
“哦?”她爹笑得温柔又宠溺,“那子奚想做什么?”
“我、我……”总不能说有个狗逼系统让她去统一六国,完成建立专|制主义中央集权制的历史任务吧,这话说出来让人怪羞耻的。
而且听了她爹这么一番话,她总会想到自己的大学生活,他们这群鬼谷弟子放到现代来说就是一群为了中国梦奋斗的有志青年啊!相比之下,她连自己想要为之奋斗一生的目标都不知道,实在是自惭形秽,白瞎了自己多活了两千年。
“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不要有太大压力,不要误解了爹跟你说的这一番话,鬼谷最崇尚的就是自由独立的思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没有贵贱。你不用像卫缭那样去封侯拜相,你走你自己的路。
你看,你二师伯年轻的时候游说各国,官至一国丞相,现在不还是整天下棋钓鱼。鬼谷弟子也有在田间耕种的,经商的,在乡间搭个草棚教习文字和乐器的。你呢,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就好,爹或许不理解,但爹会支持你的。”
“可是爹,我连自己想做什么都不知道。”
他爹挽起裤腿,牵着她的手,稳步走在田间小路上,雨水让路变得泥泞,白起弯腰捡了几只在田间乱爬的螃蟹扔进背篓。
“傻孩子,你的人生还很长,可以慢慢去找,别急啊。”
子奚望着他爹的背影叹气:得,鬼谷人都是一帮哲学家呢,说了半天等于啥也没说。
“总有一天你会找到的,我教给你的这些东西,不是为了让你自保,而是为了等你找到了你的路,你能有底气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