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阳宫。
赵政召来太医替子奚重新诊治伤口开完药后就让太医退下了。她看了眼旁边站着的安静如鸡的双胞胎,一个拄着拐杖,满脸愧疚,正是重伤刚醒的陛下亲卫蒙恬;一个满脸疲惫,强撑着眼皮,正是临时顶替兄长职务,连夜调配、清理暗卫的上卿蒙毅。
双胞胎长得几乎一模一样,气质却截然不同,很好辨认。她再看向身旁的陛下……她双手受伤,上药勉强能上,绑纱布那就很难了。所以,屏退太医,谁来给她上药?
然后陛下就自然地拉过她的手,解开原来的绷带,抹上药膏……子奚吓得抽回手,我怕折寿啊!还是别、别吧,叫个宫女来也不是不可以呀。
陛下皱了皱眉,看着她,“别动,都是男人你别扭什么?”说完便重新捣鼓她的手。
子奚手微微颤抖,陛下无可奈何地问她:“你抖什么?”
她艰难地咽了咽口水,“陛、陛下,您会吗?”
“原来担心这个吗?你放心,我的伤都是我自己处理的,已经习惯了。”
子奚彻底不动了,久违的母爱之光重新笼罩她,呜呜呜陛下过的是什么日子啊还经常受伤,只能自己一个人默默承受……对不起妈妈来晚了呜呜呜……
陛下看她神色悲戚,以为她在忍着痛,轻轻吹了吹伤口,哄孩子一样说:“不痛了不痛了,很快就好了。”
……到底哪个是妈?
一旁的蒙恬和蒙毅二脸懵逼:我是谁我在哪?感觉自己好多余。
桌上已经摆满了糕点和菜式,她快要12个小时没吃饭了,还运动量巨大,食欲战胜了理智,她颤巍巍地伸出已经绑好的左手,企图拿起一块芙蓉糕……掉桌上了。
陛下掰过她的头,“怎的如此没吃相?”
……你把手绑成这样来吃!我就不信你能保持优雅贵公子的模样!
陛下看她瞪着一双眼睛,敢怒不敢言的样子,脸气鼓鼓的,弯了弯嘴角,给她脸上抹药,“等下再吃,还有脸上。”
明明是再磊落不过的姿势,赵政不知为何感到一阵不自在,眼前的子奚一头长发披散着,眉毛修剪过,却长出了杂毛,隐隐能看出原来的柳叶眉眉形,嘴唇红润小巧,简直……
他抹完子奚脸上的药膏后,手停在他脸侧,有一瞬的愣神,脱口而出:“子奚,你是女孩子?”
一旁努力催眠自己并且快要成功的双胞胎兄弟瞬间精神了,齐齐盯着姿势暧昧的两人,他们互相看了一眼,从对方眼中得到了确认:有猫腻有奸情!我就说不简单!看看,看看,这是两个男人之间的相处模式吗?哥你\我伤成这样,王上有动一下他尊贵的手吗?
子奚被饭菜香气勾得飘起来的魂瞬间回体,便看到陛下一脸震惊和狐疑,脸上还有些淡淡的红。
……马甲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掉了吗?!我明明捂得很好啊!
她内心千万只草泥马狂奔而过,冷静冷静!稳住稳住!仔细想一下,陛下刚才那是个问句,不是肯能句,还有一线生机。
她正色道:“陛下!就算我长得秀气了些,那您也不能这么羞辱我啊!我浑身上下哪一点像女孩子了!”
哪怕是胸,我也裹了,你总不能扒衣服吧。苟住!我能赢!
“抱歉。”陛下咳了两声,别过头,不自然地整理药盒。怎么回事?怎么突然魔怔了觉得子奚是女孩子?难道是……想女人……?!不可能!我不是我没有!
冷静,保持自然,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子奚一定看不出来。
“你们两个也过来一起用膳吧。”屏风处的两人看着窗外,耳朵却时时关注着这边,听到王上的吩咐,俱是没反应过来,在原地呆愣了几秒,鼓起勇气走到盛满碗碟的案几,拘谨地跪坐。
子奚心里松了口气,知道是蒙混过关了,正欲双手捧一块糕点往嘴里送,陛下就施施然动手了,先她一步拿了块糕点递到她嘴边,“吃吧,还想吃什么?”
她张嘴把一整块糕点吞进去……卡在喉咙里了,难受得眼冒泪花。
“……你一整块吞掉做什么?又没人跟你抢。”陛下只得倒了杯茶递到她嘴边,一手拍着她的后背。
蒙恬和蒙毅不敢抬头,专心致志心无旁骛地盯着自己眼前的一碟菜吃。
被哽了一会子奚就老实又心安理得多了,想吃什么就指什么,等着陛下喂到嘴边,也就是做伤号的时候能享受如此尊贵的服务!
同是伤号还是重伤号的蒙恬艰难地夹起菜递到嘴里,保持自然。
饭菜撤掉后,重新上了糕点,蒙恬和蒙毅便开始汇报昨夜刺杀的情况,陛下一手撑着侧脸,低垂着眼睛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一手拿过糕点抬手往旁边的人嘴里送,动作慵懒又敷衍,子奚只得追着陛下的手。
蒙毅看了眼像个小狗一样追着食物跑的子奚,欲言又止。他是王上亲封的上卿,也是为数不多的站在王上身边的文臣。朝中势力复杂,太后一系,丞相一系,楚系外戚势力……将朝中局势搅得错综复杂,王上举步维艰。
他登基以来的这几年虽然羽翼渐丰,得到王、蒙两家的暗中支持,却仍然算是势单力薄,心无杂念全力支持他的也就是他们这几个儿时便一起习武、侍读的未及弱冠的少年,他,兄长,王离。
蒙毅知自己武艺兵法上天分不高,13岁便开始钻研内廷治理,尤其是郡县制的具体实施方案。朝中那些老谋深算的狐狸并不相信多年庇护在太后羽翼下的少年能撼动他们的根基,可这些人不知道,王上要做的不仅是将他们连根拔起,还要让他们永不复生,再不让国家为这些残旧的势力所掣肘。
他们这几个武伴相信王上能带领他们走向崭新的未来,一个全新的国家。
如此笃定的信任,无须像父辈那样瞻前顾后。大概这就是少年人的心性。
只是如今前路未明,兄长重伤,他术业有专攻,武艺未有兄长精进,王离在王宫之外操练军队,更需作为王上耳目留在宫外,王上身边如今已是暗潮汹涌。
蒙毅开口询问:“王上,臣有事禀报……”他看着来路不明的子奚,不知这种情况下当不当说。
赵政看出了蒙毅的顾虑,继续拿了块糕点往旁边送,“无妨。”
“今日朝会之时,太后一系恐怕不会罢休,薛琅封侯一事,王上准备如何?”
赵政眼中盛满怒意,手一顿,将糕点掷向门口,有些咬牙切齿:“他昨夜行刺于我,今日便令我封侯。真是、真是嚣张得很啊。”
子奚:“……”
蒙毅默然,封薛琅为侯,的确是奇耻大辱,兄长和王离好几次都气得摔杯,可是眼下局势……恐怕太后不会善罢甘休。
“薛琅?”子奚突然出声,兄弟俩和王上都看向他。
薛琅此人在《立秦》一书中算是个大Boss,用的是嫪毐原型,却全然不是嫪毐。书中没有对他的身份多做交代,只写了陛下登基后,太后垂帘听政,提拔了一个能干的宫人,容貌俊美,替太后处理大小事务,深得太后信任,欲封他为长信侯。
一向隐忍的陛下拒绝了太后的命令,母子两僵持了许久,太后施压,甚至使朝政难以运行,陛下碍于群臣的压力最后还是同意了封侯,随后便引起了吕不韦不满,两股势力相争,陛下出来收拾残局。
书中更多对薛琅的描述是:他制造了赵妩与庄襄王之间难以消解的误会,直至多年以后赵妩幡然醒悟时,那个纯粹地爱着自己的人已逝多年,生死相隔,再也寻不到一个解释了。
而他对赵妩怀有偏执的爱,近于变态的占有欲。乃至连陛下的存在他都无法容忍,投毒失败便暗杀……
子奚心里一惊,昨夜的刺杀说不定便是这位薛琅的手笔,一个对爱情和秦国都有着相当大野心的男人。在她印象里书中只对薛琅的刺杀做过一次描述,陛下伤及手臂,蒙毅替他挡了一刀,落下病根,加上操劳过度,未及而立便病逝了。
三人只听子奚出了一声,便一副云游天外的模样,突然一声狗叫,只见一个庞然大物从门外闯进来,彻底挣脱了狗绳,朝子奚飞奔而来,把她扑倒在地,伸出大舌头在她身上一顿舔,眼见快要舔到脸上伤口的时候,陛下冷冷地出声制止:“土土,住嘴。”大狗立马焉了吧唧的,把脑袋埋在子奚胸前嘤嘤嘤。
除了陛下大家都愣住了。
子奚:……这只狗怎么这么自来熟!
蒙恬和蒙毅:天呐!这只凶残大狗又要咬死个人了!咬死了这个小鬼,陛下该把它烤着吃了吧!
卫缭、李信:子奚人呢!不是说好了在这吗?王离耍人是吧!三秒之内找不到我妹\我弟,我他妈打死你管你是不是少将军!
王离:我只是想把狗牵过来,让王上看在我伺候大狗多年的面子上,不要降罪与我……完了,好像更糟了,我要被革职了。
子奚挣扎着坐起来,与大黄狗大眼瞪小眼,咽了咽口水,“土土?!你怎么长这么大了!”你居然是个潜力股吗?!
大狗伸着大舌头,哼哧哼哧地点头,毛茸茸的脑袋蹭着子奚的手掌。
王离:看看这人狗和谐的一幕,我好像还有希望?
他挪过去准备诚挚地向和王上穿过一条裤子的兄弟赵子奚道歉,卫缭和李信就冲过去了,把子奚架起来,大狗凶巴巴地朝两人吼,子奚把土土扒拉下来,摸了摸它的头,给它介绍:“不许咬人,这个是我哥,这个是我兄弟。”
陛下挑了挑眉,与一身冷意的卫缭对视,但是这厮居然只是看了他一眼就立马转过头把子奚抱在怀里,“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把你弄丢了。”
子奚拍了拍她哥的背,“我没事。”
一旁的李信左看看右看看,松了口气,“还好没有缺胳膊少腿。”
陛下:……当我死了吗!
王离觑着王上越来越难看的脸色,拍了拍卫缭和李信的肩,“卫兄,李兄,这位是王上,你们还不快快行礼。”
李信从子奚没缺胳膊少腿的喜悦中反应过来,王上!他爹的最为尊敬的顶头上司!他千里迢迢从南郡跑来追随的君王!他终于见到真人了!好开心又有点羞涩……
他立马就跪下去了。
卫缭仍是站着,没有行礼的意思,“子奚身上的一身伤便是拜你所赐?她救你,你却如此伤她?”
这话简直如同五雷轰顶的功效,殿内的寂静仿佛有压力一般,众人连呼吸都不敢了。子奚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哥已经把大逆不道的话全说完了,两个神色冷峻的人隔着十步的距离冷冷地打量对方,好似僵局一旦打破,便刀剑相向。
老哥你在干什么!现在可不是为老妹我出气的时候啊!你忘了你来秦国是干什么的吗!老哥你千万忍住别发火啊!
子奚欲哭无泪:这俩哥都是脾气大惹不起的主啊。
她拽着她哥的袖子跪下去,摇了摇他的手请求,卫缭无奈,屈膝跪下去了。他翻遍了雁山又翻遍了咸阳,一身疲惫地回答军营,却被人告知子奚和李信被抓进大牢,火急火燎赶到大牢就碰上王离和李信,说是又被带进王宫了!
他忍住把王离暴打一顿的冲动,又火急火燎跟着王离进了王宫,就看到子奚脸上脖子上手上全受伤了!
怎么能不气!他甚至想直接带着子奚回鬼谷了。
但是子奚请求他跪这个人,算了,那便跪吧,不让她为难。但是……为什么要怕他!大不了去别的国家。如此不分青红皂白,难为明君。
“陛下!兄长只是担心我,并无冒犯之意,请陛下不要降罪于他!”
赵政不咸不淡地问了句:“你为何叫我陛下?”
……不是你自己发明的吗!
众人其实也有此疑惑,子奚开口闭口陛下,这又是什么典故?还是说非要显示王上对他的与众不同,就好比王上对他说话时从来只称“我”,不称“孤”?
子奚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目光清明坦荡,“‘陛’是指宫殿的台阶,您日后扫荡六国,平定天下,四海臣服。您站在宫殿之上,天下皆在您脚下,您是天地间的至尊,无人敢以冒犯,臣以为唯有‘陛下’配得上您。”
原来是这样吗?未免有些孤独。
众人听到子奚铿锵有力的一番话,像是重新点燃了的内心的希望,只觉一股热气在胸中窜动,您若想登极,我们甘愿做台阶,送您上高台。
扫荡六国,平定天下,鬼谷几代人的梦想。那便试一试吧,子奚选他做君主,也是我的选择。卫缭这一刻才放下私人怨怒,承认这个未及弱冠的少年是最好的选择。
“都起来吧。”赵政挥了挥手,他吩咐宫人重新布菜,这一波一波赶着来蹭饭是吧。
早朝要到了,他去偏殿更衣装束,蒙毅急急赶往麒麟殿侯朝。
王离、卫缭、李信皆是忙了一夜,现下不用革职了,子奚找到了,三人俱是松了口气,暂时专注于眼前的菜食。
子奚起身去偏殿,接过宫人手里的玉梳给陛下束发。镜中人眉目如画,玄色滚边朝服剪裁合身,宽肩窄腰,举手投足皆是浑然天成的贵气。她想起很久之前两人还是小娃娃的时候,他连睡姿都是端正优雅的,原来是这个原因,天命的贵气。
“陛下,封薛琅为侯,他必会与吕不韦相争。”赵妩做过吕不韦的侍妾,人还是他送给吕不韦的,如今局势逆转,利益关系松绑,这个偏执狂不会容忍吕不韦的。
“您且忍忍,薛琅总归会死在您手里的,大秦的权柄也终究会在您手里的。”
很快了。原书里用了三年时间,陛下直到成年,才一步步祛除了这些腐朽阴私,成为秦国的掌舵人。
那么,再快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