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我高高在上的父皇,心里念了一辈子的人,后半生却没有再见过。
不,应该也算见过的。
记得那年他卧病在床,朝堂动荡,母亲担心他撑不过去,便寻了由头设宴群臣家眷,自然那个人也在应邀之列,所有人都希翼她能来见他最后一面。
我至今都记得那晚宫墙上的风有多大,母亲却亲自来来回回登上了几遍,直到那辆马车出现,母亲这才像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一般。只可惜,似乎是犹豫了许久,最终那辆马车还是掉转了车头。
我承认当时我在心里是暗自松了口气的,而母亲却是瞬间失了魂,全然没有了平日里母仪天下的威严,一个人在大风里站了良久,直至身后有剧烈的咳嗽声传来,接着就是一群人仓皇的叫喊。我心知是父皇,心急火燎的就要过去,却被母亲一把拉住了手,她的声音平静到好似都没了温度,“小渔儿,没了她,你父皇是活不了了!”
果不其然,自那日之后,父皇的身体便是一日不胜一日。
母亲亲自服侍病榻前,没有一句怨言,可我却恨极了那个女人,我恨她夺走了本该属于母亲的爱。
我发誓要报复,我虽没有见过那个女人,不过我却见过她的女儿,阿庭二叔家的小姐,每年夏季都会陪秦家老太太来京城避暑,前年万寿节曾进过一次宫,野蛮粗鲁的像个乡野丫头,母亲见了也不是很喜欢,私下却是感慨那丫头性格像极了我那早逝的姑姑,恐怕也是命途多舛的痴情人。
我犹记得母亲的话,所以夏天的时候格外上了心,跟阿庭更加亲近了些,常常往丞相府去,一来二去,他这个爱粘人的宝贝妹妹自然也便融入了我们这个小团体,于是一整个夏天,我们三个几乎日日都黏在一起。
几年前一面之缘的乡野丫头如今也长大了,出落成了婷婷少女,虽然依旧刁蛮,却是多了一份伶俐,可以陪我们喝酒作诗,也能听我们高谈阔论,听到世事不公会愤慨,会动容,听到畅快之事也会拍手称快。
阿庭一口一个“疯丫头”,但打心尖却是护的紧,连我俩第一次单独说话都是夏天过半,夜半放舟赏莲,阿庭来了兴致醉酒之后才得了机会。
哪怕时隔多年之后,我还依旧记得,那夜星河洒满了湖面,夜风徐徐中,我和她并肩立在船头,没敢看她的眼,我说:“以后我随阿庭一样,唤你卿儿可好?”
她没有应声,也没说好与不好,我微微侧目,只看见了她红红的耳根和眼里的璀璨。
那夜过后,自然而然的两人就更亲近了些,阿庭进宫的时候我都会央着他带妹妹来,甚至朝堂上都传出了一些流言蜚语,有时我自己都在恍惚这一切是不是真的。
“这一切是不是真的?”
阿庭也如此问道。
我却开不了口。
我当然也梦想过这一切成真,直到她笑着说出了京城的千灯节是她的生辰,本来雀跃的心瞬间千疮百孔,多么可笑,十几年前我的父亲为了另一个孩子居然专门设立了一个节日,让她接受万民的祈福。
心里的血泪流了百遍,我面上还是带了笑,邀她千灯节一起放灯。
总是笑着的女孩此时也微微红了脸,“殿下可知民间男女放灯代表什么?”
“卿儿,我把心都给你!”我说的有些急又有些大声。
她笑得更欢了,一张小脸羞的通红。我颤抖着握住了她的手,一直把她送到宫门口。
阿庭已经等在那里了,将一切看来眼里,却什么都没有说。任小小的人松开我,一头扎进他怀里,然后又偷偷露出头,朝我挥手。
我想我当时应该是一脸宠溺目送她走的,毕竟是最后一场戏了,总是要演的完美。只可惜,宫门落下的那一刻,心里却并没有预想中的畅快,报复似乎也不过如此,甚至反将自己压倒,大病了一场。
那个给了我一整个夏天的人,在我病中的时候也回了家乡。当然,这些都是阿庭过来告诉我的,他是特意来讥笑我的,可我却生不起气,只有苦笑。谁能想到,奈何我千算万算,最终还是算差了最重要的一环——原来她的良人不是我。
用阿庭的话说,千灯节那日一开始正如我计划的那般,他那个傻妹妹为了等我,一个人在夜市上苦苦等到了人群散尽,熬到了天色将晚,直到大半夜他带着府里的护院都找来了,可偏偏她是个认死理的性格,死活都不回去。不过幸好天亮之前,有个人踏着晨雾千里迢迢赶到了她面前。
后边的故事就不用多说,有情人终成眷属,两人双双把家还。本来就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戏码,只可惜一个是大家小姐,一个是穷苦书生,一个步步紧逼要结果,一个怕委屈了对方只能装傻充愣把感情深埋在心里,最终导致迟迟没能感受到心意的暴脾气大小姐负气远走,偏偏我这个不开眼的倒霉蛋碰上还以为是天赐的复仇良机,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
但是,比起父皇来我应该是幸运的吧!至少我后来还又见到了她,不过那已经是第二年夏天的事了。
那时我已经登基,每日里朝廷内外,大事小事忙的焦头烂额,难得忙里偷闲了一个晚上,自己一个人偷偷溜出宫去泛舟,结果隔着湖面远远的就听到了阿庭在和人谈笑的声音,我撑了船篙悄悄靠近,正要开口痛骂阿庭的不讲义气,可一抬眼,偏偏撞上了那张熟悉的脸,一时间,什么话都忘了说。
反而是她,先是一愣,随即便又笑了,顺势站起来挽了立在船头那个身影,“相公,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这不我常说的在京城里照顾我的大哥可不就来了!”
那个书生打扮的人可不似她那般娇纵,慌忙拱手行礼,我猜想他应该还不知道我的身份,便顺势也回了个礼,阿庭倒是悠闲,看我们这都礼尚往来完了这才开口:“既然来了,不如一起喝一杯吧!”
我抬头看了一眼船头携手站着笑语嫣然的两人,纵使有千言万语此时也梗在了喉头,摇了摇头,故作潇洒的转头就走,“你们的家宴,我还是不要叨扰了。”
阿庭点头,也没再让,目送我着我划船走远。不多时,江面上又荡漾起了笑语,夹杂着男女嬉笑的声音,随风越来越远。
我抬头,幸好今夜没有那漫天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