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秋风吹过,扬起的黄沙钻进了杨文广的眼睛。
此刻,他正伫立在太原城的废墟里,凝望着眼前的一切。
这座历代帝王苦心经营的千年古城,雄距汾水之滨的坚固堡垒,已在烈火与洪水的冲击下,化为一片片断壁残垣。原本繁华似锦,人群熙攘的大都市,已成为一个人迹罕至的不毛之地。
这便是本朝太宗皇帝的丰功伟迹。想当年,北汉王朝就是靠死守这座城,硬是苟延残喘了十几年,连太祖皇帝也兵败城下,饮恨而亡。后来刘继元出降,城中百姓却依然不肯屈服,纷起抵抗,乃至上房揭瓦投掷入城的王师,足见其民风之勇悍。这可能也是太宗皇帝怒而毁城的原因之一吧?
杨文广揉了揉双眼,继续打量这无边无际的杂草和其中随处散落的灰黑色砖石。
太宗皇帝的心胸是否不够豁达?他不敢妄言。不过,自石敬塘将燕云十六州割让给契丹人以来,中原百姓就失去了关山之险,不得不直面北方胡骑之凶悍。一座坚城消失在如此紧要之地,无疑又使这险状雪上加霜。
杨文广又想起了祖父杨业。他弱冠之年来到太原,投奔当时北汉的河东节度使刘崇。接下来三十余年,他多半时候都在守卫这座城池,也因此建功立业,成为北汉赫赫有名的大将。反过来,北伐的宋军也吃尽了他的苦头,对他恨之入骨。然而在随刘继元归顺后,他却奇迹般地得到了太宗皇帝的重用,为大宋北方边塞的安宁立下了汗马功劳。
只是,他老人家在戎马之余,会不会也常常回到这太原城的废墟中来,看着他曾经为之浴血奋战的地方毁败倾圮,看着他逗留多年的大街小巷荡然无存,然后沉思、叹息或流泪?
在这点上,太宗皇帝又显得非常大度。倘非如此,便没有现在功高爵显的杨家,而我这个一心想驰骋沙场,却被父亲哂为不知天高地厚的浑小子,也不知还有没有福气来此凭吊怀古了。
想到这里,杨文广微微扬起头,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惆怅。
忽然间霞光大盛,他才发现太阳快要落下去了,自己已经在这里一动不动地站了近半个时辰。
瞬间,整个世界都披上了一层金红色的光彩,满目的破败凄凉增添了瑰丽宏伟的气象。想不到夕阳下的废墟竟也是可以入画的景致。
绚丽多彩的晚霞忽又将一个长长的黑影映到杨文广的身前。他举目望去,发现这影子原来属于一个婀娜的人影。那人的衣袂在风中飘飞,地上的影子亦随之狂舞。
人影悄然飘至近前,竟是一位身材窈窕的少女。鲜红的夕阳映衬着他的身影,使他的衣裳泛起一种神秘的流光异彩。低垂的紫罗纱似云似雾,笼罩在那双如高山冰湖般清澈的深邃明眸上。
少女显然也看见了他,轻盈的脚步款款停下,穿过面纱的目光,带着一种奇妙的热力,落在杨文广的身上。
杨文广突然有点自惭形秽起来。他最近连日奔波,又刚刚在风沙中逗留这许久,也不知道现在是怎样一副尊容?他隐隐地似乎感觉到了少女的嫣然一笑。
忽然平地刮起了一阵旋风,卷起的飞尘迫使他闭上了眼睛。等他再次能够视物,少女已经倏然消失。广漠的荒原又恢复了它的凝重与凄凉,刚才的一切都仿佛是幻觉一样。
他是谁?这种时候,这种地方,怎会有如此美丽出尘的孤身少女出现?他是从云霞之间降落到地面的仙女,还是从乱草丛中冒出来的鬼怪精灵?
天色更暗,落日已成一线。
要不是杨榕提醒,只怕他们今天是要露宿荒野了。
“小九哥,我们须得赶紧走了,再晚城门就要关了。看这一路上破败的情形,找个像样的人家借宿怕是不易。”
杨榕是他的随身小厮,自幼与他在一起,他身边仆从也一直就只有一个杨榕,两人自是无话不谈。他是家中小辈,有两个亲哥哥,但在族中排行却是第九,因此杨榕称他小九哥。
于是二人快马加鞭,一路向并州城赶去。
“杨榕,方才你可曾见那个小娘子?”杨文广一边赶路一边问。
“回小九哥,那么大个活人,怎会看不见?”杨榕道,“这四下荒无人烟的,也不知是谁家的小娘子,独个儿跑到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来。”忽然声音一紧道,“会不会是个女鬼呀?小底听说当年大水淹城的时候,颇有不少百姓死在里头,怕不是冤魂不散出来作怪?”
杨文广“嗤”的一声轻笑,道:“尽会胡说。他也有影子,也是用两条腿走路,哪里像鬼?如果鬼是这样子的话,那也并不是如何可怕。”
岂但不可怕,简直让人心动。
“小九哥言之有理!不过,就算是人,也绝非良家妇女!”
杨文广听了,微微一笑,继续催马向前。
适才他们凭吊的太原城,乃古之晋阳。自北汉败亡,晋阳城毁,原来的太原府已不复存在。太宗皇帝下诏,将城中富裕人家尽数迁往洛阳,在左近设立平晋县,安置其余百姓。后来又在原阳曲县唐明镇新筑城池,作为并州治所。
新城匆匆造就,十分简陋,城墙是夯土筑成,方圆仅二里多地,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设城门一座,分别名为朝曦、开远、金肃、怀德。百姓虽仍称之为太原城,与往日横跨汾水两岸,有二十四座城门之晋阳已不可同日而语。
杨文广他们到达开远门时,守门的军士已在大声催促来往行人,并着手关闭城门。他们总算来得及时,赶在最后一刻进了城,因见那城池甚小,唯恐无处安歇,于是找到第一家客栈就匆忙住下了。
两人在店里胡乱吃了些,权当晚餐,之后无所事事,便去街上遛跶。转了一圈,见这小城中居然甚是繁华,铺子店家鳞次栉比,大大小小的客栈不下十数家,与城外看到的寒酸样子不太相称,不由得暗自奇怪。却不知此处扼守交通要道,南来北往的商贾云集,晋阳旧民迁来甚多,临近的三交口还驻有重兵,人烟茂密,故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不过二人自幼在京城长大,奢侈繁华的景象见得多了,倒也没什么入眼之处。一路走来,杨榕指指点点,毁多誉少。杨文广可没这兴致,口中有一句没一句地答应,思绪却早飞回到那废墟中惊鸿一瞥的少女身上去了。虽未能尽睹芳容,但他心底总觉得那少女是倾国倾城之色。
试想,暮色霭霭之时,一个绝色少女孤零零地走在那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外,多少都透着点诡异。
二人走着走着,天已黑了下来,临街的铺子纷纷开始收拾打烊,最后只剩零星几家还点着灯。若是在京城,这正是夜市刚刚开张,人潮初起的时候。他们不免有些扫兴,只好沿着昏暗的道路,往客栈方向返回。
谁知这城中尽是丁字断头路,不像京城那样四通八达。二人转了几个弯,已完全失了方向。又转过一个街角,本以为要到客栈了,不料眼前豁然一亮,现出一个灯火辉煌的院落。远远望去,只见十六盏大红灯笼一字排开,高高挂起,与院内楼阁上的灯笼交相辉映。大门两旁各蹲着一个大石狮子,差不多一人来高,气派非凡,乍一看像是什么达官贵人的府第。走到近前,就看见石狮子旁边还安放着一个粉红的大栀子灯。门前却站着两个十六七岁、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少女,脸上被灯光映得红扑扑的。大门洞开,望进去至少是三进三层,处处装饰得异常华美。
看这门面,杨文广马上就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正欲快步走过,却听杨榕喃喃道:“想不到如此穷乡僻壤,竟也有一个这样的所在,不比京城美香院差多少啊!”
美香院是什么地方,杨文广虽没听说过,却也猜得出来。京城首善之区,天下财货汇集之地,多的是王公贵族,富商巨贾,怎少得了眠花宿柳,偎红倚翠之事?官府既不禁止,各路文人士子又推波助澜,遂使妓馆云集,青楼林立,这美香院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他转身看去,只见杨榕的两眼好似也点了两盏小灯笼,闪闪发亮。
京城里如他一般年纪的富贵子弟,不免有许多游手好闲之徒,整日混迹于青楼洒肆、瓦子勾栏之中,到头来轻则一事无成,重则倾家荡产。亦有许多在京应考的举子,一旦沉迷于温柔乡中,往往落得钱财尽散,前程尽毁。有鉴于此,杨家对自家子弟的管教一刻也不曾放松,深恐沾染了不良习气,非但风月场所严禁涉足,未成家儿郎身边之人也不许有女子,这就是杨文广身边为何只有一个杨榕的原因。
是以他一见杨榕色迷迷的样子,立刻斥道:“有什么好看,赶紧回去!”拉起他就想走。
哪知杨榕的脚却如钉在了地上,纹丝不动,一边抗拒一边嘟囔道:“小九哥,良机莫失。趁着眼下没人认得咱们,带小底进去观瞻一下何妨?”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杨文广虽说自幼秉持家教,到了这个血气方刚的年纪,也难免会常常想入非非。
杨榕的话不免让他心念一动,不由得又想起白日所见那戴盖头的少女来。之前他对那少女的身份有过种种推想,独不敢疑他是青楼女子,大概是因为心中早有成见,雅不愿如此丽人竟然沦落风尘。现在想来,那少女实在大有可能出身秦楼楚馆。看他的穿着,绝不会是贫苦人家的女儿。大户人家的千金多半足不出户,偶尔出门也是婢仆环拥,怎会独自一个人在那风沙中抛头露面?也只有青楼名嫒,才喜欢吟风弄月,才有那闲情逸致跑到荒原之上凭吊感怀。这样看来,杨榕那句“绝非良家妇女”,也不是全无道理。
以杨文广所知,青楼女伎也分各色各等。其中一等,多是教坊出身,专工各种乐舞弹唱。上至王公大臣,下至平民百姓,每逢有节日或喜庆之事,免不了要请他们来助兴添彩。这样的歌伎,他也赏鉴过不只一回,算不得什么羞于启齿之事。大户人家蓄养家伎也是司空见惯之事。
更有一等,不但色艺双绝,谈吐雅致,更兼才华出众,善能吟咏唱和,赋诗填词,堪比当世名家。其人专喜结交品貌出众的青年才俊,寻常庸碌之众,即便你出身名门,家资巨万,也未必屑于一顾。各路士子名流,莫不以能得美人青睐为荣。这一等,杨文广自思乃一介武夫,最多心向往之,见一面那是想都不敢想的。
那少女如果出身青楼的话,当属这后一种吧。杨文广想到这里,只觉得心头一热。
杨榕见他若有所思,“嘿嘿”一笑道:“我们这一路上省吃俭用的,盘缠倒还剩不少。这里不比京城,想来即便是行首也不至于破费太多。难得有此机会,何苦处处苛待自己呢?”
杨文广此次与杨榕离家,是去代州杨家村走亲戚。杨业当年在北汉时,官至节度使,煊赫一时,于是许多族人前来投靠,置业于太原、代州等地。后北汉败亡,太原城毁,多数族人都聚集到了代州乡下,形成一个村落,名为“杨家村”。
代州近于契丹边境,而杨文广的父亲正是新到边关的大将杨延朗。大宋与契丹连年争战,双方可以说是水火不容,因此他一路谨言慎行,不事张扬,唯恐惹人耳目。喜的是可以无拘无束,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这对于自小被严加管束的他来说,不啻于小鸟新出牢笼,快乐无比。
此时他已是心有戚戚,不过碍于面子,还是低声叱道:“休得胡说!你忘了我们杨家的规矩吗?我岂能去这种地方!”
杨榕笑道:“小底怎敢忘记?小九哥是名门之后,岂能与那些庸脂俗粉厮混?只是这些天没命地赶路,风里来沙里去,小九哥身体健壮不觉得什么,小底却已是身心俱疲啦。我们进去找个清丽脱俗的可人儿,喝两盅小酒儿,听两支小曲儿,快活快活,谅也无伤大雅。你随便去个酒楼,不也总是有姐儿来献唱陪酒吗?便是家里知道了,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罪过。小九哥你免为其难,就算是体恤下人好了。”
杨榕一边说,一边就慢慢往那门口踅去。杨文广内心既已蠢蠢欲动,如何还能抵受住他的百般劝诱,嘴上还说着“不行不行”,两条腿却鬼使神差地随着他前去。
门首二女见两人过来,顿时笑意盎然,齐齐道个万福。杨文广急忙还礼。二女见他多礼,都掩嘴而笑。杨文广只觉得好像做错了什么,不由得赧颜。
两人信步走进院子,再穿过一道垂花门,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四周廊下也悬满了灯笼,照得这里十分敞亮,却一个人也无。院子里有小亭,有流水,又有奇花异石,倒也雅致。各个房间都紧闭着门窗,隐隐听得有女子轻声漫唱,也不知是哪里传出来的。
杨文广置身其间,宛入仙境,身子仿佛变得轻飘飘起来。正在忘形之时,忽有一紫衣男子搂着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嘻笑前来,跌跌撞撞,差点扑在杨文广身上,也不道歉便径自走了,只留下一阵扑鼻的酒气。
那男子看服色像是商人。这等人长年在外,寂寞难耐,便到这种地方来排遣,全忘了妻子还在家苦苦等他。其中更有一些,纯属厌倦了家中那位,只想在外面寻花问柳,赚来的钱花在外面的只怕比花在家里的更多。杨文广不禁想起那句“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写的难道就是天下烟花女子的宿命?
他心中不由地厌烦起来,打起了退堂鼓,喊了一声“杨榕!”,却无人答应,环顾四周,早不见了杨榕的身影。
正彷徨间,只见一个满脸铅华的半老妇人迎了上来,满脸堆着笑道:“哎呀,杨九郎,稀客呀!”想必是这里的鸨儿了。
杨文广吓了一大跳:“敢情被人认出来了?”旋即反应过来,“定是杨榕这厮说与他知道的,简直不知轻重,但愿他可别把自己的家世来历全泄露了出去。这厮想必是轻车熟路,已风流快活去了,却把我这个主子撇在一旁。”
那鸨儿连随叫道:“春香,春梅,还不快伺候着?小兰,快奉茶!”
话音刚落,不知从哪里走来两个浓装艳抹的女子,一边一个,拉着他的胳膊,将他拽到一间房里,一路笑个不停。他几乎从未与陌生女子打过交道,不知如何推拒,深恐唐突了“佳人”,虽然不情不愿,也只得随着走去,倒像是被人绑走一般,自觉十分狼狈。
刚刚坐定,就见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丫鬟端个大茶盘走了进来,将茶具放好便退了出去,看也没看他们一眼。一个女子便放开杨文广,自去冲茶,另一个女子却偎了过来,一边浪声浪语,一边在他身上轻轻揉捏。
二女故作殷情,却弄得杨文广既窘迫又难受,特别是他们身上浓腻的香粉味,简直熏得人受不了。他不禁皱起了眉头,一时心头火起,便把身边那女子的手推开。
那女子闪在一旁,嗔道:“做什么便打老娘?你不希罕老娘,老娘还不伺候了。”说着悻悻地走了出去。另一个女子正将汤瓶中的热水注入茶碗,一时笑得花枝乱颤,热水溅在拿着茶匙的右手上,烫得“哎哟”一声叫唤。
鸨儿又闪了进来,笑问:“小官人有甚不中意处?说与老身知道,老身也好安排。”
杨文广不知该说什么,一时茫然。
鸨儿见他愣神,媚笑道:“小官人莫不是看上老身了?老身虽然深感荣幸,却只怕亏待了小官人。”说着在杨文广对面坐了下来。
杨文广见那鸨儿已是半老徐娘,虽涂了厚厚的脂粉,也已遮不住丝丝皱纹,听他声音娇滴滴地说话,只觉得浑身汗毛直竖,忙道:“不,不是!”
鸨儿见他拘谨如斯,笑得更欢了,道:“那小官人想要什么样儿的姐儿?我们藏春院的姐儿可多了,本地的,代州的,麟州的都有,还有京城来的呢。不瞒你说,云州、应州虽然给了契丹人,那边的小娘子却也是有的。小官人有甚偏好尽管说来,老身包你满意。”
云州、应州便在被石敬塘割让的十六州之列。这一提起来,杨文广的感触可就来了。中原有志之士,哪一个不为此扼腕叹息?他们这些将门之后,更是日日为念,以收复十六州为自己终生不渝的目标。
他看着鸨儿这副嘴脸,越想越气,不禁拍案而起,怒道:“你笑个什么?燕云十六州本就是我们汉人的地界,如今却被契丹人占着。可怜那边无数汉人同胞,被异族欺侮还不够,侥幸逃归我大宋,又被你们迫得卖妻卖女。你们这分明就是助纣为虐,还有脸说出来?”他说得一派义正辞严,也是想脱身溜走,故借题发挥而已。
鸨儿脸上一惊,随即敛起笑容,叹道:“谁说不是呢?想那契丹人性如豺狼,也不知糟蹋了我们多少汉家女子。老身虽处风月场中,每每想起,也是深为痛惜。小官人一身正气,正是老身平生最为钦佩之人,只是未免把老身看得太低了。这藏春院是正经生意,匾额上的字还是知州大人亲手题的呢。那种逼良为娼的事,老身这里是从来不敢做的。”
杨文广听他如此说,对其厌恶之意大减,转而想到,自己从小练武,却至今不能上阵杀敌,为国效力,顿生壮志未酬,意兴阑珊之感,颓然坐了下去,叹道:“唉,我又算是什么呢?一个契丹狗贼也没杀过,却跑到这里来寻欢作乐,岂不是自甘堕落?”
鸨儿复又露出笑容,低声道:“小官人此言差矣。你想那京城有多少风流才子,出入秦楼楚馆之间,与佳人吟咏唱和,留下多少佳话,岂能一概冠以‘堕落’二字?我观小官人气宇轩昂,必是名门之后,莫不是与当年威镇雁门的‘杨无敌’有甚干连?”
杨文广的祖父杨业,号称“无敌”,当年在雁门关连胜辽兵,威名远扬,天下皆知。雁门关距此也就三百余里,百姓对杨业的事迹自然耳熟能详。
那鸨儿只因他也姓杨,又说什么“杀契丹人”的话,猜他是武人出身,故而一问。他却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忙摆手道:“不,不。在下不过一介布衣,怎敢攀扯到人家威名天下的‘杨无敌’身上。”一边说一边想:“杨文广啊杨文广,你竟然连祖宗都不敢认了,岂不汗颜!”
鸨儿笑道:“老身也是一向仰慕杨将军的风采,所以随便问问,并无他意。那些前方将士奋勇杀敌的事,老身听了也是热血沸腾,只恨本身不是男儿,空自想想罢了。小官人言辞慷慨,壮志凌云,自不与那些满身铜臭的纨绔商贾为伍。”顿了顿,见杨文广无语,又道:“我们这儿新来了一个小娘子,容貌那是一等的,却还没接过客。只因他性子太傲,寻常人等是诀计不肯俯就的,没准儿只有像小官人这样的少年英豪才能打动他的芳心。小官人何妨一见?”
杨文广心境渐平,本待拒绝,转念一想:“既来之,则安之,要是杨榕这厮知道我临阵脱逃了准会笑死。又不是刀山火海,我还能怕了不成?”于是含含糊糊应了一声。
鸨儿便站起来,微一躬身,笑道:“不过这位小娘子架子却大,连老身也唤不动,还要请小官人移步上楼。”转头对那倒茶的女子道:“春香,你带小官人上去吧。”
春香自从鸨儿进来,便低着头一言不发,此时又绽出笑容,对杨文广微施一礼,道:“小官人且随奴家上楼去。”说罢转身走了出去。杨文广赶紧跟上。
春香莲步轻移,飘然前行,到得楼上,忽然放慢了脚步,小心翼翼地。杨文广心下奇怪,也跟着放轻了脚步。春香指着一对镂花木门,压低了嗓音道:“小官人里边请。”然后便悄悄退下了,也不帮他开门,貌似不敢见里面的人。
这倒激起了杨文广的好奇心,心想:“这位小娘子竟然连鸨儿都请不动,旁人也心存畏惧,到底是何方神圣?不管如何,我先以礼待之,免得平白惹怒人家。”想到这里,整肃衣衫,举手在门上拍了三下,也不敢太用力。
里面无声无息。
于是他又清了清嗓子,扬声道:“有人吗?”
依然毫无反应。
这两扇充满了诱惑的门,看来还得由他亲自来开。深吸了一口气,他伸出双手,轻轻把门推开。
屋内陈设甚为简单,进门是一桌四凳,桌上有个铜烛台,点着三枝红烛,已经烧去大半,又有一个猩红色的瓷花瓶,插着几枝不知是什么的花。一股隐隐约约的香气弥漫在整个屋内,甚是好闻。原来靠墙摆着一个矮矮的小香几,香味便来自于其上的一个紫铜香炉。正对门桌子后面是一张卧榻,帘帏低垂,朦朦胧胧看见有个少女面朝里侧卧其上,一动不动,一头如云的秀发倾泻在身后。
杨文广见状暗想:“明知有人进来也不起身,脸都懒得转过来,架子倒确实不小。看样子尚未梳妆,说不定是在睡觉?若是如此,我非要弄醒了人家,岂不自讨没趣?可我也不能在这儿干等着啊。也罢,你若是大发脾气,我正好急流勇退,溜之大吉了。”他心里一连转了好几个念头,终于下定决心,举步走了过去,伸手掀开垂帏,细细打量着卧在床上的这位少女。
少女身穿一件水蓝色的长褙子,却连里面的短襦一同滑下来半截,露出一段香肩,烛光下微微泛出黄色,腿上裹着淡紫色百褶罗裙,赤裸而纤巧的双足蜷缩在床上。一阵淡淡的香气传到鼻端,如麝如兰,沁人心脾。
杨文广从未如此近地打量过一个妙龄少女,更不用说看到人家裸露的肌肤。他的呼吸不由得有些急促起来。
他忽然发现少女的身体微微颤动了一下,隐隐还听到啜泣之声。
“原来他并没有睡着,那为何对我不理不睬?难道他有什么悲惨遭际,因此伤心哭泣?”杨文广想着想着,心里竟也有些难过起来,轻轻唤道:“娘子?”
少女仍不回头,哭泣的声音倒似更大了些。
杨文广咳了一声,伸出手去,本想拍拍他的肩,瞧见那一段凝脂般的肌肤,却不敢着手,于是手掌下移,轻轻在少女的玉臂上按了一下。
陡然间,少女闪电般翻过身,手持一件黑呼呼的东西直向他胸腹间刺来。
杨文广身子前倾,左手扶着帘帏,右手刚刚触到少女的胳膊,却被他一翻身压个正实,来不及抽出。好在他从小练武,应变奇速,身子往后一缩,左手立刻切下,将少女的手腕牢牢钳住,这才看清少女手上之物竟是一把锋利的剪刀,顿时寒毛直竖。饶他眼疾手快,胸前还是一阵刺痛。
他怕那少女再度攻击,立刻抽出右手,按在对方颈项间,同时右腿一跨,压住对方的双腿。少女本来是双手持剪,已被他左手按住,于是全身都动弹不得。
杨文广低头一瞥,只见胸前衣衫已有鲜血渗出。
这一下变生不测,他只觉得一颗心突突猛跳,额头上不住地沁出冷汗。惊魂方定,心里迅速地转过了千百个念头:“难道他竟是契丹人派来的刺客?只是我祖上虽有威名,自身却是无名小卒,这么说未免有些高看自己了。虽说他预谋在先,也不过只用一把普通剪刀,且并未刺向要害,绝不是什么训练有素的刺客。难道他是我杨家的旧仇?祖父在河东争战多年,结下许多仇怨倒也不足为怪。然而他何以知道我是谁?何以知道我有此行?何以知道我定会与他相遇?”
他腾出右手,摸了摸出血处,知是一点皮外伤无甚大碍,便放下了心,便瞪着那少女,厉声喝问道:“你是什么人?”
连问几遍,少女只是杏眼圆睁,瞪视着他,一声不出。杨文广怒从心起,立起身来,左手使劲一拗,只听那少女“哎哟”一声痛叫,剪刀“当”的一声掉在地上。他腾出手来,把少女一下子拖离了床榻,因用力过猛,“嗤”地一声撕掉了半幅帘帏。他瞧见那桌子上甚为明亮,便把少女的身子往上一摔。桌上的花瓶被碰到,掉地上摔得粉碎,烛台也晃了几晃,险些倒掉。
杨文广迈上一步,依然把少女紧紧摁住。少女的脸正好在强烈的烛光之下,显得异常苍白。只见他双目微闭,樱唇微张,不住地喘气,小巧的鼻翼随着呼吸微微翕动。虽然头发散乱,满脸泪痕,却不掩其天生丽质。
杨文广开口再问,语气已缓和了许多:“你到底是谁?为何要行刺于我?”
少女费力地睁开双眼,漆黑的双眸中霍然射出无尽的怨毒之意,嘶哑着声音,喊道:“放开我,你这畜牲!我死了也不让你欺侮!”拼命挣扎了两下,力气却甚为弱小。
他此言一出,杨文广才发现两人的姿势甚为不雅。眼见那少女十分娇弱,就算他再敢造次,自己也能轻易应付得来,便放了手,道:“你且起来,我与你素不相识,为何要谋害于我?你只管说来,我不为难你。”
少女慢慢直起身来,软软地瘫坐在凳子上,目光仍然落在杨文广脸上,不过恨意已大减,呆滞中透出一种幽怨之意。
杨文广退后两步,坐在床上,见那少女神色慢慢缓和下来,却还是不开口,又好言劝慰了几句。
不料少女忽然“哇”的一声痛哭起来,哭了好久,终于开口说话,讲出了自己的遭遇。他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又是南方口音,杨文广只能听懂十之七八,却已为之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