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我们心怀赤诚,那么用力去爱,想着永远,想着未来,哪里会料到这世间还有别离,还有欺瞒,还有互相伤害。
01
三个月后。
郦江电视台《郦江晚播报》栏目的演播室,导演正在倒数,主播钟岭正坐在台上整理麦克风,台词本放在桌子上,她低头一目十行地最后一次检查。欧朝光坐在直播间,眼睛盯着玻璃另一面的钟岭,3、2、1,她抬起头来对着镜头,提词器开始往上滑动:“大家好,欢迎收看《郦江晚播报》。”
不是第一次直播,但每一次的直播都让人神经紧绷。
这时有人匆匆走进来,脸色慌张,对着欧朝光说道:“主任,郑诚的那条稿子后期出问题了,现在还在改,可能会来不及,怎么办?”
欧朝光皱起眉:“不等了,直接砍掉,”说完,他拨打了主编郝温柔的电话,“临时换一条稿子进来,速度把主持人的口播传过来。”
这头的郝温柔在稿库里翻了个底朝天,最后几乎要哭了,她才晋升主编不久,这段时间稿件缺乏,眼下根本没有救急的稻草。
直播间里一团慌乱,坐在主播台上的钟岭也从耳机里得到消息,她一边播着既定的口播词,一边打着腹稿,准备着更多的词来凑时长。这时耳机里,她听到了同事们低低的呼声:“蒋总来了,蒋总来了。”
周围的同事全都敛了慌张的神色,各就各位,直播间里顿时安静下来,除了正在播放的新闻。她下意识整理了头发,抬眼看去,那个男人正好迈进门来,神色疏朗,眉目淡然。随着他的步入,周围的同事们纷纷都让出道来,屏息凝神,竟一句话都不敢多说。他也并不留意他人,径直走到了欧朝光的身旁站定,举起手里打印好的节目串联单,嗓音很清淡:“有问题?”
欧朝光正要回答,电话突然接进来,郝温柔在那头惊喜地说道:“主任,记者电话回来说失火案有新进展,她在医院找到了当事人,现在可以进行现场连线。”
当天上午,郦江老城区的一栋民居楼发生了失火事件,所有媒体记者都第一时间赶到,却被警务人员拦在警戒线外。除了从目击人群那里得知受伤的只有一名青年女子之外,便再没有更多的线索。伤者第一时间被护送到了医院,可是究竟是哪家医院,仿佛是为了刻意隐瞒,警方和所有附近的院方都没有透露任何消息。
欧朝光听到这里,不由激动了:“是独家吗?”
“是,现场记者说只有她一家媒体在场。”
欧朝光放下电话,来不及交代更多,直接安排人和现场记者进行信号连接,蒋易森双目紧紧盯着监视器,这时另外一个屏幕里出现了一个女孩的脸,她穿着郦江电视台的马甲,长发规规矩矩束在脑后,脸上未施粉黛,却依旧明艳耀眼,一双眼睛更是波光流转,一颦一笑都尤为抓人。
蒋易森微微皱起眉头:“新人?”
“也不算新人了,上周才招来的,你当时不也在现场吗?叫江邑浔,国外留学回来的,这一周表现很好,观众反馈都不错。”说着,欧朝光对着麦克风对那头说道,“小江,7分28秒的时候会安排连线,你提前做好准备。”
屏幕里的女孩利落点头,看着手里的稿子反复念着,一旁的摄影师还伸进来一只手,递了一瓶矿泉水给她,她抬头接过来,冲着镜头莞尔笑开,唇红齿白,耀眼生辉。
蒋易森盯着屏幕,良久才移开视线。其实,他记得她,因为表现得突出,所以印象深刻,但,也不仅仅是因为这些。
他抿住唇,没有再说话。
这时时间已到,主播台上的钟岭接到最新的台本,她迅速扫了一眼,眼光里也是惊喜地一亮:“失火事件目前有了最新进展,我们的记者第一时间在市第三人民医院找到了这位当事人,现在让我们连线现场的记者,江记者你好。”
“你好主播,”江邑浔的双眼对准了摄像镜头,直播间的人纷纷屏息等待着最新的消息,“现在躺在病床上的这位女子,正是这次失火事件的当事人黎小姐,据我刚刚了解到的消息,这场失火事件并不是一场意外,而是她亲手所为,那么黎小姐,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病床上的女子没有太多的烧伤,只有手臂和腿脚缠上了绷带,秀丽的脸上却很冷静:“我被关在房间里已经半年了,失去了所有外界的联系,我放火,是想有人能救我出来,就算救不出来,那我也可以死……”
“关你?是谁关你?”
女子踟蹰了片刻,接着眼睛里慢慢浮上了恨意:“我爸爸,是我爸爸。”
“你爸爸?是你亲生父亲吗?他为什么要关你?”
一直微微垂着脑袋的女子突然抬起头,盯着江邑浔,情绪忍不住失控起来:“他是神经病!他觉得世界上其他所有人都是坏人,他不让我正常谈恋爱,不让我结婚,他要控制我……”在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一个过于宠爱女儿的父亲做出的极端事情时,女子的双眼发红,蹦出了让所有人都震骇的一句话:“他想独自占有我!”
直播间里的人纷纷面面相觑,在他们震惊的同时,心中却也明白,这件事必将引起全城甚至全国的轩然大波,蒋易森站起身,盯着屏幕里江邑浔的那双眼睛,说道:“让她继续跟下去,搜集一些以前的相关新闻,找一些心理学家和教育专家,从明天开始进行系列报道。”
这一仗,太漂亮,不仅救了场,甚至拿到了一手的独家新闻。只是想到那位黎小姐充满了仇恨的目光,每个人的脚步却又无法轻松。做新闻太难平衡,时常要和良心较量,蒋易森早明白个中道理,他只沉默地走出直播间,在走廊里抽了一根烟。
他的脑子里浮出收线时屏幕里江邑浔的模样,她似乎是松了一口气,伸手解掉了束着的头发,一头卷曲的长发滑落到肩头,她随意拨了拨,仿佛是留意到摄像机还没关,她忽地抬起眼,对准了镜头,话是对着摄像记者说的:“你是不是忘关机器了?”她笑着弯腰上前,流光闪过般的眼眸只与屏幕这边的人对视一秒,画面接着黑掉了。
身边的男同事们纷纷倒吸一口气,接着笑着互相打趣,说着些浑话。
只有他,自此至终沉默。
江邑浔,那双眼睛太动人。
像极了住在他心里的人。
02
江邑浔匆匆赶回来的时候,已经快九点了,所有人都没有走,等着她带更完整的信息回来,临时召开一次采访部的会议。她从办公室把自己的电脑带上,然后和摄影记者赶到会议室,趁着领导还没到的功夫,她迅速用无线连接网络,输入关键信息搜索起来。
郝温柔翻了翻自己的本子,抬头看向她:“小江,蒋总吩咐了,这个案子咱们还要继续跟下去,准备进行系列报道,案件本身的报道就交给你了,”说着她掉头看向其他的同志,“裴安琪,你去联系心理专家和教育专家,挖掘一些深度;郑诚,你资历比较深,找找全国历年的相关新闻做个链接,由点及面把广度做出去,另外……”
正说着,欧朝光走了进来,落座后,他把目光投向了江邑浔:“怎么样?能让警方出面再确认一下吗?还有,当事人的爸爸能找到吗?”
江邑浔停下一直在打字的手指,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直视着欧朝光,一字一顿回答:“他爸爸,是黎光辉的弟弟。”
全场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众人皆知,黎光辉是恒一集团的董事,和黑白道都有所交集,近些年更是攀附了高官,势力几番扩张,所有关于集团的负面新闻,从来都没有正常播出过,这几乎是郦江媒体圈里默认的行为。
江邑浔环视了一圈四周,这些反应是在预料之中,她把电脑屏幕扳正过来:“纵火、关押限制人身自由、非正常的父女关系,如今再加上黎家的特殊身份,这个新闻绝对会有极大的影响力,按照郝主编的分配,大家齐心合力把系列报道做好,咱们频道,甚至咱们台,绝对都会有更大的关注和收视……”
“小江啊,”欧朝光出声打断了她,“我知道你满怀抱负,也有着满腔的新闻理想,我相信在座的各位都是这样,只不过恒一集团实在是……”
他欲言又止,江邑浔直直地盯着他,眉头微蹙,表情都是紧绷的。她想开口再说些什么,但她也知道一切都是徒劳,社会默认的潜规则就是如此,她一个小小的新晋记者,没有任何力量力挽狂澜。
原本可以深入的一条新闻,也许只能轻描淡写地让它过去了,很快就会有新的新闻出现在人们的眼前,被热炒,被热议,所有人都会忘记这起火灾,那个被烧伤的女孩子这辈子都无法追求到自己想要的自由了。
这个世界的确是属于强者的,历史都是由胜者书写的,真实又是什么呢?
这时门外响起匆匆的脚步声,蒋易森大力推开门走了进来,江邑浔几乎是求救般把目光投向了他。他的表情几乎凝了霜,在场的人都屏住了呼吸,接着,只听到他把手中文件重重摔在了桌子上:“失火那件案子不用跟了。”
所有人都不由叹息起来,这是必然的结果,黎光辉的身份,怎么可能,家丑不可外扬的。如果不是现场直接连线,这则新闻肯定第一时间就要被毙掉的。然而人群中,江邑浔突然站了起来,声色厉荏地问:“为什么?”
她不是新人,自然懂得很多规则,可她不甘心,不甘心自己采访到的独家就这样被淹没了,不甘心在这个充满了潜规则的世界里随波逐流,更不甘心听到这句放弃的话是从他的口中说出来,太失望了,这简直让她太失望了。
蒋易森越过众人看向她,目光里毫无温度,江邑浔紧绷身子,脸上充满了冷嘲的神情:“因为恒一集团,因为黎光辉,所以就放弃了吗?”
她直直地与他对视着,蒋易森没有回答,只是微拧眉头,似乎在观察。欧朝光打起圆场:“小江啊,不是我们不让你跟,可能是上头下了枪毙令了,要知道恒一集团一直是咱们台的大客户。”
蒋易森挥挥手,示意他不用再多说:“江记者。”
“江邑浔。”她冷冷勾起嘴角。
他微微闭了下眼,重新看向她,声音依旧是清清淡淡的,仿佛说着无关紧要的事:“这一个月你熟悉下部门里的采访流程,先别出去采访了。”
她浮出不满之色:“为什么?”
“你只需要执行,不需要问为什么。”说完,他抓起桌子上的文件夹,走出了会议室。
江邑浔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浑身都紧绷在一起,又生气,又觉得可笑。才来的这一周,所有人都和她打过了招呼,得罪谁都不能得罪了这位总监大人,如雷贯耳,名副其实。
可是又有什么可怕的?她倒是很想看看他炸毛的样子。
她敛下双眼,哼笑了一声。
03
手机响的时候,江邑浔正在房间里看自己的录像带。
丝绒的窗帘紧紧掩着,白色的薄被一半都掉在了地上,她就靠着那半截子薄被,席地盘腿坐着。面前的电视屏幕上有光,忽明忽暗地照着她的脸。她的头发刚刚洗过,凌乱地散在赤裸的肩颈上,也没穿衣服,只裹着一条浴巾,手臂伸出,不停地切换着手里的遥控器。
电视屏幕上出现的那张脸,属于她的,有曾经生涩的,也有现在更加纯熟的,但,不满意,还是不满意。她按下暂停,与屏幕中正看向自己的另一张脸冷冷对峙,旋即她拥着浴巾站起身,关掉遥控器,屋子里重新陷入黑暗。
她适应了一会,视线渐渐明晰起来,床上丢着一件白衬衫,她解掉浴巾换上,光着腿走向阳台,顺手从桌子上的香烟盒里抽出一根,拿上火机,哗啦一声拉开了窗帘。阳台外,天才刚刚擦出一点亮,本来寂静的城市渐渐有了喧嚣,她趴在围栏上,熟练地点燃香烟,仰起脖子缓缓地吐出。
这些年她学会了很多事,学会了抽烟,学会了喝酒,差一点,学会了死。
所以她有点明白那位黎小姐,常年被禁锢的那种绝望,除了死,怕是不知道如何解脱了吧。她是被房子禁锢,而她自己,却是被往事禁锢,她的自由,也早就被那个人夺走了。
房间里的手机响了起来,她熄灭烟走回去,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关在房间三个小时了。没有采访后,她都是按时上下班,空出了很多时间,却没有朋友可以相聚,也早就习惯了孤独。
“浔,你回来了?”
电话那头是郑谦予的声音,带着微微的斥责。江邑浔把手机夹在肩窝,掏出牛仔裤开始往腿上套:“一周前,没有来得及向你汇报。”
“不走了吗?”
她站起身系扣子,憋着气回答:“嗯,不走了。”
郑谦予在电话那头顿了顿,然后发出了一声咆哮:“那还不滚过来让我例行检查!”
她失笑,认识他两年,从来都是这么轻而易举地让他暴跳如雷。
一如从前,郑谦予一见到她就掰着她的脸从头看到脚,然后才放心地坐回沙发上,江邑浔翻了个白眼:“好手好脚,没死赖活着。”
“呸呸呸!”郑谦予斜了她一眼,“都多活了两年,就别介意活完一辈子了。”
江邑浔从包里掏出香烟,点燃,然后靠进了椅背里:“放心,我现在不会去死了。”
郑谦予弯腰过来,一把夺过她的香烟:“烟抽多了也会早死!”
“你这个洁癖医生管得还真宽!”她伸手要去抢,却被他强行掐灭扔进了垃圾桶,“嘿我说郑谦予,你算哪门子神仙,管我做什么?”
“你在我眼皮子底下一天,我就管你一天,我这是对自己的工作负责!”
江邑浔懒得理他,伸手招呼来侍应生要了杯拿铁,想了想,又加了份意面。一天没吃,这个点实在是饿了,正举着叉子狼吞虎咽,郑谦予倾身凑了过来:“有个事我想咨询一下你。”
“放!”她含糊不清。
“啧,怎么说话!”郑谦予拍了她脑门一下,然后小声地问,“郦江电视台请我做个访问,你说我应还是不应?”
江邑浔咬断意面,擦着嘴抬起头:“访问?哪个频道?”
“就,就你以前待的那个频道……”郑谦予踌躇着,“我怕你介意,就想先问问你。”
“不介意,”她继续低下头,无意识地搅动着盘子里的意面,“我已经回去上班了,天天打照面,所以你放心去接受访问吧,祝你早日红遍全亚洲,财运滚滚,生意兴隆。”
气氛突然安静了一会,接着郑谦予捶着桌子蹦了起来:“你什么时候去上班的!你怎么又没告诉我!我就说你回国有蹊跷,原来心心念念的是这个!你图什么?你告诉我你图什么?!”
周围纷纷侧目,她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好说歹说将他劝了下来:“郑医师,你好歹注意一点形象好吗?”
郑谦予理了理衣领,低下声音:“你想好了?”
“嗯,”她抬起眼眸,“我在国外读了两年专业,难道说丢就丢?回来的第一天我就遇到了招募广告,我觉得这是天意,谦予,我为的是我自己,我答应你我会好好的,好吗?”
04
一周前。
车水马龙,行色匆匆。
路口的红灯亮了,人行道旁停下一群面色焦急的人,大多是赶路的上班族,夹杂着几个晨练完买了菜的老人。其中有一张脸格外引人注目,因为她不像别人昂着头焦躁地注视着红绿灯,也不像有的人低着头不耐地翻看手机,她只是目光静静地直视着前方,一头微卷的长发落在肩头,刘海很长,几乎遮住了眼睛。
绿灯终于亮了,一行人迅速走向路面,像是电影中的延时摄影,只有她脚步踏踏实实地往前走,不疾不徐,耳朵上戴着的粉红色耳机线偶尔露出头发外,也不知道听的什么歌,从她的表情上什么都看不出来。
“也许你有一副好口才,也许你怀揣着主持梦……”
商业街中心最大的广告屏上播放起一则招募启事,她的脚步慢了下来。
“有胆你就来,郦江电视台全国主持人大赛正在招募中。”
她仰面看着闪烁的屏幕,只愣了愣,便又走向前去。
而此时此刻,郦江电视台的六百平方演播厅里,一片嘈杂。
“小曹,选手名单你给我放哪里去了?”
“陈姐,我刚刚给您搁在桌子上了,我去帮您看看。”
“别叫我陈姐!”陈果然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隐忍着才没让自己炸毛。
新来没多久的小曹唯唯诺诺地应了,然后一溜烟儿地跑进人群,去找那厚厚的一叠选手名单。
而演播室门外的走廊里正聚集着来自全国各地的俊男美女,她们都衣着光鲜,每张脸都光彩动人,或对着台词,或喃喃念着台本。蒋易森手持着选手档案从人群中穿过,走到演播室的门口,陈果然迎了上来:“蒋总监,舞台已经布置好了,其他评委也已经就位,可以准备开始了吗?”
蒋易森回头扫了一眼选手群,问:“今天有特别的吗?”
“没有,大多还是刚毕业的新人,还有不少在读的学生,有经验的只占了百分之十,而且在资历上看,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
蒋易森没接话,点点头,朝着评委席走去。
陈果然追过去:“今天是最后一天了,晋级海选的还差九个,蒋总,您别那么挑剔了。”
“挑剔?”蒋易森的眉头挑起,“是我挑剔吗?”
陈果然一副“看,还是那个傲娇德行”的表情,可口中却笑嘻嘻地捧着:“当然不是啦,蒋总您向来要求严格,这是咱们做电视的追求。”
蒋易森扫了她一眼,视线最后停在了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人多小心点。”
“喳。”陈果然淡笑一声,走出门外,示意第一位选手就位。
一个多小时过去,评委席上的前辈专家纷纷都意兴阑珊起来,亮眼的选手实在太少,他们不得不把要求放宽,也不再像一开始总是追问许多的问题。演播室里的灯光还是透亮的,舞台上的男男女女们依然竭尽全力地表现着,竭尽全力地在选手群里展露头角。
“九十八号。”陈果然喊了喊号,然后清了清嗓走回位子上坐下,猛喝了一口水,这才觉得浇熄了喉咙里的烟火。
一个穿着黑白色无袖连衣裙的女子走了出来,她一头微卷的长发,绿云扰扰,刘海下一双眼眸亮如星辰。她没有看任何评委,也没有跟大家打招呼,只是静静地立在话筒架前片刻,然后轻声说道:“我是江邑浔。”
她停了下来,没有再继续。
评委席上的欧朝光开口:“请自我介绍一下。”
她略略抬眼,眼光从欧朝光脸上经过,流连一番,最后停在了蒋易森的脸上。
“我叫江邑浔,毕业于奥斯陆大学传播学院,”她顿了顿,微微抿唇,“没有在国内的主持经验。”
蒋易森眉头一蹙,下意识地转起手中的笔来:“奥斯陆?怎么会去挪威读书?”
江邑浔笑了笑:“因为挪威读书便宜。”
“哦,这样。”蒋易森牵起嘴角摇了摇头,推开桌面上的选手资料,那张纸上除了一张照片,经历上几乎一片空白。他靠向椅背,双手环在胸口,说:“开始吧,你的自备节目。”
那并不是一场多么令人瞠目结舌的演说,不管是形式还是内容,都并不新颖出彩,然而那个拿着话筒的人,即便整个人只是沉静地诉说着,却仿佛有着柔软却又坚韧的力量,让人移不开目光。
陈果然原本坐在台下,不仅嗓子干痛,还腰酸背痛,可此时却渐渐挺直了腰背,仿佛被吸进了什么黑洞漩涡,她一眨不眨地盯着江邑浔那双眼眸,纯净无邪,却又仿佛历尽沧桑,明明是清澈的一汪泉水,却又像隐忍不发的深海。
是她了,一定要是她!
她急忙把目光投向蒋易森寻求共识,可那个原本只是在认真聆听的男人脸上,却出现了一种讳莫如深的情绪,那张波澜不惊的面孔,此时此刻却明显有了一丝激动之色。
对,太棒了,终于找到了!陈果然不禁为自己的慧眼感到骄傲。
另外三位评委通通给予了晋级卡,然而轮到蒋易森时,他却再次低头看了一眼她的简历,然后敲了敲桌面:“你真的没有主持过?”
“是否有经验重要吗?”江邑浔轻轻抚了抚肩头滑落下来的头发,然后抬头环顾了一圈演播室,笑道,“我只要能站在这里就行了。”
大概是这样的回答震住了在场所有的人,演播室里竟然出奇地静了下来,只听到蒋易森的钢笔一下一下轻轻敲打在桌子上。良久,他终于抬起眼皮,望着舞台上的人轻描淡写道:“过了。”
灯光下,江邑浔的脸上并没有出现任何喜色,仿佛胸有成竹,也似乎胜券在握,然而,就在那坦然的平静之下,陈果然却发现她的嘴角突然往下抑了一点点弧度,但也只是瞬间,陈果然觉得大概自己是一孕傻三年了。
05
江邑浔直接与郦江电视台签下一纸合约,并且在随即而来的复赛中高调宣布退赛。她回到酒店,办理好退房手续,然后乘电梯到房间。这个房间她回国后一直住着,不过一个礼拜,她就成功找到了留在了这座城市的理由。
衣物很简单,在挪威时穿的衣服大多派不上用场,她全部都捐了出去,带着一些换洗衣物和一张银行卡只身就回来了。酒店的窗帘还开着,站在高处眺望开去,依稀能看到那条横贯了城市的郦江,夜里江边点着灯,一盏一盏绵延开去,江上似乎还有轮渡,飘着星星点点的光。
手机铃声这时响了起来:“Melody,你找到落脚地了吗?”
是林乐遥,在挪威结识的华人朋友,恰好这阵子她也来郦江出差,极力要为她的回国接风洗尘,她一推辞就是一周过去,眼下终于租到房子,她便应了下来。
房子坐落在市中心闹中取静的地段,路名叫梨花巷,她很热衷于向对方交代自己的住址,梨花巷,听起来都有故事。房子是上下独栋的小洋楼,面积很大,几乎超过三百平,林乐遥前来做客的时候几乎被惊呆。她笑着给她倒上才煮好的咖啡:“太浮夸了吗?我只是懒得再换,当家花旦怎么能住在小街小弄。”
林乐遥手执着银匙轻轻搅动:“当家花旦?才签约就这么大的口气啊?”
她也只是笑笑,抬头看向白色纱帘外的葱葱玉树:“否则我也不回来了。”
房间很大,可是她的行李太少,原本就置办好的家具全都空空地立在屋子里,看上去有一些森然,像是没有灵魂的骨骼。但是没有关系,她可以一点点添置,慢慢地让灵魂注入进去,她想打造成什么样的肉身,就可以注入什么样的灵魂。
“你见到他了吗?”林乐遥突然放下了杯子。
江邑浔的背一紧,然后捧起杯子抿了一小口,嘴唇上粘上了一层白沫:“嗯。”
风从屋子外吹进来,两人都没有继续。可是这样的寂静却并不尴尬,相反有一点美好,可以让自己任性地去想一会原本不该想的事,思念一些原本不该思念的人。
这样的美好随即在一串手机铃声中被悄然打碎。
邑浔回过神来,正放下杯子,乐遥已经拿起了她的手机,屏幕上赫然是一个名字:“你居然一直没删?他也没换?”
江邑浔愣住,眼睛微微一眨,然后镇定地接起了电话:“你好,我是江邑浔。”
那头是片刻的沉默,接着响起一个清清淡淡的嗓音:“明天上午九点,十四楼会议室,准时出席。”
江邑浔一时忘记了回答,风把她的头发轻轻吹动着,那个声音就仿佛随着风悄然探了进来,却又不知道何时又渐渐消散了去。乐遥只看到她的嘴角竟然挂上了一丝微笑,可那微笑却是凉的,瞧不出什么滋味来。
“他说什么?”她忍不住打断。
邑浔收起手机,拢了拢耳畔垂下来的发丝:“一切就绪,该上战场了。”
但,战场上却没有兵戎相见,因为敌方没有出席。她独自坐在角落里,习惯性地用笔写写画画,频道总监临时出差,是欧朝光主任开的例会,她因为是新人,所以从出镜记者开始做起,她一早就抱了野心,因为信念太坚定,所以什么事都愿意去做,何况是出镜记者,她重操旧业罢了。
才一周,她似乎就已经开了一个很好的头,每天都有观众热线进来,追问她的名字,打听她的信息,甚至《郦江晚播报》的收视率都高了那么一点,欧朝光很看好她,曾私下找过她谈话,说再历练一年就可以把她转去播音部,然而这一切都因为蒋易森的归来而毁掉了,她不仅没有得到他的好评,甚至,呵,被停职,多么似曾相识的开头啊。
06
“再见到他,什么感觉?”
化妆间里,郑谦予小声地问着,江邑浔坐在他旁边的位置,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想了想,然后诚实开口:“故作镇定。”
“小样,倒挺老实。”
她没说话,只是依旧看着镜子,有很多回忆汹涌而至,一幕一幕,像电影回放,黑白的,闪烁着,仿佛无声的默片。她也曾坐在这里,主持了属于自己的第一档节目,好多人送来花篮啊,她高跟鞋穿得脚疼,他一路背着她回家。
眼睛开始发酸,她低下头轻揉,这些情绪还是像水一般绵绵不绝,只是再想到那个冷到骨子里的雪夜,她拥着披肩站在融安桥上,差一点点就要跳下去的那个片刻,她的心瞬间就硬了,无坚不摧,她必须是无坚不摧的。
“浔,反正你也不用采访,不如陪我一起吧,有你在,我可能会不那么紧张。”
她应了下来,提前去观众席找位置,怕摄像机会拍到她,因此选在了最角落的地方。访问开始的时候她就知道郑谦予是不可能紧张的,他举止落落大方,浑身充满了自信,还幽默风趣,观众席里的笑声和掌声几乎未曾间断。在大众面前,他是杰出的美容医师,一把手术刀就可以圆一个女孩子的梦想,慕名而来的患者络绎不绝,他每天都要限定接待人数,否则必然倒在手术台。可是江邑浔知道,私下里的他是头容易炸毛的狮子,一不小心被踩到尾巴就要暴跳如雷,但,能惹到他的人也很少,除了她,就是姚了。
果不其然,主持人惯例地问出了他是否单身以及择偶条件,他仿佛早已准备好答案,几乎未经大脑就娓娓道来,江邑浔坐在角落里冷哼,活生生的大骗子。这时,摇臂突然朝她的方向过来,她没来得及收住的笑脸就这样出现在了监视器里。过来查岗的蒋易森猛地回过头,在人群里准确地找到了她的位置。
江邑浔仿佛感觉到了异样,她扭过头搜寻着,恰恰撞进了他的视线。她没躲,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蒋易森皱起眉,仿佛毫不在意地转过头,手插进裤子口袋走了出去。但他并非不在意的,这个女孩子看人的目光太直接,却又带着深深的疏离感,仿佛历尽了沧桑,和她的年纪一点都不相衬。可这一切,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如果不是因为那双眼睛太神似,他怎么会反复地被搅乱心思?
他走到吸烟处,点起了一根烟,这时身后响起脚步声,他没有在意,只微微偏过头,一双女孩子的手熟练地打燃火机,点着了香烟。他目光一凛,转过头去,江邑浔正把烟送到嘴边,纤长的手指夹着那根细细的烟,眼睛微微眯起,嘴角含着一丝若无其事的笑。
“你抽烟?”蒋易森的声音有点涩。
江邑浔轻轻吐出一口烟雾,扭过头来不以为意地问:“不允许?”
蒋易森的手紧了紧,然后瞬时将自己的烟扔进了垃圾桶:“对嗓子不好,你以后还要主持。”
她撇了撇嘴,也跟着丢掉香烟,拍了拍手:“听领导的。”说着,她一个回旋站定在他的面前:“不过领导,我什么时候可以恢复采访?我不觉得自己有犯错。”
不,不像了,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挑衅的意味,嘴角明明是扬起的,但笑容却是假的。
蒋易森迎着她的目光,眼神冷凝了起来,江邑浔努力对视着,可渐渐却觉得无趣,她垂下眼皮,语气却还是若无所谓的:“我没伺候过领导,所以没有分寸,请见谅。”
“我不需要你伺候,”蒋易森淡淡开口,“你只要伺候好你自己的心就够了,想好要做什么,再想要不要坚持,值不值得坚持。”说完,他不顾她的回应便先行离开,长长的走廊,他的影子忽地拉长,忽地缩短,接着背影渐渐消失。江邑浔收回目光,微微闭了闭眼,几秒,她便重新睁开来,眼底的一层雾气瞬间散去,留下的已然是打不倒的坚韧。
她看完了郑谦予的访问,回家的路上,她将身体沉入座椅深处:“如果姚回来,你还会接受吗?”
郑谦予正等着红灯,听到这句话,他愣了好久,直到此起彼伏的鸣笛声,他才发现绿灯亮了。踩下油门开出去,他才慢慢回答:“应该不会回来了吧,怎么可能会原谅我?”
江邑浔闭上眼,她感觉到自己问了一个禁忌,每个人心里都有伤口,她怎么就不小心扒开了他的。可是自己心里也好疼啊,就这么自私地想着,总要有个人陪着自己一块儿疼才好。她缓缓睁开眼,扭头看向郑谦予紧绷的侧脸:“想喝酒吗?我想喝点儿酒。”
他们在大排档坐了下来,要了一打啤酒,配着当季的小龙虾,大声地说,大声地唱,都是无关紧要的,可惜这两年酒量练好了,一打啤酒两人分着喝完,却没有一丝醉意,后来索性上了白的,渐渐郑谦予红了眼眶。
“如果我知道当年那么做会失去这一生最爱的人,那么我一定一定不会答应我爸妈去赴约的,相什么亲,去他妈的,大不了一辈子不结婚了!”
江邑浔呵呵笑着,抱着酒瓶子也嘟囔起来:“如果当年我知道这一生最爱的人就是伤害我最深的人,那么我一定一定不会爱上他,一定一定,不会,爱上他……”
当年。
当年我们心怀赤诚,那么用力去爱,想着永远,想着未来,哪里会料到这世间还有别离,还有欺瞒,还有互相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