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三更,到夜深人静时刻。四下应是无人,独一人垂下浓重瘦小的影子,惊得狗吠三声。其孤独的背影决绝,步履生风,一身玄色打扮,背后负刀,穿过寻常巷陌径直飞奔入一家大户。
大户铜门紧实的掩蔽起来。他不假思索的蹬脚,踩着墙翻过墙。
今晚月是下弦月,不声不响的悬挂于一片深蓝夜幕中,云翳遮掩,煞是好看。按理说暮色已式微,月却好似镀了一层夕晖似的血红光,艳红得滴血。虚有其表的平和景象下透露着未知的危险。
夜像非常,到处都看不见打更人的身影。程府门前左右守卫揣度着赤月,将其视为劫的征兆,生怕今晚也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于是加强了防备。
远远瞧见空中摇晃着的黄色镖旗,不出半晌,府正门前停下了一辆马车。策马而行的来者气喘吁吁翻下马,抬手正了正衣冠,一脸风尘,似是历尽了沿途风波。他抬眼见一对耳朵如狗敏锐的守卫,寻声而来,捷步阻拦,厉声低喝:“你是谁?”
“万路通镖局镖师护镖不力,途中遭歹人劫镖,损失米酒两大坛,竹叶青和女儿红各一坛,特此来补齐以道歉!”说话者正是镖师,两手抱拳搭在脸前,而后掏出一张状和一纸雇主的封条,可以用来证明底子的清白。
府上隔段时间便会出现镖师,通常是三五成群,绝不单独行动,至于出身哪个镖局也是一看便知。但来者单车匹马一个人,难以让他们置信。
于是,左守卫嗤了嗤鼻,反问:“啧,晚上一人运镖岂不是更危险?”
“我们……一时调不出人手。”表情暗淡下来。
站在右边那个接着笑话说:“是银两带得不够多,还是那群歹人不满足,非得抢了你们?”
“事出意外,只好换路走,路是以前探过的路。谁想……那路早换了主,我们寡不敌众,他们人也不讲情面,许是不晓得我们名号,硬是要做对。”
“找那么多借口做什么,你们镖局的名号算是毁喽。”他们漫不经心道。
“你们说的那孩子是头一回走镖,吃了苦头,还请多体谅体谅。所以赶路前来,是我怕稍有一步怠慢……就砸了咱镖局的名号。马车里还有一位,虽然不是我的同行……”说我,男人要掀开车帘,发现什么也没有,倒是马累得低声唤。
“在那儿!”左守卫指了指月亮下一个单薄的影子。一如月亮所剥落下来的碎屑。
不知何时那人已经下了马车,一人孤立着,回望了一眼血月。瞳孔一震,不妙的回忆卷土重来,在眼里聚了尖,眉头难捱。
晚风萧瑟,透过树林。黑压压的一片中,只听得飒飒声。
被发现后,那个人跳了下来,逼得左右守卫往后退了一步。镖师忙不迭回答着说:“这位少侠暂住在我们镖局里,是来为我护行的。”
只能透过一层轻纱阅少侠形貌的左右守卫,觉得如何也瞧不真切。他玄色外衫的衣角随风鼓动,如文人放笔一挥后泼洒而出的墨。从衣领处能看见玉色中衣,一抹顺眼的白,似乎这才算是他的魂魄。
然而人很瘦削,还不高,他们能取笑的也只有这一点了。
“少侠,少侠。”他们笑了,问着:“不报下来路?”
镖师瞥了一侧的矮个子一眼,解围说:“游侠不问出路。”随即,他栓住马,对守卫说:“还请让我进府吧。”
这程府绝非一口枯井,是秘密的源泉。秘密血腥味般的甘甜在于分享那一刻凝聚的新鲜感。老爷明里做丝绸贸易,往来进货是常有的事;背地里还掖着几分,从不与人谋。但是他们为了保身,不得已噤若寒蝉,要晓得的越少越好。
他们让镖师进了门,而少年刚要抬脚进门槛,便被拦住了去路。
“这小子……不对劲,像个贼人!”右守卫拔了刀,左守卫跟着拔了刀,直指向少年。少年盯着刀锋看,刀锋上绽开一小朵薄寒明亮的花。
右守卫较劲起来,问话凶狠准:“走镖还须买路财,程府哪是你想进就能进去的?说,你是什么人!”
左守卫敏感的问话,还不忘数落对方:“瞧见正门还非得爬墙进,游侠都这副德行么?镖师,这儿还有这儿的规矩呢。”
不等片刻,背后响起一道浑厚沧桑男音,声如古钟。听上去岁数已过半百了。他道:“哦,我教过你们这么迎接贵客吗?”
守卫们立即跪下身,低声下气的乞求道:“知错了,还求长青老爷原谅。”
未见其人,先见其声,说起来倒还有些传奇。信步走过来的男人,单凭一句话扭转乾坤,化了局势。这是权力的体现。
“劳你走镖一趟了。他们见识少,你莫见怪。”来者着一件黑紫色宽袍,背着手,手上捻着一串佛珠,站在府门前客气的说道。
人到了暮年,脸上生些老年斑,精力也变得衰微,应是宜养老享福之年。而来者恰是个例外。他虽说眉毛疏淡,已经掉落了不少,其下嵌了一对黑黢黢的眼睛,十分清醒,不遗余力的观察着周遭,那代表着他的野心从不衰老。仿佛其心有一株火舌在跃动。
镖师也客套,回道:“哪里,我们失职在先,还希望您多体谅!”
“黄管家,给镖师打点水拿几块馒头来。”他往后递一眼,跟过来的管家正对着他后脑勺,听顺的点了点头,转身打算去后厨拿。
镖师摇摇头,谢过好意,行礼答:“好意心领了,我还要赶在黎明前回去,就此别过。”说罢,他卸下货,翻身上马背,乘风而去只剩马蹄声笃笃。
老爷目送了镖师一段距离,收回目光。他看着面目慈善,好像佛。眯着眸子,打量了一圈少年,笑意夹在道道皱纹里说:“刚刚失敬。那么,里面谈吧?”
少年不动声色,也不跪下,视权力与财贵于无睹。哪怕是一只狗,最亲的主人只能认一个,膝盖也只能在主人面前屈下。男人不知道他的主人是什么人,但似乎不介意什么。
而在少年这双眼里,所有人不分高低贵贱,都是被一点欲望污浊了的灵魂。
由于光影分布,他上半身显得幽邃漆黑,只勉强看得清些鬓角发缕,更勿论什么表情。他跨过左右守卫的背,跟着老爷跨进了程府。
府里的仆人用牛车将几坛酒送到府中,跟着他们走到后院里面,下了地道。这地方是整个府的建筑的地基,本来是米仓,但由于环境阴凉潮湿,变成了酒窖。走到这个地方后,管家跟上脚步,并手拿火把。长青老爷拿过火把,命令管家和仆人退下。他们就向外走了几步,退到没有人影可现为止。
手拿着火把,依次将两侧的烛台点燃。少年感受到了很浓的阴气。往往这种地方,鬼魅最易滋生。“我没有收藏尸体的癖好。”长青老爷忽然来了这么一句,才打消他的疑虑。有关这酒窖的疑虑。
他们开始假模假样的对话。
“劳烦你亲自来一趟验酒,辛苦了。”
拂开一层面纱,火光照在少年的脸上,他开始看清楚了少年的眉眼轮廓。笼统的说,五官清隽,秀鼻圆润高挺。难忘的是细眉下卧一双吊眼,黑白分明,然而涣散少神采,像被人抽了精魄。说不定他有着足以影响一生的创伤。
说好听些,少年是落雪时的一枝梅花,迎风孑然挺立。
但他其实不爱和这类人打交道。因为不好说话。
少年一脸木然,也假模假样的说:“哦,不劳烦。这是我份内的事。”
面前是几大坛酒,是高粱酒,有些还未开封。南方的高粱不及北方,北方高粱颗粒饱满,可以食用,也可以酿酒。所以想喝到北方的高粱酒,要经不少周折。算入路费,卖的价钱自然就抬高了。
长青老爷示意,少年就缓缓挑选酒坛,用手背敲,辨别声音。听出有坛女儿红是不同声响,然后走到跟前。因为封死了,所以他拔刀,合着边缘切开。酒坛里无酒,只有一颗人头。他先前还没见过脑浆。有人说是黄色,也有人说是白色。皮干裂在头颅上,双颊陷下去,死不瞑目。那是很不体面的死法。旁边摆了熏香,遮住皮肉的臭味。混合的气味更显诡异。
他走上去看,扫了两眼后,又定睛一看,有些惊愕的抬起眉,移不开视线,看起来有些嫌恶。待他随后恢复表情,只说了句“晦气。”便重新合上了酒坛。大约过半晌,男人勾出一个满意的微笑。虽说是嘴笑,眉不笑眼不笑。“好,不辜负我。”
做这等差事是有讲究的。刺皮剥骨开膛破肚,就是不能毁灭到认不出人物样貌的地步。尤其于头部。
否则不做数,无法领赏。
长青老爷坐在府里,在外借刀取人性命,行的是站在自己立场上的正义。他死要见尸,要亲眼见;少年在长青老爷手下做事,供其驱使,杀人从不过问原因。
领到人头后有两条路可以选。一是直接抄近道,不过要通过官兵搜查;二是走小路,非常曲折,时而有山贼土匪。但他心里明白,只要是能拿钱解决的事,都不算是难事。为了避开搜查,长青老爷请万路通镖局遣人护送,走了小路。但是,不是什么时候都得要人头。
做事前,他给少年十几两银钱做押金,现在轮到领赏金。
听到对方讲话,来者眉眼低垂。
“钱上沾了血,就难用出去了。”长青老爷想起什么,从衣服内取了封相似的信封。信封很鼓,应装了不少钱。他挺直的站着。虽说一把年纪,但似乎脊梁骨是不折不断,铁做的一般。“这个拿好。”
小刀闻言,掏出一封相仿的黄纸信封,从纸里抽出一沓钱,有几张果真是濡染上了血迹。他默默把钱抽回,合上信封。抬起眼,垂下手,袖口便就势滑下,露出干瘦的手臂。青色血管如小蛇缠绕。
长青老爷眯眼,笑了:“你数数?”
小刀抬起手,手握住了信封,没有数便揣到了衣服内。
来者从业尚不久,是最近才开始替他做事的。有一身好功夫,不去镖局做事,也不行侠仗义,反而要给他做清道夫,做取人性命的勾当。
那少年不从正门走进,偏要习惯性的飞过墙便是一个证明。他见过很多人,也读过很多人。对手,要能知根知底,才能百战百胜;朋友,要揣三分克制,尽到君子之交。至于其他无关紧要的人,留不下什么痕迹,各自都在忙着收拾各自的人生,他也就懒得管别人的伤春悲秋。
起初这些人,给他详细介绍的并不如他所见。不过,他信这个人还是个少年。天生一副匀称身材,肉长得也匀称。
体格不能说是健壮,但似乎还是很能做事。前史内,论失败的刺客必谈荆轲。较秦武阳,很有胆量,却少了谋略。同时,无论是多超群的刺客,也总有为大义在剑下动容的。他见这少年拔剑,空中挥舞时,冷硬得教人瞧不准年纪。是相当老练的冷血。实在是残忍的刽子手。大约是因为他之前走过的人生路,对他都不够温柔。
当初他雇这个人,看准的就是他惊人的冷血。
于是他想去看少年的手。看人的手便能多少看出人的经历,不知道手指上是否有茧子。倒不是说看手相、封建迷信这一回事。即使他没看过这人的手。
回想起来,少年可以说是娇小,也许是因为还没有成人,手掌并不大,手指纤细,如此说来对方就是个有一双女人般的手的男人。也好,也好,民间有个说法是小手才好抓财。他被自己逗笑了。
——刀口钱不好赚,他更不会相信会有女人做这等差事。
天气无常,白天燥热夜里凉,若要再等个一两月,天气大起来,尸臭味更强烈。那样的话,还不如早点下手。长青老爷说:“你和他在这个地方碰面。”
少年看着对方递来一只黄纸信封,里面装了纸条和钱。他困惑的看向坐着的对方,对方背后是强光源,面容因此模糊不清:“放心,只是进行一场简单的交易,对了暗号,看到这个东西,他自然就懂了。而你要做的是……是你的老本行。”
纸条上写清楚了所要知道的一切。
“是这个?”来者无名指指向少年从胸口揣出的一封黄纸,看对方点了头。又打量几眼站在阴影处面容模糊的少年,慎重的接过。
少年看着对方拆开黄纸,满口微弱的啧啧声:“行,还能凑合吧。”
日落西山时分,薄暮冥冥之刻,交易结束。在远离无心镇的林子里,少年飞步跟踪上取到钱后一脸悠哉的男人,似毫无戒备心。那正是好时机。他俯冲到背后,拔刀,打算暗杀。
“尽可能狠的处理掉他。”当时老爷如是说。
他陷入沉默。
在千钧一发之际,男人忽然刹住脚步,转身抓着挠着他,摸出一柄可折叠的小刀,目露凶光道:“实话说,小爷我并不想惹你,但是你要取我性命!”两人踉跄着栽了个跟头,翻滚在地上,满身的草灰。由于动作幅度之大,少年暴露出半张脸,男人头发凌乱,怒目圆睁,吼叫着,粗喘着气:“你娘的,别以为我瞧不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他失手了。而且看到了他脸的人,必死无疑。少年睁大眼,拔出刀,刺向揪住他的脖子趴在他身上的男人,一副冷血模样。
“尽可能狠。”
拔刀抽刀一瞬间,他不曾眨眼。
男人喉咙里混含着黑血,嗓音沙哑,不甘轻易咽下最后一口气,几乎是顶着气声说话:“我不要死,我不能死……我还要回去,他们……他们还在等我……我女儿,我女儿还病着呢——!我还想回去……看……她最后一……。”
刀子扎入肉躯,深度不超出估量,刀尖刚好捅穿了肉躯和内脏,足以构成致死伤。拔出后刀身已经染得血红。盯着死去的男人的嘴脸,他又看了眼手边的刀,最终盯准了连着对方脑袋的一段脆弱的脖颈。
“处理掉后,那点钱便是你的赏金。”老爷道。
他站在一道屏风后,影子打在屏风上。“我明白了。”
尸体不再完整。天气大的时候,不出两天便会漂出尸臭。何况在这乡间野外,葬身于深林处难以被人发现,等待发现皮肉多半腐烂,认不出是谁了。然而现在的温度还不那么令人满意,温吞缓慢的腐烂,早晚会被人知道身份。
他从尸体身上翻出了黄纸信封,里面是赏金。他揣在了兜里。除此之外,翻出的还有一锭银,一块发着浓重臭味的腌制物。——其中能证明身份的竟无一个。
至于那颗人头,装在匣子里,准备交货。
少年不声不响,拿着信封,有意要给守卫看两眼,似乎很不屑。此为是让他们确信这是一门交易。然后才揣入衣服内,由于习惯,仍旧不走正门,飞上屋檐,消失于夜色。
程府的管家目送他消失。
然后又回头,看了一眼老爷的背影。为了不对上视线,他迅速低下眼,稍倾下腰,低声唤道:“老爷。”
长青老爷看向他,没讲话。夜的一片漆黑中轮廓模糊,藤蔓的叶子随风翻动,发出沙沙声,唯一静止的是投在地上的影子。管家抬起头,塞在腹中的话勉勉强强的吞吐出:“老爷……人已经给办了吗?”
“嗯,他的报应。”对方的语气似经过刻意拿捏,不希望让人看到一丝情感的破绽。管家知道不该问的不多问,只小心附和着:“也好,一切总算结束了。”
闻言,长青老爷走上前几步,犹疑道:“结束了?”
“他借工伤的名义,讹您一大笔钱,钱是还不清了……毕竟现在已经……老爷说得是,还不清了,也不会结束。”管家心跳加速,低下头,不敢再察对方半分颜色。
对方摇头,长叹息:“我不只是指这个。”
“还有什么?”管家不明白对方话里还有哪一层意思。
顿时,对方眼内闪过一丝狡黠,嘴角有一个老练阴暗的笑,道:“他家里还有一对母女,落下的债在他死后让她们还便是了。”
“那一对母女也不容易……一家三口,要靠他一个人养家糊口,都是可怜人,太苦命了。”管家的鸡皮疙瘩从后背往下爬到腰,颤抖着吐出一口浊气。然而他对管家的善心不感兴趣,甚至觉得在既定的现实面前早已一文不值,道:“他做了什么,你记不记得?”
“传您的流言蜚语……老爷。确实,在这之前他就讹诈过您几回,每回数目都往高报,却从不具体详细。”管家皱眉,无可奈何评论道:“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他吃了豹子胆,敢来勒索您。”
“你是明白的。他想搞臭老夫的名声。虽然那些话,我已经听习惯了。但是名声这东西,弄脏了是很难洗清的。”
一边觊觎他的财力,一边诋毁他的名声,像这样的人从不嫌少。
“老爷,我前些日子派人查过。接连二三的诋毁应该并非巧合……有幕后主宰刻意为之。”
释放出一声漫长疲惫叹息,他只答:“嗯。”
“雇佣那些闹事者和朝您泼脏水的人是——”
不待对方说完,他打断道:“官府里坐着的那些老爷如虎狼,天天盯着老夫我,想要抄我家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哪用得着费这些卑鄙伎俩。”
“呵,钱啊,多了也是麻烦么。”
管家眼内失去神采,懊恼道:“说到那小子,他刚到府上来做事的时候,自报了家谱,我私下去查过他底子,他说得确实不错。以前是个豪奢公子,似乎家道中落了。他的夫人来咱府上也想求个差事,但我们已经不缺仆人了。不过,老爷,我没想明白。他讹诈的钱足够他们三口吃喝一阵子了,小女孩倒还好一些,那女人却是面黄肌瘦得可怜!”
“他是把贱骨头。”说罢,他徐徐侧身,面朝漫长的夜道:“正直血气方刚年纪,有胳膊有腿,却还行乞讨人家几分钱,不凭力气干活。若不是我给他安排了差事,怕是会去做些偷盗劫掠的勾当。”
“穷凶者,极恶……恐怕这话说得便是这样了。”管家收回一段软心肠,只无奈感叹:“公子哥甘愿放下所有当乞丐,把自己贬低得一文不值,也是日子过得太绝望了。”
“是他自己一副好牌打稀烂。我派人去调查过他的家乡。他报的信息确实字字真。只不过,他寄人篱下,由舅舅照顾,自己家境不宽裕,舅舅没有婚娶和儿女,在他幼年,双亲就送他过去指望着他接舅舅的生意。谁想成人后流连顾盼于赌馆花街,生意无心做,终于被他舅舅踢出了家门,一分救济钱都不给!”老爷眼里有一丝讽刺,他侧目向管家说:“恐怕,那人报家谱时也嫌害臊,没说个清楚吧?”
管家呼出一声叹息,默然道:“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他遇到老爷您这般大善人,有救济财,也是造化了。”
“是吗。你知不知道他讹的那些钱去哪了?”
“这、这……我没有去查过。”
“我有个开赌馆的朋友,说是他最近认识了个隔三差五来送钱的倒霉蛋。”
理解清楚了讽刺所在,管家为之触动,嫌着那人不争气,可以说是无药可救。他皱眉,悲伤的呼出一口气,叹惋道:“妻儿不管,算什么大丈夫!”
“我不追究她们了。”长青老爷解释道:“但是生是死,瞧她们的造化吧。”
“我明白了。”管家点点头。
转身后,管家心事重重的走远了几步。背后的人没有转移视线,沉稳的跟上来,他听见脚步声便停下脚伫立,听见长青老爷切近自己说:“天亮前,把那坛新的女儿红扔了吧。”说罢,长青老爷以更快的速度走远,融化于漆黑里。
管家还来不及意会,也无法意会,但他所需做的只是点头顺从说:“好,老爷。四月春寒未过,您小心夜里着凉。”
管家吊着两个深眼袋,褐色泛着紫,活像是挨了两拳。惊奇的是人精神干练,也只有这样才能精心打理好程府上一切大小事,所以也对老爷那点秘密知晓一二。肩负背负秘密的重量,躬行才知能有多沉。
老爷上了年纪,仍精神矍铄,一副强劲筋骨,和人打交道和人周旋游刃有余,还很信佛。管家最近常能看见他手里捻着一串佛珠,这才想起来这是他最近去观里祈求的。
——“佛不渡我我自渡。”他嘴边常挂这一句话。
一桩生意结尾了。只剩下一具荒野里的无首男尸,一碗凉透了的菜汤,一双熬到了半夜也守不到爱人归来的妻儿身影。
“娘,爹爹什么时候回来?”小女孩将手裹在衣服里,疲弱的睁开眼睛,无辜清纯交映着迷惘,正等着春寒过去。母亲将她举起,抱在怀里,手覆盖在女儿额头上,竟还在发低烧,她皱起小山眉,脸埋到女儿秀发里说:“会回来的。”
小女孩对上母亲的眼,奶声奶气道:“可是娘你说过,爹爹那天就不该出门的,不吉利。”头发枯黄的女人抚摸小女孩的双手猛颤一下,抬眼看了一下天穹。
“都给你说了,中了风邪不好受,不要乱动。”母亲说着,慈爱枯黄的脸显愠色,又给女儿裹上衣服。
小女孩看着母亲脸色,不再动了。“……嗯。”
天边那一枚血月渐渐褪去了,且露出了完整面貌,像个圆盘,颜色淡成了微微的土黄色,演变成了一块咸蛋黄,周边的浮云像是絮状的蛋白质,为夜幕漆上一抹白辉。
今夜也很凄冷。
“你爹爹去找那位大人了,拿到钱了就带我们离开这里……肯定会回来的。”女人告诉小女孩,面容疲倦。
由于男主人嗜赌,放浪形骸,乱于情色世俗间,其舅舅以自家不养闲人的理由将他踢出家门,拖累一家三口。原本享着丰厚衣食,一夜之间变得只能在野外茅草屋卑微糊口。
走之前,男人对她说道:“你赶紧把东西收拾好。然后就等我回来吧,别忘了烧饭!我一定能拿到一大笔钱,咱今晚就走,保管顺顺溜溜!”
“你、你怎么还敢麻烦那位大人……”
“你说的什么话?”男人不乐意道:“我养你们娘俩,你就说这种话?”
她习惯了恐吓,垂下眼,藏起一副悻悻然的表情道:“……对不起,知错了。”
她是个女人家,在这样的社会里,生下来最重要的事是嫁人。她和对方是青梅竹马,尚还算是情投意合。家里长辈也逮着对方年少多金,双府联姻下包办了婚宴,不准她再因为小事动辄回娘家。一个婚事赌上了她的一生,决定了后生富贵与否。
世事难料,人变起来也像天气一样快。前一刻还是万里晴空,而后忽然奏下一声惊雷,滂沱的雨和啸疾的风交错。士之耽兮犹可脱也,丈夫挥金如土,家产每况愈下。
富家子弟,生下来含着金汤匙,性格放荡狂妄,不知道该怎么珍惜。
——她没那么幸福。
血月是大凶征兆,阳气弱,怨气旺。
夜里几次醒来,辗转不能寐。她坐在床榻上,正扶着墙想走到门外,发现女儿缠着她的手臂,躺在她怀里,不敢再惊动对方一分。她只好作罢,望着窗外。一瞬间,她心中有了某种可能。——她丈夫定没讨到好果子吃。甚至可能,已经无法回来了。
像是被人抛弃了一般,心中悲凉无措。
她一时心脏抽痛,发觉失去当前唯一依靠后,只觉得大千世界大的可畏,眼前多的是路却觉得已经无路可逃,也退无可退。眼里含着泪光,竟说不清是悲是喜。她早知道那人靠不住,也心里咒骂对方不要脸,希求对方死过,但对方真的死了后果又不堪设想。
猛地拉开门,夜风蹑手蹑脚走过,她扫了一圈野外。
他怎么狠得下心就这样丢下她们娘俩儿?一定得去找到那个人!
死亡是宽容的唯一手段。人性很奇怪,人在仇人的葬礼上也会垂泪。因为死亡总会生起共鸣,也是那么一点可怜悲情。
然而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找人全凭运气,那是行不通的。然而即便找到了,又能怎样?她被自己问住了,刚迈出去的步伐忽的停住。找到了也是拾回一段忍气吞声的生活,若是这样,她将要做的又意味着什么呢。
悲伤到了末尾,她想起什么,连忙跌下床去翻包袱。
“娘……?”小女孩被惊醒了,困惑的揉了揉眼,看见母亲发了疯的翻着仅剩的一点东西。母亲嘴角端着一个发颤的笑,没有回过头,语气明亮道:“我们……明天一早就走吧。”
小女孩直起身来,问:“不等爹爹吗?”
她还藏了一点东西。是当时砸锅卖铁去还债的时候,背着丈夫偷藏起来的。要是被对方晓得,少不了挨骂。她庆幸的将几副首饰和头钗放在胸口,想到还可以去当铺卖掉,眼泪淌下来,回首看向小女孩的时候冷静下来,嘴边有笑意:“不等了……。”
“等天一亮,娘带你找郎中开药,把烧退了,好不好?”
——天无绝人之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是她的一副嫁妆。
只身一人闯出城门,难免引起他人疑虑。只是此时常有夜行客,驾马车负责押送朝廷物资。他迅速找准时机,藏身于马车下,跟着出了城。
走了一段路,行驶到小树林,少年扑身下了车,听见背后有人惊呼大喝臭骂“刺客!”。他飞速逃离。进入客栈,打算休息一晚再继续走到无心镇。
无心镇也许对他来说什么都没有:见惯的车水马龙,在他眼里是一些影影绰绰,无心再去看的相似的风景。但是只有无心镇才有缘来酒家。只有缘来酒家里才有一个人,永远驻留,随时等候着他。
此处,即是他的归墟。
缘来酒家的老牌匾自开店就从未换下,经过风亲手的雕刻。悬在门前的粗布旗子傲扬,与风纠缠追逐,其上题着名字,洋洋洒洒四字,笔锋刚中带柔,自成一派风骨。少年远远就能瞧见。
这家酒家很普通。如果非要讲有什么特别,一定是鸡鸣后还不开店,过了正午后才懒洋洋的铺张;只用南方煮熟的高粱做高粱酒,别具风味。把酒吃来,还很得意;老板到了年龄不论婚娶,寂寞佐酒,将人生熬煮成一锅有滋有味的白粥。
他眉眼细腻,长相温温和和,性子也像一块玉般温良。谁都不缺少温柔这样的魅力和品格,而他的温柔却叫人觉得来路非浅。因为一块冷却后凝练成形的温柔,也曾滚烫过。
仔细看,一双看似从容的双眼下,仿似有一道深渊。深渊中有秘密。
说来有趣,他气质像公子,打扮却半分也不相似。有人想在这上面做点文章,问他过去,他却拒绝交谈。他穿得简单,一拢茶褐色长摆衫,染色工艺不佳,洗到掉色。腰带低垂,系着青色流苏。
前生纵然风光,只是如今像是提前告老,宠辱偕忘,隐于红尘。
“哎呀,哎呀。在下有失远迎。”李笑风收了扇,起身,拱了拱手。小刀就携莲上前,也拱了拱手,互相行礼。
李笑风目光流转向小刀身旁女子,十六七岁年纪,大不了少年多少,乍一看她浑身是灵气,落落大方,像个聪明人,那正是少年缺乏的。随后他察觉到的是,那姑娘有股与年纪不相符的成熟。他便用扇指向她所在方向,问:“这位好生面生呀,还请问姑娘是?”
女子嘴上挂微笑,又行了见面礼,低下眉眼,安静妥帖的答道:“小女无姓,有一小名莲。是小刀的同伴。前些日子,得于他的救助,才还了自由身。”
“哈哈。不必这样拘束。大家都是一般人。”李笑风平和的答道。“从认识起,我们便以朋友互相称道。”
“此话在理。”莲又抿嘴微笑,松了口气,接连着问:“那能否知道公子名姓呢?”
“哎……此言差矣。在下即使是公子也无公子命。以后喊我李笑风便是。”他侧头,看见小刀长期不语,这才想起目的。然后又转头看向莲,目光温柔如月光,笑意不减:“时间不早了,那么,在下想姑娘暂时是要在这里住下了。不妨去后院内看看卧房?在下先还有话同小刀讲讲,失陪,先行道歉。”
“没有,我正好也想去看看呢。”莲点了点头,走去后院。
小刀敛了颜色。伸手倒了壶茶,茶碗中满了一半深时收手。他举起碗一口喝掉,然后低声呼道:“师父。”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他在师父处学得如何使用刀剑,得到绝学,才有了赚刀口钱的本钱。
李笑风有二重身份。这就是所谓第二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