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的乐坊的最里面,一幢绿色圆顶的房子便是胡姬坊。
洛阳自古便是繁华之都,有钱人多了,这乐坊青楼自然也就会多些。洛阳的青楼之中,不仅绝色女子颇多,还有这一座胡姬坊,专有胡女。
胡女善歌舞,姿色颇艳,又不习汉礼,生性豪放,好淫技。来这洛阳城里的达官贵人多有去这理体验一番异域风情的。
从教坊司街往里走,很快看见胡姬坊,门厅颇高,有一行石阶引向正门,石阶两旁绿植修建整齐。沿着台阶多种着一种花,中原少见,独株长茎,色艳而朵大。台阶门口有两个很大的柱子,极有气派,
李非晓拾级而上,说道:“师兄,洛阳城内,竟还有这般天地。”
和他同行的是个三十岁左右的汉子,黄面长须,体态有些臃肿,眯缝眼,狮子鼻,正是他的同门师兄王伟豪。
王伟豪应道:“久居洛阳城,也不觉得有甚奇特,不知道大人有这样的雅致,要不然早就带你来耍耍咯。”
李非晓忙说道:“师兄,我们不是说好的还以师兄弟相称,不提官号嘛。难不成我还要叫你员外爷吗?”
那王伟豪忙施礼,小声说道:“师弟,在愚兄宅中自然不必拘于俗礼,你我兄弟相称。但是在外面,贤弟毕竟是官家的人,万不可失了礼数,被外人取笑。”
李非晓摇头道:“今日你我兄弟来这胡姬坊中取乐,难不成要让大家都知道,提点刑狱司衙门的官员今天逛青楼嘛。”
王伟豪大笑,说道:“大人生性风流,这也未尝不可,官员狎妓本是常事。既如此,我也不必太迂,我们便兄弟相称吧。”
金碧辉煌的大门口站着两个乌番,极高极壮,塌鼻大口,断发文身,肤色黝黑发亮,手臂肌肉壮硕,宛如寻常人的大腿。乌番不着中土衣服,只用白绦缠身,从缝隙处隐约可以看见肌肉的线条。
门内两排侍女,大多肤白眼狭,平髻宽袍,颇有几分姿色,齐齐地行礼恭迎。
李非晓叹道:“乌番人身材魁梧,颇为壮观,我在京城中也不曾见过,今日居然见到了。”
婢女中忙出一人前来引路,王伟豪躬身将李非晓请进来,进门以后是一道长长的花廊,廊中多有彩画,那画只是线条勾勒,用色洒脱,不拘于理,颇有异国情调。
王伟豪边走边说道:“师弟不知,胡姬坊老板马哈德的先祖乃是一名巧匠,曾随三宝太监下过西洋,献出西夷制火铳之法给宣德皇帝,虽为异族,却进过我天朝三大营的神机营。一时颇为风光,后来开了这家胡姬坊。唐人道,昆仑奴,新罗婢,皆是上品。胡姬坊内便招来了这山一般的乌番,又到朝鲜买来年轻婢女,自幼调教。这些粗使的下人都如此用心,更不必细说这乐坊之中的女子。”
“王员外大驾,我有失远迎了。”这一句官话字正腔圆,仿佛出自京城里的说书先生之口。李非晓来洛阳多日,此处人多讲方言土语,语调发音都让李非晓颇不习惯,听到这样的腔调,忙抬头望去。
只见面前过来之人,身材颇高,穿一身麻衣,束发留须,但胡须蜷曲,再从脸上瞧去,碧眼勾鼻,一眼看去便是番邦外族。李非晓有些犹豫,这么标准的官话不知道是不是他说出的。
王伟豪忙还礼,说道:“马老板客气了,这是我师弟李非晓,李公子。他远道而来,久闻胡姬坊大名,今日我便带他来见见。”李非晓见师兄如此称呼,十有八九,此人便是马哈德。
那马老板忙还礼,说道:“哦?王员外的师弟果真一表人材,我看员外爷许久不来小店,还以为是小弟招待不周,多有得罪了。原来是府上来了贵客,既如此,我有一桶窖藏许久的西域葡萄酒,一会送到员外房中,请员外、公子爷品尝。”
那马哈德官话说的极好,李非晓看着有些出神,听到提到自己,忙说:“抬爱抬爱,多礼多礼。”
只见马德哈只是使了个眼色,那迎宾的朝鲜婢女已然悄悄退下。店主亲自迎接,可见王伟豪必然是这里的常客了。穿过花廊,面前是一座巨大的厅堂,风格颇为豪放,厅堂中间众星拱月一般伸出一个台子。那台子下面有一个花牌,花牌上用一种蝌蚪一样的文字不知道写些什么,只在边角用汉文标示。只见最中间、最大的一块花牌边上汉文写着“阿美儿叶那”。
“李公子见此可能有些疑惑,员外已经是此中老手了。这是我胡姬坊的花楼,每日戌时,竞花牌,摘花魁,群艳争芳,最是一件风流乐事。我楼中花魁便是居中的那块花牌上写的那位阿美儿叶那,颜色夺目,又能歌善舞,只是她生性高傲,并不是寻常公子哥儿可以讨好的,李公子如此人才,想来今日必定能抱得美人归。”马哈德说着,各处指点,所讲颇为仔细,李非晓仿佛饶有兴致,一直点头称是。
马哈德话音刚落,身边走来一个侏儒。马哈德俯身在他耳边说了几句,那侏儒连忙跑了。足上的木屐磕在地上咔咔作响。那个侏儒打扮颇为可笑,高不盈尺,却生了个硕大的脑袋,头顶上做了个发髻,却将四周头发全部刮去,露出锃亮的头皮,所穿衣服宽袍大袖,颇为不便。李非晓认出这是倭人的装束,此刻东南沿海倭患未除,李非晓看见这倭人装扮,心中有些不悦。后来想想,这不过是个讨生活的可怜人,倭患本与他无关,也就放下心来。
马哈德再往里面请,上二楼,来到了花房。这一排花房或叫龟兹,或叫吐谷浑,或叫大月氏,皆是异国之名。只见刚刚那侏儒已经站在了于阗的门口,俯首行礼。
王伟豪先将李非晓请进屋内,迎面的屏风上画着一尊欢喜佛。走进去一看,这花房非常宽敞,最里面摆着一张硕大的胡榻,青帐撩开着,足足够六个人围坐,榻上的矮几上已经放了四鲜果四干果,四鲜果乃是时令的葡萄、荔枝、金桔、西瓜。四干果则是花生、杏仁、核桃、松子。中间酒杯酒壶,烟具烟丝一应俱全。后面一面墙上挂着一幅贵妃蹴鞠图,榻的左边有一排小杌子,右边一个胡柜,投壶、双陆、围棋、牌九、骰子……一应俱全,靠着胡榻边上有一个矮桌子上放着笔墨纸砚。
那马哈德问道:“李公子,这屋子还清爽吗?”
李非晓点了点头。马哈德拍了三下手。只见外面来了一群女子,皆着青衣,或抱琵琶,或拿胡琴,或执箫,或按琴,走到胡榻边上的小矮杌子上坐定,站在中间的一名穿红色纱衣的小姑娘深眼高眉,金发碧眼,手执牙板玉笏。
与此同时,门口进来了四个朝鲜婢女,两个人帮李非晓、王伟豪将外衣脱去。另外两个手拿毛巾皂角青盐,帮着李王二人洁面漱口。他二人换了便服,让了片刻,李非晓坐东首,王伟豪坐西首,分坐两边。
这边两个穿水绿色罗裙的小丫头,已经倒好了茶。李非晓细细打量过去,那小丫头们容貌与中土人士无二,但是所穿的衣服前襟颇长,另有一番韵味,似乎不是中原装束。
王伟豪见李非晓盯着婢女看,附耳说道:“这些是安南女子,乃是征讨交趾后俘获的罪民。”
李非晓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那身着红杉的小姑娘深深道了一个万福,走将上来,俯身将牙板递到李非晓面前。李非晓接过来一看,一溜儿的曲牌儿,山坡羊、步步娇,皂罗袍,节节高……也有俗词儿,写成一摸高,爬山调儿、牧羊曲,幸普歌……想必是胡乐。李非晓看不明白,交给王伟豪,说道:“师兄,音律一项,我实在是不通,你来看吧。”
此时门口慢慢走进来一个妇人,半老徐娘,风韵犹存。白粉扑面,狭眼细眉,头发向后弯曲,裹了一个大髻子。她身着蓝色碎樱花纹布的衣服,衣服式样尤为怪异,宽袖,宽腰带,白袜子,下身收的极窄,不便行走。她慢慢走到胡榻旁的到书案之前,跪坐在旁边的一张芦席之上,向坐上的李非晓、王伟豪行礼。
待到那妇人坐定,马哈德作了一个揖,说道:“二位在此歇息,马某先去忙些俗物。有什么事情让雪子嬷嬷处理,不必拘谨。”
那王伟豪说道:“马爷客气了,只管先忙去吧。雪子嬷嬷都是熟人了。”
马哈德慢慢退出花房。王伟豪也不看那牙板,将曲单还给了那红衣姑娘,说道:“美齐儿,唱个你故土的小调儿吧,只是莫要动金石,太过吵闹了。”
那叫美齐儿的小姑娘极聪慧,只用胡琴伴奏,曲调轻快,歌声袅袅。李非晓虽然听不明白所唱是何意义,但是音调之中,自有一般趣味。
那妇人说道:“员外爷,不知道这位上宾如何称呼?”
王伟豪听着小调,喝着上好的明前龙井,心情已经大好,便不再拘谨,大笑道:“雪子嬷嬷,这是我师弟,李公子。”听这这衣着怪异的妇人名字,竟也是个倭人。
雪子嬷嬷面向李非晓行礼,道:“这位公子哥儿,是行令吃酒,或是玩牌博戏?”
李非晓在盘中捡了个杏仁吃,说道:“师兄,风月之地我极少涉猎,你快快做主,不要再拿我寻开心了。”
“哈哈哈,是是是,师兄这就来安排。”王伟豪大笑,接着又对着那雪子嬷嬷说,“嬷嬷,去把帕夏儿和阿意牧叫来陪我们行个酒令,你来做令官。我们今晚在这里吃饭,你去备几道宜口的时鲜,我上次吃的虾汤不错,问问看今天可有?对了,做一道糖醋鱼,美齐儿最爱吃。”
美齐儿歌声绕梁,听到王伟豪让厨房做鱼,嘴角露出笑意,唱的更卖力了。
那嬷嬷小楷写的极为端庄,把这便签交给来一旁听候调用的安南丫鬟,又交代了几句,只见那丫头不住的点头。李非晓今日到这胡姬坊一直啧啧称奇,果然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这外邦人不但汉语颇佳,还能深谙礼数,实属不易。
过了一会,敲门声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