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亲眼见到了郑晟的尸体,陆象山依旧无法相信自己的猜想应验了,不久前还活生生的郑晟,如今竟没有了生机。郑晟双手无力的下垂,本有光华流转的道袍此时一片黯淡,陆象山掩饰住自己内心的悲痛,面无表情地将郑晟扶了起来,只见郑晟脖颈间一道红线若有若无,半凝固的血从伤口处缓缓渗出,与这骇人的景象相比,郑晟脸上的笑容更让人惊惧。
平和的笑脸随着生机的流逝,就这样凝固在郑晟的脸上,他好像是早就预料到了自己的死亡。
陆象山看着郑晟的笑脸,一阵恍惚,直到齐公公接近他,他才醒转过来。
陆象山回头望去,齐公公、计知深二人站在他身后,计知深面色悲痛,眼眶泛红,齐公公则是一脸凝重,难以相信。除此之外,还有奉仙观其余道士,跪在门外,看不真切。
计知深颤抖着声音哽咽道:“听黄坚师弟说,你是第一个进师叔屋子的人?”黄坚正是为陆象山引路的那名道士。
这件事情没什么好隐瞒的,陆象山便点了点头。
“你为何深夜拜访师叔?”
陆象山一阵沉默,《正一天地剑图》事关重大,又与天机谷的谢大先生关系匪浅,在眼前这种状况下,根本就难以和奉仙观言明,若是让奉仙观道士知道郑晟还另有心思,必然会损害了郑晟的名头。
见陆象山不说话,计知深见目光瞥向齐公公道:“齐公公,国师闭关在前,郑师叔遇害身亡在后,如今奉仙观已是群龙无首的状况,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计知深说到最后,已经移动身子将身后的房门封住,大有怀疑陆象山的姿态。
齐公公是皇上身边的心腹,他的一举一动都有皇上的授意存在,如今奉仙观突遭如此变故,又事涉陆象山这样一位陈国宗师,自当是要交由皇上裁夺。
齐公公道:“我已派人前去传信,在圣谕到来之前,烦请诸位不得离开奉仙观,否则就不要怪咱家心狠手辣了。”齐公公环视着周围,目光已是凶芒毕露。
计知深笑了笑,道:“听齐公公话里的意思,莫不是在怀疑众位师弟?”计知深脸上笑的勉强,心里却在思索着别的事情。
“郑晟死的蹊跷,自然是要一一清查。”齐公公道,“当然,你也在怀疑范围内。”
计知深面色不变:“这是自然。”随即,他又把目光投向陆象山,似笑非笑,“除此之外,我们到现在都还不知道陆道长的来意。”
陆象山漠然的看了一眼计知深,随后双手结印,盘腿闭眼,竟是旁若无人的在这凶案现场打坐。
计知深抹了抹额头的冷汗,转头对齐公公道:“看来陆道长不是凶手。”
齐公公道:“现在下定论还为时过早。”他见陆象山如此姿态,不似凶手,加之又身处奉仙观,他若是现在逃了,到时候不是凶手也是凶手了,便又道,“你们在这里守着,不要破坏了现场,咱家还有别的任务在身。”
计知深点点头,道:“公公自去便可,此处有我们师兄弟守着,定当无事。”
计知深话音未落,齐公公的身影就已经消失,这看的计知深一阵艳羡,但一想到自己仅是二品修为,便深深的叹了口气。
齐公公走后,便有道士上前低声道:“计师兄,我们是不是该立即着手师叔的身后事?”
计知深瞪了他一眼,道:“你没听见齐公公的话么?叫你不要动就不要动,老实守着陆道长就行了。”
那道士“嗯”了一声,后撤的同时,恨恨的望了一眼陆象山。
计知深见状,丝毫不顾忌陆象山在场,道:“就算陆道长是凶手,仅凭我奉仙观现在的实力,还留不下陆道长,好生守着,不要生事便是。”
众道士听他如此言语,也都想起了齐公公的态度,便知陆象山也是宗师修为,心中一凛,胆怯的同时又提升了几分警戒。
计知深点了点头,凝视着郑晟脖子上的伤口,过了半晌,他忽地“咦”了一声,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道:“不对,不对!”
众道士以为计知深发现了什么,不由得一阵骚动。
但计知深却不开口,只是脸色阴晴不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师兄可是发现了什么?”为陆象山与齐公公引路的黄坚问道。
“我有个猜测,就是不知道对不对。”计知深指着郑晟脖子上的伤口道,“这很明显的是剑伤,当今世上,能在奉仙观内以剑法杀死师叔的人屈指可数,谢大先生这位剑道巅峰自然在内,剑道造诣只在谢大先生之下的邓白莲和沈万里也算在内,但谢大先生多年不显于世,剑神与剑主也与师叔无冤无仇,剩下的人物里……”说到这里,计知深犹豫了一下。
却听陆象山突然说道:“我也算是剩下的人物。”
此话一说,众道士脸色大变,纷纷猛地从地上起身,想要问个明白,但陆象山又自顾自地闭了眼,结印打坐。
计知深不动声色道:“众师弟稍安勿躁,陆道长曾是师叔的同门师兄,情同手足,自然不会加害师叔。”说到这里,他突地叹了口气,“依我看来,这更像是尚师兄所为。”
众道士一阵哗然,但很快就有人否认道:“这不可能,尚师兄与师叔感情深厚,情同父子,更别提尚师兄曾向师叔讨教修行一事,他如何会杀害师叔?他如何能杀害师叔?”
计知深面色不改,道:“我做此猜测,当然不是胡言乱语。”他冲着郑晟的方向跪下,郑重地磕了三个头,肃穆道,“将此事说出来,并非我所愿,但事关师叔身死之谜,还请师叔见谅。”说罢,他起身,沉声道,“今日早晨,尚师兄拒绝了一名居士进观参拜地请求,遭到了师叔的责骂,与师叔起了冲突,师叔一气之下将尚师兄逐出了奉仙观,说不定就是尚师兄不满师叔责罚,心有怨恨,回来杀了师叔!”
“这怎么可能?”
“说起来,的确也没有看见尚师兄的影子,他好像真的不在观里了。”
“我看到尚师兄背着行李离开了道观,当时我喊他他也没有回应,难道真的被师叔逐出了道观?”
“不可能,这样重大事情,师叔肯定会告知我们,不可能不声不响的就将尚师兄驱逐出门。”
一位模样老成的道士眉头一拧,问道:“可有师兄弟看见此事?”
黄坚道:“送别陆道长后,我的确看到师叔训斥师兄,但后面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倒是不知道了。”
计知深眼睛一亮,说道:“当时青云也在场,诸师弟若是不相信我,大可去询问青云,看看我说的可有半分差错。”说完,他不动声色的瞥了一眼陆象山,随即飞快地收回了视线。
模样老成的道士与周遭的人商量了一番,很快便有一名道士从人群中离开,直奔青云的屋子而去,不多时,那名道士便折返回来,神色古怪。
不待众人询问,他便开口道:“青云也不在观里,不知道去了哪里。”
“傍晚的时候,我看见青云抱着东西跑了出去,应该是替师——师叔送东西去了,现在想来是以往一样,被对方留宿了一夜。”这人提到郑晟时,语气悲伤,神色黯然。
听了这句话,计知深又不动声色的瞥了一眼陆象山。
黄坚点头道:“应是如此。”
计知深略一沉吟,道:“既然青云不在,这件事也不必再谈论下去了,再谈下去反而伤及感情。”言罢,他又叫来两人,吩咐道,“师叔既然羽化,虽事有蹊跷,不能马上安葬,但也要向京城内的王公贵族发出讣告,这事便交由你们来办。”
这两人答应了一声,便往书房而去,才走没几步,计知深便喊住两人:“瞧我这糊涂脑袋,竟忘了如此重要的事情。”他自嘲一笑,接着道,“奉仙观乃国师道场,天下道门之首,还需向诸多同道发出讣告,此事就辛苦师弟了。”
计知深说话间,却听门外脚步声响起,计知深知道是皇上派的人到了,连忙迎了出去,正待说话,来人却摆了摆手,止住了计知深刚到嘴边的话语。来人正是大理寺卿顾正成,这个掌管夫怀刑狱案件审理之人,虽年过半百,但丝毫不见老态,高大魁梧,行走间大开大合,气度威严,方一进门,就看见了宛若端坐的郑晟,他长叹一声,道:“前不久还与道长谈道论玄,道长见识非凡,令我心生敬佩,哪知今日再见,已是天人两隔,真是应了道长那句‘世事无常,满目沧桑’啊。”
顾正成从怀中掏出圣旨,正欲打开,却突然想起一件事:“奉仙观如今的主事人是谁?”
计知深心中一喜,答道:“师叔登天前,曾有意让我继承观主之位,但被我……”
话未说完,便被顾正成打断了,只听顾正成宣旨念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大道有三千之数,卿内外交修,书天地至理,传于后世,功德俱备。尔奉仙观郑晟,入夫怀以来,谈玄论道,皓首穷经,佐国师以道经,字字珠玑,治奉仙以心血,夙兴夜寐,经年弗懈。兹特授尔为天师大真人,锡之敕命于戏,传道八方。”
顾正成宣布完旨意,计知深恭敬地从他手中接过圣旨,起身苦笑道:“天师大真人,可惜师叔已经……”他摇摇头,神色哀伤,但还是替郑晟谢过了来自皇上的封赐。
“计道长不必太过悲伤,当下之急乃是找出凶手,以慰真人之灵。”顾正成温言宽慰了计知深几句,念过圣旨后,对郑晟的称呼也变成了真人。
计知深强笑道:“这是自然。”
顾正成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陆象山,然后道:“事急从权,我这便带人进来搜查一番,还望道长不要怪罪。”
计知深点点头,目送着顾正成离开,随后神色一正,对身边人道:“我先将圣旨送去藏书阁存放,你们在这等着顾大人,不要阻挠,我去去就回。”
众人见计知深处理的井井有条,即便有人心中不满,也没有言说,纷纷称是。
计知深离去后不久,顾正成就带着一队身穿黑色官服的人马走了进来,正要开口,就看见计知深不在屋内,皱眉道:“计道长去了哪里?”
立马就有道士回答道:“计师兄去藏书阁存放圣旨了,很快就会回来。”
顾正成点点头,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过以他往返的这点时间里,怎么也该够计知深来回一趟藏书阁,而此时却并未见到计知深的身影,这一点倒是令顾正成有点诧异。
还没等他思索下去,就看见计知深带着几个人走了过来,顾正成一眼就看到那几人是自己安排在奉仙观四周把守的人,心生疑惑,正要发问,就听计知深解释道:“突遭变故,心神激荡,一时不查,竟然走错了路,冲撞了顾大人的布置,实属不该,实属不该。”
顾正成微微点头,环视众人,威严道:“现如今奉仙观许进不许出,烦请各位道长注意,不要做出不该做的事情。”见没人出言反对后,他点点头,随后道,“接下来的事情,就要靠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