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子青最后还是没有追上陆安。
那个人带着谢子青在城内转了个遍,最后在城外十里的枯树林里与谢子青对了一剑,便潇洒离去,没留下半点痕迹,仿佛天地间不存在他这个人一样。
就在两人交手的那一刹那,城内皇宫最为高大的建筑内,一名枯瘦模样的老者睁开了紧闭的双眼,向城南看了过去,只见那边气象瑰丽,气机流转,凌厉伤人。
老头儿面皮轻抖,喃喃道:“那边是何人在交手?”
思考片刻后,老头儿缓缓站起身,没有惊动楼下的人,一步往楼外踏出,落在南边的城头上,再一踏步,来到了谢子青与陆安交手的枯树林里,低头往地上交错的剑痕望去。
老头儿发了会儿呆,眯眼瞧着那道深至十数丈的细微缝隙,疑惑道:“好生古怪,天底下什么时候出了这般人物?”
说罢,他又弯腰拿手碰了碰那道缝隙,只感到微微刺痛,老头儿看了一眼指尖渗出的乌黑血珠,叹道:“这江湖,才安生了不到半百之久,莫非又要乱了?”
他屈指弹掉指尖之血,一脚抹去了此处残余痕迹,免得伤到误入此处之人,转身后便消失在了此处,回到了那栋高耸的小楼上,在合眼前,他向宫中镇守的宗师传去了一道消息。
就在老头儿回到小楼后不久,宫中宗师还未彻底反应过来之时,谢子青便独身潜入了夫怀皇宫。即使是谢子青再有信心,在潜入皇宫时,也为自己捏了把汗。这里可不是没有大宗师坐镇的奉仙观,他若是大意一点,少说也得落个重伤的下场。
不管今夜宫内的人员如何调动,气氛如何紧张,谢子青已经来到了皇帝寝宫所在,正头疼如何潜入的他,忽然听见寝宫内传来了一声咳嗽的声音,然后便有服侍的宦官点燃了里面的油灯蜡烛。
一道醇厚不失威严的声音传来:“现在什么时间了?”
便听有人应道:“回禀皇上,丑时末。”
那人笑道:“丑时末啊,朕今日才睡一个半时辰?罢了,吩咐下去,摆驾御书房。”
皇帝出行,自有一番准备,而谢子青也趁这段时间,寻到了御书房所在,在书桌上留下个记号,然后便隐去了身形,潜在一旁的阴影中。
那夫怀皇帝到了御书房,方拿起桌上一叠宣纸便觉不对,往纸上看去时,视线正好触及到谢子青所留记号,心中惊讶同时不动声色,挥手示意左右侍从退下,道:“没朕的吩咐,谁也不准放进来。”
望着恭敬离去的左右侍从,夫怀皇帝眼中没有丝毫情绪,望向噼里啪啦的烛火,沉声道:“是先生亲至?”
没有回应,夫怀皇帝也没有不耐烦的情绪流露,而是更为恭敬的称了声先生,如是反复三次后,谢子青才从一旁的阴影中现身,那皇帝见了谢子青的面貌,先是愣了愣神,随后道:“你是先生的哪位弟子?”
谢子青径自走到了夫怀皇帝对面,道:“家师二徒谢子青。”
夫怀皇帝伸出手指点了点一旁的座椅,道:“子青坐下便是,以你的身份,在朕面前无需顾忌什么。”
双鬓生白的夫怀皇帝沉吟了一会儿,问道:“先生不曾亲至,反是遣你前来,可是遇上了什么难事?”
谢子青摇头道:“家师修行正到关头,还未到出关行走的时机。”
夫怀皇帝感慨道:“眨眼之间便过去了七年时间,也不知道先生如今修为到了何种地步。若是再过个几年,传来先生推开天门的消息,朕都不会怀疑。”
“推开天门何其艰难,自二朝并立以来,悠悠万年时光都未曾有人修行达到如此境界,可见史书记载的天人两分之语并不是一句玩笑话。”
说完这话,谢子青又说了句话,简短,但却惊得夫怀皇帝瞳孔微缩。
“临行前,家师曾嘱咐我带一句话给陛下——时机已到。”
案下的手紧紧抓着扶手,夫怀皇帝面沉似水,好半晌,他才从这句话所带来的震惊中走出,问了一句:“子青可确认是这句话?”
谢子青一笑而过,已带到的话,他自然不会再重复。
夫怀皇帝不知何时离开了桌案,一个人在书架旁来回踱步,问道:“子青可愿留在朕身边?”
青衫下,神色平静的谢子青敲了敲手边的小桌,声音悠然平淡:“陛下,我是陈国青州人氏,只怕是要辜负陛下美意了。”
夫怀皇帝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男子,他神色淡然,目光平静,丝毫不为刚才的话语所动,背后那把制式古朴的长剑把他衬托的更加出尘。
他走到谢子青身前站定,说道:“先生也曾于我有传法之恩,我托大喊你一声师弟。你当真不愿留在我身边?”
谢子青眉梢一挑,含笑道:“陛下,天地君亲师,礼法不可轻废。我只是一介武夫而已,陛下何至于此?”
夫怀皇帝转身看向书架,不让谢子青看见自己脸上一闪而过的表情,语气平淡:“是朕心急了。”
谢子青道:“我这人随性散漫惯了,跟在陛下身边,只怕会误了陛下大事,还望陛下见谅。”
夫怀皇帝点了点头,说道:“你这话倒和先生当年所言别无二致。”
这个话题已经没必要在深究下去,谢子青连忙把话题带到另一件事情上去:“其实不瞒陛下,我此次来夫怀,除却带话之外,还做了一件事情。”
夫怀皇帝瞥了屋顶一眼,道:“子青还做了什么?”
谢子青注意到了夫怀皇帝的这个动作,只是他并未在屋顶发现有什么异样,便道:“追回典籍,肃清门规,告慰先贤。”
夫怀皇帝淡淡道:“这么说来,朕的国师要失去一位记名弟子了?”
郑昇带着从天机谷盗出的典籍投靠奉仙观,并被谭平收为记名弟子的事情,对于夫怀皇帝而言,并不是什么秘密。
“并不是。”
不料谢子青的回应却让他有些惊奇,反问道:“子青此言何解?”
谢子青解释道:“郑昇已经死了。”
他没提陆安在其中发挥的作用,毕竟陆安的存在算得上是家丑。
夫怀皇帝沉默片刻,说道:“子青你可真是给朕出了一道难题。想必子青动手之前,应是打探过奉仙观的消息,在你眼中,郑昇之后,奉仙观可有能主持大局的人?”
谢子青沉吟着:“计知深……”
夫怀皇帝失笑道:“莫非子青看好计道长?”
“陛下说笑了。”
奉仙观中的计知深与尚玄清都算是国师谭平的亲传弟子,只是谭平闭关之后,他们的修行课业都由郑昇一手操办……谢子青回想着自己的所见所闻,出声道:“计知深有野心,能做事,敢做事,绝对是一个很有用的人。”
听了这话,夫怀皇帝转过身来,审视着谢子青:“照子青所言,计道长岂不是刚好?”
谢子青淡淡应道:“自然不是。他有用,但却是作为一个下属的有用。正因为他的野心太强,所以在面对一些浅显直白的事情时,他往往会丧失理智。太去在意树上的一片树叶,便会忽视整座森林,就无法把握住整体的细微之处。”
他站了起来,走到门边:“野心有余,能力不足,说的便是计知深这样的人。”
话音未落,谢子青便不见了踪影。
夫怀皇帝站在原地不动,明亮但有些摇晃的烛火照在他脸上,反而让他面无表情的样子显得阴沉。
“陛下觉得我这师弟如何?”
夫怀皇帝不用转身,便知道身后这人是谁。
“深不可测。”夫怀皇帝不假思索地给出了评价。
陆安皱着眉,嗤笑道:“他也堪堪踏在了大宗师的门槛上而已,要论深不可测自然还是差了点火候。”
“不过陛下,你还是不肯说出老家伙和你的约定吗?”陆安道,“我可是对当年的事情颇感兴趣。”
夫怀皇帝笑呵呵道:“你不妨猜猜,先生当年究竟和我做了什么约定?”
陆安似笑非笑的盯着夫怀皇帝:“我为陛下做了这么多事,难道就换来这样一个答案?”
夫怀皇帝点了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江阳词会上发生的事情,你心底应该早就有了猜测,又何必来问朕?”
陆安哈哈笑了起来:“陛下你这话说的,可真是两头堵啊。”
随即他冷声道:“那不提江阳词会,浮屠血案的事情,陛下也总该给个答案了吧?”
夫怀皇帝不答反问:“浮屠血案的事情,你为何不去问杀神与剑神,来问朕是何道理?”
陆安面无表情的看着夫怀皇帝:“陛下莫非是心虚了?”
夫怀皇帝看了他一眼,走回桌前:“他二人当年也是这般认为的,可现在,朕依旧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这已经是一个很明显的答案了。”
陆安“嗯”了一声:“这话有点道理,不过陛下你知道,我要的答案不是这个。”
夫怀皇帝没有马上回答,反而是沉默了很久。
他的目光一直放在窗外,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犹豫。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说了一句:“你如果想知道真相,应该去天机谷。”
陆安的面色逐渐变得凝重,他看着夫怀皇帝不似作伪的模样,一字一句:“陛下的意思是,天机谷,不对,那个老家伙,才是浮屠血祭以及青州血祭的主使者?”
他怔怔的看着夫怀皇帝,思绪犹如翻江倒海,门内典籍的缺失,前路已断的情况下,老家伙还能踏出关键一步……
悠悠万年,两朝并立,所有证道之人都困顿于大宗师之境,连天门所在都感受不到,更别提触及到天门。而那个枯坐已久的老家伙,却在这样的情况下,硬生生的走出了最关键的一步,具现出了万载以来一直沉寂的天门。
守谷人曾说过,二十五年前的浮屠血祭时,老家伙曾出关过一次,半年才返。五年前,早已拜入门下的陆安,亲眼看见老家伙携剑出关,不知去向。
这天下,又哪里还有人能让他出剑?
也难怪剑神和杀神在夜闯皇宫之后便没了后文。
陆安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夫怀皇帝的话就像是晴天霹雳一样,解开了他长久以来的疑惑。
“你似乎是已经想到了什么。”
夫怀皇帝温和出声,唤醒了陆安。
陆安长出了口气:“多谢陛下,此事我已经明白了。”
夫怀皇帝点了点头,没去追问陆安明白了什么,有的东西,他只需要点到即止便可。他沉吟了片刻,问道:“城东的忘忧府,你可知道?”
陆安点了点头。
夫怀皇帝把燕王使者来意说了一遍,说道:“陆象山此行恐怕另有所图,万一让他乱来坏了两国现如今的局面,朕怕是不得不发兵南下。”
陆安了然,说道:“此间事了,我便南下青州,陛下也无需再担心日后梦中惊醒。”
夫怀皇帝笑道:“说笑了,朕先在这里预祝公子南下顺利。”
陆安离去后,夫怀皇帝从桌下拿出一张泛黄的残页,上面画着人像,旁边用密密麻麻的小字注解着这个人的身份。他盯着这张残页看了良久,然后将它凑到烛火上点燃,扔进一旁的火炉中。他一边看着残页烧成灰烬,一边轻声呢喃着上面的名字:
“宁千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