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入党
一九三○年十月初,被父母和妻子牵肠挂肚的何克全踏上了黄浦江的码头,回到了离别三年的上海。
那天黄昏,秦邦宪临风伫立在码头上。他穿着浅灰色西装和锃亮的皮鞋,脸上那副黑框圆眼镜在夕阳余晖下一闪一闪的像在放电。头上那片永远也梳不弯的黑发,被海风吹得如同劲草一样不屈地抖动着。
秦邦宪是来迎接何克全的,他对何克全的盼望真有些望眼欲穿。
当何克全兴奋地登上码头时,秦邦宪迎上前去。
两位莫斯科的同窗紧紧地搂抱在了一起。良久,他们松开双臂。秦邦宪把自己的披风脱下,给何克全披上。
望着比自己小了一岁,却像亲哥哥一样体贴自己的秦邦宪,何克全十分感动。他过意不去地把披风脱下,要还给秦邦宪。
秦邦宪重新给何克全把披风披上,说:“刚从轮船上下来,别凉着了,这里深秋的气温,不比莫斯科高到哪里去啊。”
何克全全身热了,这使他想起一九二七年离家那天夜晚,母亲给他装鸡蛋、妻子给他塞银元的情景。于是,他情不自禁地抬头西望,因为父母和妻儿就在他所向往的地方啊!
秦邦宪为何克全提着行李箱,抚着何克全的背部大声说:“走,先去湘菜馆,解决一下饱肚子的问题。”
何克全把视线收回说:“你是江苏人,不是不吃辣椒吗,为什么去湘菜馆?”
秦邦宪说:“今天你是客人,我是主人。我请你的客,当然得先照顾你的口味喽。”
何克全更加感动了。革命在外,浪迹天涯,虽然没有在家时家人照顾得那么周到,但党团组织这个大家庭,也是非常温暖的。今天,秦邦宪不但亲自到码头迎接自己,还把他的冷暖饱饿考虑得这样周全,真是一般人想不到的啊!
在路边僻静的菜馆里,秦邦宪点了辣椒炒腊肉、辣椒炒焙鱼、辣椒炒香干豆腐和一碗三鲜汤。
秦邦宪一边吃,一边向何克全介绍着国内的情况:“克全啊,国内真正懂得马克思列宁主义的人不多。你这个莫斯科中山大学的毕业生,又经过少共国际学校培训,从现在开始,可要担当大任了。”
何克全说:“邦宪,尽管你比我小一岁,可你是比我高一个年级的学兄。在你面前,我只能算个学弟。回到国内,我得向实践学习,不断充实自己。”
秦邦宪说:“当然,都说活到老,学到老,学无止境嘛。不学习不行啊。过去你所佩服的李立三,就因为对中国革命的实际学习不够,又不听共产国际的话,前几年里,他可给革命事业造成了大损失……”
一九二八年至一九三○年,由于军阀混战,蒋介石等人无力顾及中国共产党的存在,党和人民的力量借此机会从大革命的失败中恢复过来,党员由六大时的四万,迅速发展到十二万。经过三年游击战争,红军主力发展到十多个军七万多人,建立了湘赣、闽西、湘鄂赣、闽浙赣、鄂豫皖、洪湖、左右江、陕甘、琼崖等十几块革命根据地,在三百多个县建立了红色政权,并深入进行了土地革命。以李立三为实际领导的中共中央这时头脑发热,过高地估计自己的力量,错误地判断了反动统治的危机。一九三○年六月,政治局会议在上海召开,通过了由李立三起草的《新的革命高潮与一省或几省首先胜利》的决议。李立三说:“乡村是统治阶级的四肢,城市才是它的头脑与心脏,单只斩断它的四肢,而没有斩断它的头脑、炸裂它的心脏,还不能置它于死地。要达到此目的,就要靠工人阶级最后的激烈的武装暴动。”于是,一系列军事行动由此开始。与此同时还发动了武汉暴动、南京暴动、上海总同盟罢工!李立三甚至异想天开,要将苏联西伯利亚的十万华工武装动员回国,投入战斗。李立三的一系列“左”倾盲动计划,又一次使中共蒙受了惨重损失。当时,远在莫斯科担任共产国际负责人的瞿秋白头脑比较清醒,收到文件后,一针见血指出:“李立三发疯了!”斯大林和共产国际立即给中共中央发电报,命令立即停止各地冒险暴动。同时,派已经卸下驻共产国际代表职务的中共总书记瞿秋白随周恩来回国,并责成李立三速去莫斯科汇报情况。
瞿秋白、周恩来八月回国,并于九月二十日召开的中共中央六届三中全会扩大会议上,传达了共产国际的指示精神。会上,与会者以“一省或几省首先胜利”造成的惨重代价为依据,对李立三路线进行了指责和批判。
在血的事实面前,李立三受到震撼,冷静了许多,不得不作出深刻的检讨。
…………
秦邦宪对何克全说:“李立三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原名李隆郅。为了便于在工人中开展工作,在离开长沙到你家乡安源煤矿之前,毛泽东建议他把隆郅改为立三,把名字中的繁杂笔画尽量减少,好让工人记住他的名字。李立三在安源,按照毛泽东的意图办事,确实干得很出色。但是近些年来,这位老兄的脾气越来越火暴,听不得不同意见,认为现在的革命好比干柴,一根火柴就可以点燃。他认为新的革命高潮已经到来,恨不得一个早晨就把整个旧世界掀翻。那次在莫斯科召开中共六大,会前,斯大林接见向忠发、周恩来、苏兆征、蔡和森、项英、瞿秋白、张国焘、李立三时,斯大林同志语重心长地说:‘中国革命形势现在还处在低潮而不是高潮,但正走向高潮。现在正处于两个高潮之间。’可李立三不信这个邪,更不顾斯大林是共产国际的领路人,当着斯大林同志的面大声表示异议说:‘中国革命现在还是处于高潮,因为各地还存在着工人、农民的斗争!’……”
何克全认认真真地听着。
秦邦宪说:“结果呢?他所发动的一系列迎接红五月的罢工、暴动,被碰得头破血流,使革命力量遭到巨大损失。上个月召开的六届三中全会上,李立三被撤销了中央宣传部长和中央秘书长的职务。”
何克全当然知道党内近期所发生的事,但他想了解得更为详细一些,想通过对情况的掌握,更好地为党工作,让自己进步得更快。他问道:“听说李立三作出决定的前前后后,远在江西根据地的毛泽东,曾经向他提出过不同意见?”
秦邦宪给何克全碗里夹了块肉,示意何克全多吃些,回答说:“是的,李立三‘一省或几省首先胜利’的部署,同毛泽东坚持先在农村实行武装割据的主张是根本对立的。钻山沟的毛泽东不同意攻打大城市,说那样会把三年来积攒的一把本钱打光。可李立三不再是当年毛泽东派在安源开展工人运动的留法学生,他以为自己翅膀已经硬了,可以一跃千里、独往独来了。他不但不听毛泽东的劝阻,相反还挖苦毛泽东在江西的游击战争是‘逃、跑、走’。”说到这里,秦邦宪揶揄一笑:“嘿嘿,这两个湖南老乡,真是针尖对上麦芒了。”
何克全点了点头。
秦邦宪说:“今年六月十五日,李立三居然以中共中央的名义,给红四军前委,实际上是毛泽东,去了命令式的一封信,信中说:‘……你们现在完全反映着农民意识,在政治上表现出来机会主义的错误。……你们固执过去的路线,主要是你们没有了解整个革命形势的转变。这的确也难怪你们,因为你们处境太偏僻了。……中央新的路线到达红四军后,前委须坚决按照这个新的路线转变……如果前委有谁不同意的,应即来中央解决。’毛泽东迫于中央的压力,加上久居山里,也怕对有关国内和国际局势的了解不全面,而贻误战机,不得不和朱德接受中央的命令,在军事上参与了攻打长沙和南昌的行动。但是,毛泽东根据江西的实际情况,在所谓执行的过程中,竭力保存自己的实力,避免了红军在整个中央部署的行动中遭受大的损失。听江西苏区回来的同志说,在这次行动中,根据地不但保住了,而且有所发展。我不知道毛泽东这样做到底是对还是错。如果是对的,那以后听是听,做是做,号令怎么统一?如果是错的,那江西的根据地又怎么保得住?”
何克全叹了口气说:“李立三过去是我非常敬佩的人。他是我老家相邻县湖南醴陵人。他和刘少奇在安源时,一个在幕后,一个在前台,闹安源大罢工时组织得有板有眼,有声有色。那时,我还在萍乡中学读书,我们学校的师生都跑去安源看热闹,我们真被他们的勇敢行为所感染了。没想到,他像流星划过夜空一样,就这样草草地离开了在中央秘书长的工作岗位。”
秦邦宪见何克全有些伤感,便及时警醒他说:“李立三败走麦城,你不应该感到失望。”
何克全抬起头来,望了一会秦邦宪说:“我……当然不会。”
通过莫斯科三年的学习、培训,见了世面,长了知识,何克全自我感觉成熟了许多。特别是通过反托洛茨基的斗争、“江浙同乡会”、中山大学校园风暴和中大清党运动等,何克全目睹了米夫代表共产国际处理瞿秋白等人的过程,认为共产国际才是真正懂得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共产国际才是指导中国革命走向胜利的依靠和保证。特别是共产国际对李立三“左”倾冒险错误事先的制止,证明了共产国际有先见之明。
这次离开莫斯科,米夫私下里告诉他,鉴于瞿秋白、周恩来回国后在处理李立三的错误问题上过于宽容,斯大林和共产国际非常生气,认为他们和了稀泥,搞了调和,说李立三犯了这么严重的错误,居然在六届三中全会上,还继续选他当中央政治局委员,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这是共产国际不能容忍的。因此,共产国际已经决定,米夫将来中国指导工作。同时,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还写了《给中共中央关于立三路线问题的一封信》,信中主要对中共六届三中全会表示强烈不满。这封信已经由回国的沈泽民等带上了路。何克全肯定地认为,一场问责主持中央工作的瞿秋白的斗争即将拉开序幕。
刚刚二十四岁的何克全,已经做好了与犯有调和错误的中央领导作斗争的准备。因此,当秦邦宪谈到李立三时,何克全毫不含糊地说:“李立三犯了这么严重的错误,我怎么会为他失望呢?人类社会是个大舞台,总在上演着优胜劣汰的悲喜剧。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旧的不去,新的怎么来?”
秦邦宪很是惊喜何克全这种态度。面对着这位头上立有永远也压不弯的头发、脸上有凸显颧骨和身上尚存些许稚气的同学,秦邦宪认为何克全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同志。自己需要他,王明需要他,王明的需要说穿了也是当前共产国际的需要,也是当前中共的需要,是中国革命的需要啊。
王明、王稼祥和秦邦宪一九二九年回国时,恰逢李立三执掌中央大权。米夫虽然电示中共,要重用王明,但李立三鉴于王明阅历浅,又没经历过大革命锻炼和考验,因此只安排他在沪东、沪西区委做些宣传工作,为《红旗》杂志采访些稿子。
为此,王明认为李立三对他大材小用,不仅大发牢骚,还跑到当时任全总党团书记的罗章龙那里大诉其屈说:“共产国际东方部派我回国,不是做普通工作,而是当领导。对这一点,你要认识清楚。中国共产党从建立以来,不懂马列,十分幼稚,一贯右倾,需要从上到下进行改造。”
当李立三进行“左”倾冒险时,王明深知胳膊拧不过大腿,马上公开改变对李立三的态度,当即追随李立三。李立三见王明在自己面前低了头,就将他调到中央宣传部任秘书。当李立三“左”倾冒险错误遭到共产国际远东局驻上海代表罗伯特的反对时,王明便又见风使舵,和秦邦宪、王稼祥一道,利用李立三七月九日召开政治会议的机会,引经据典,对李立三、向忠发进行了猛烈抨击。
对此,李立三、向忠发按捺不住内心的怒火,以中共中央的名义,给王明六个月留党察看处分,给予追随王明的秦邦宪、王稼祥严重警告处分。
之后,王明被调往江苏省委宣传部当干事。王稼祥被调往香港工作。秦邦宪还算走运,继续留在中央机关。
七月十六日,中共中央三中全会对李立三进行批判,王明当然高兴。但没想到的是,主持会议的竟是瞿秋白。而瞿秋白宽容了李立三。
王明认为,瞿秋白在中央是座山。有这座大山压在头上,他永远不会有出头之日。看看吧,明明是李立三“左”倾冒险错了,瞿秋白却不撤销李立三给予他的留党察看的处分。
王明对瞿秋白公开表示不满。
瞿秋白没有计较,出于对年轻人需要加强磨砺和锻炼的考虑,决定让王明去江西苏区工作。
王明为此恨得咬牙切齿,认为这是瞿秋白报复他,要置他于死地……
那天,王明找到秦邦宪,在秦邦宪的住所里摔杯子、拍桌子,大骂瞿秋白借机整人,说他今生今世跟瞿秋白没完。
秦邦宪等王明发泄完后,给他倒了杯凉水,叫他冷静一下。
秦邦宪说:“老同学,你的脾气太躁了?”
王明一口气喝完水,将杯子往桌上一顿说:“是瞿秋白把我推在火炉上烤,我能不躁?”
秦邦宪见王明依旧控制不住自己,就说:“你如果不冷静下来,那就马上去江西赣南,去找那个从井冈山上下来的山大王毛泽东,我给你开介绍信。”
王明这才把嘴闭上。
秦邦宪说:“你刚回来,不知道上海的情况起了变化。”
王明眼睛一睁,问:“变化……什么变化?”
秦邦宪推了下眼镜,不紧不慢地说:“共产国际来信了,是给李立三错误定性的,说李立三犯了反国际的政治路线错误。信里对刚刚召开的中共三中全会很不满,说瞿秋白犯了‘调和错误’。”
王明两眼一亮,一把抓住秦邦宪的手问:“这信到了吗?现在在谁的手里?”
秦邦宪推开王明的手说:“在夏曦、沈泽民、陈昌浩手里,他们正在回国的路上……”
“在他们手里?!从莫斯科到上海得走多长时间!等他们的信到达时,我早就到了江西的大山沟里喝上毛泽东煮的南瓜汤了。”
秦邦宪说:“为什么非得等他们到来?何克全明天就到上海。我想,作为米夫信任的人,他对共产国际那封信的内容肯定知道很多。明天我去码头接他。”
“何克全回来了?”王明桌上一拍说,“好,太好了,明天我跟你一起去接他。”
秦邦宪说:“你去做什么?你是江苏省委的宣传干事,以什么名义去接他?不怕别人说我们搞小宗派吗?”
“这……”
“心急吃不得热汤丸,一切由我这个还在中央工作的老同学来办理。”
…………
秦邦宪给何克全的杯里加了些茶水说:“眼下,中国革命就靠我们这些从莫斯科回来的人了。本来想在莫斯科介绍你入党,因为我和王明突然回国,把这事给耽误了。这次回来,马上解决这件最紧要的事……”秦邦宪说到做到。一九三○年十一月,在他的介绍下,何克全在上海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秦邦宪接着问道:“听说共产国际给中央来了一封信?”
何克全出于对共产国际的充分信任,以及对秦邦宪的感激之情,就把从米夫那里获得的消息告诉了秦邦宪。
秦邦宪兴奋地说:“克全,你先住古拔路我的住所。床铺等一应生活用品,我都给你准备好了。以后还有好多事我们在要在一起商量,走吧。”
何克全感慨地说:“邦宪,三年前,我在上海板凳还没有坐热,就匆匆去了苏联,对大上海可是刘姥姥进大观园,两眼一抹黑,还得靠你指点喽。”
秦邦宪说:“有共产国际给我们指路,我们还怕不能在茫茫夜海中找到走向胜利彼岸的道路?”
何克全说:“一定能找到,我们!”
十一、志同道合
获悉共产国际来信的内容,王明神气十足了。他不但拒绝去江西,而且擅自离开江苏省委,搬到离中央办公地不远的斗鸡桥边住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