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你说什么?是不是在想醉花楼里的哪个相好?”执勤的一名军卒走到军士旁边,不过他望向的不是破庙,而是远处的青楼赌档,眼里映出的火光,流露出向往的神采。
郭英回过神来,看了下来到旁边的军卒,是自己队里的老兵油子张小七,名字虽然叫小七还有点可爱,可年纪已经过了三十,比自己还大些,郭英估计自己现在应该在二十七八岁左右。
张小七说的青楼赌档那可是真正的销金窟,是官老爷和豪商们才去的起得地方,军中的下级军官都没资格进门,更何况自己一个小小的军士,年俸也才20两银子也就是20贯钱,挣八辈子都不够一趟的,就这些搁在以前也是一个子儿都拿不到的,本来营州就是个飞地没什么钱粮收入,当兵只能管饱饭。不过这几年还好,从京城禁军被贬到营州的新任守备官俞正文将军却是个治军严格的人,同时也是个不知变通的强项令,这几年军里、团里还发下来几个钱了,不过这可把本地的营州巡抚姚广成得罪不轻。这位营州巡抚姚大人可是内阁次辅张四维的学生,他在营州这些年没挖空心思孝敬自己的老师,毕竟出生于西部痛苦山脉的穷学生只能冒险来别人不愿来的营州,当然了要不然他也坐不到一州巡抚的位子上。
“没什么,倒是你和他们五个人在那鬼鬼祟祟说些什么?”郭英白了一眼张小七凑过来的一张麻杆脸问道。
“还能有什么,最近大伙谈论的还能有什么别的事来。听他们说的全是前天城中骚乱的事,那天在街上当值的二团据说折进去了一大半哩。”张小七往四周望了望小声说道:“巡街这好差事,这下各团的兄弟们下面都要躲着咯。”
“净胡说,军府下了命令不许传这事,再说了,二团最多死伤了百八十人,被你们这以讹传讹都伤亡几千了,咱卢龙军总共才多少人?回头被殷大人知道了,少不了一顿鞭子。”殷铜是卢龙军府的镇抚使,一个管军纪的官,被他惦记上了能有好事儿?“不过,这事是透着古怪呢。”
“可不是吗,二团里传出来的,本来以为就是大半夜几家互相不对付的商号的十几个打手护院喝多了酒起了冲突,哪知道一个个像是得了失心疯似的,各个还变的力大无穷,赤手空拳还打死打伤不少人,有个军卒连耳朵都被咬去一半。哎,百把十号人命只半天割草一般就这么没了。”
郭英有点惊讶的看向张小七,一个平时嬉皮笑脸、偷奸耍滑、当过窃贼的老兵油子偶尔也会发出这样的叹息。在营州这地儿卢龙军是每月必战,郭英从他记事起就一直待在营州服役,已经有十个年头,也见识太多的人在身边来了又走,现在他都不怎么去记身边军卒的姓名。
当然,不是说郭英他从三岁开始就开始在营州扛枪当兵了,他只能记得一点自己的梦,在梦里坐着巨型的大鸟在天上飞,跨越像无尽之海一样广阔的海洋,出门带着女朋友、吃着火锅、唱着歌,突然就被麻匪,不,是突然就是一阵剧烈的上下颠簸,痛苦中被一个光芒四射、身材伟岸的巨人给劫了,然后就感受到了远比肉体疼痛更深的精神伤害,一种撕裂的痛楚包含着对人类命运的绝望与希望,这个金闪闪的巨人口中还大声呐喊着什么,疼痛中也不知道他说的马卡多还是马卡龙,只知道的醒来的时候已经被板车送到卢龙军的营地了,过去的记忆已经失去了,一个失忆的人正是现成的兵员。
除了非常少数的本地人,什么样的人会跑到营州来当兵?很显然是没有的,来这里的多数是被迫的。被送到这里的许多是从长城后方几个州送来的轻刑犯、强抓来的流民、甚至还有从更远的江南诸州被流放来的男丁,当然组成最多的就是来自周围几州的孤儿和乞丐们,这些年的世道真是一年不如一年,而士大夫们依旧在歌舞升平、追求着各种精神上的高雅,但更多的平民百姓却为他们做的天朝美梦买单。至于军官们,要不是得罪上官被排挤到这边的二愣子,要不就是没门没路被分配到这的倒霉蛋,又或者是一些出生背景普通但又想往取得些成就的年轻士人,来营州赌上命运混点向上升的战功。
“队长,队长,赶紧下来,云州送人的队伍来了!”
云中城的南门正在缓缓打开,城楼上的士兵已经认出队伍最前面的云州先导军士是来过很多次的的老中士庄四五。
“老庄头,看样子这次路上没什么麻烦吧?”
“没有,除了有几个倒霉的刺头,这些家伙出武关的时候一直不老实,已经被我们百户试了新枪了。”
“好了,趁天还没黑,赶紧进城!”百户官崔衍骑在马上,抬头打量着云中城,城墙明显被加高加固过,城墙的上端参差不齐,远不如大同府的城墙美观齐整。崔衍从怀里掏出军府的军令公文递给庄四五,让他上前例行出示。
城门已经洞开,崔衍看了看门口分列站着的十几个士兵,卢龙军的兵源是真的不咋地,但是这些上过几次战场、淘汰掉一批老弱病残后剩下的士兵素质比之长城后面的云州、幽州、代州等地的士兵是强了不少。也有可能这几年驻守营州的守备官俞将军的原因,出身将门的俞将军治军确实很有一手,俞正文和崔衍隶属的云州大同军指挥官戚家国是同窗好友,又曾一起在禁军中服过役,关系很不一般。不过二人的性格却是迥然不同,戚将军既是治军一把好手,为人也是八面玲珑,颇为熟悉官场上的迎来送往,而反观俞将军为人却是自傲清高、就是一块情商极低的硬石头。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也导致了现在二人的身份变的天差地别,戚将军在此之前已经是云州大同军的总兵官(上将),现在更是升任三边都部署、持节驻云州、提督云幽代三州军务,逐渐步入武臣的最高峰,说不定哪天就调任五军督府大都督,统辖全国军务,现在任谁提到他哪怕是那些眼高于顶的文臣都要尊称他一声戚大帅。而俞将军就混的不行了,在禁军时就是参将(少将)、被踢到杭州看船钓鱼还是参将,被排挤到营州守备位子上也还是参将,据说已经当了四任参将了。再说营州卢龙军虽也叫军,可是和大同军、忠武军、建雄军等等这些各地的军镇完全没法比,这些军镇指挥官都是总兵官,手下都是齐装满员的1至3个师,少的近两万、多的五六万人马,而俞将军还没资格建立军镇,他挂的职务也只是营州守备,这个守备就跟司令似的是个临时的虚职,管仓库的也能叫司令、管码头的也能叫守备,况且卢龙军总共才三个不满编的团不到7000人,就这还是戚大帅到任云州后不断利用职务便利照顾老同学的结果了。
为首的中士显然也是认得老庄头的,只见他接过文书径直打开看了起来,这倒是吸引了崔百户的目光,一个大头兵装模作样的看看能看懂什么?难不成还能认字不成。郭英快速浏览了一遍,例行检查了结尾的画押便将文书合起交还给庄四五,然后正身向崔百户行了个军礼,这一圈人里只有崔衍一个军官很好认,更何况他肩膀上两个纯银色的肩章格外显眼,上面3颗金色的四角星标明着他是指挥一个百户所的上尉百户官。“崔百户!”郭英恭敬地对他叫了一声随后便向后一挥手;“搬开路障,放行,张小七你给各位长官引路。”崔衍听到放行就策马领着队伍继续前行,路过城洞口他转头仔细的看了眼这个军士,是与往常的兵丁们不太一样,头发修理的一丝不苟、衣服材质很粗却被保养的很好,长相除了消瘦并不出众却透露出一种礼貌但拒人千里之外的气息。
郭英对上了崔百户的视线,双方礼貌的点了个头就分开了。等全部人马和装着未来新兵的板车驶入城内,天色已经逐渐变得昏暗起来。重新回到城墙上,四周已经点起了火把,只等换班就可以领着自己不到二十个手下回营,又在这惨淡的世道熬过一天。郭英站在墙边向城外眺望,夜色已经吞噬了四周,云中城像是漂浮在汹涌海面上的一片浮岛,随时会被一口吞下。空中似乎传来若隐若现的低语,一些东西好像又回到了这片土地,又好像什么东西正在从沉睡中醒来。
天色渐渐黑了,行进的人马点起了火把,气氛开始热烈了起来,熟悉的人开始互相攀谈。
“中士,刚才那个执勤的军士是谁?”崔衍向庄四五问道。
“哦,您问的是郭三儿?”“郭三?”
“哦,他是卢龙军三团下面的一个队官,您们大人物可能不知道。不过他在卢龙军的士卒中还是颇有些名气的,是老一批士卒中排行第三年长的,所以周围人都喊他三郎、郭三儿。”
“颇有名气?是因为他识字?”
“识字?”庄四五摘下头盔挠了挠油腻的头发“这小的们到没太在意,额,其实还有很多人喊他叫煞孤星、扫把星哩。”
“煞孤星?”
“长官,普通士卒在营州服役十年还活着本身就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所以他周围的人基本都换了几茬了,许多人说是他把别人的气运都吸走喽。”
“哈?到了营州这地儿,生死由天,再说了当兵本来就是卖命,也不是得由他。”
“是啊,长官,可这人呐很多时候就是这样,与众不同就是一种错误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