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向甘州展开攻势,自头天破晓到第二天黎明,西夏军整整花了一昼夜时间开拔。二十万大军分成十几支部队,以大约一个时辰的间隔,不分昼夜地通过石筑城门,从城北牧场向西挺进。每支队伍均以骑兵先行,随后是长长的步兵队,几百头满载着粮食的骆驼殿后。
编入前军的赵行德随第一批队伍出城。同是前军,也分成若干队伍,每支队伍都是汉人占大半,其余则包括平夏、党项众多族人。越过牧场,开始频繁出现沙洲、碎石路与泥地,从午后开始行军变得极其艰难。
凉州到甘州路程五百里,其间有发源于祁连山的数十条河流注入沙漠地区,形成一片片的绿洲。先头部队头两日先后扎营于江坝河畔和炭山河畔,第三日则在山脚下一片无名河原上过夜。是晚,风声如雷,狂啸一夜。第四日清晨,队伍来到水磨河畔,第五日午后起,进入一座东西向的峡谷。第六日穿过峡谷,全军养息了一天。此后到甘州的路途多很平坦,全军再度采取战斗队形向前挺进。万里黄沙,不见一草一木。第七日和第八日队伍在一条犹如黄土高原深沟一样的混浊流水旁宿营。而自第七日起,军队开始轮流放哨。
第九日,提前两日先行的斥候回来了,报告回鹘大军已起程前来,准备迎战。听到这个消息,兵士们都改换轻装,只把武器带在身上。
第十日晨,西夏士兵发现前方一片和缓山坡上出现了大批黑点,形成一条宽宽的黑带,朝这边移动。于是统帅一声令下,战斗开始了。西夏前军五支队伍全部是骑兵,横向二十骑,拉着宽宽的前进队列。步兵和辎重部队远远地跟随在后面。
不久,两军人马形成两条黑带,在辽阔无垠、低丘起伏的大漠中,对阵而行。赵行德所属军队在队首起约三分之一处。朱王礼一百多人的队伍,分别在队列前后竖起两面三角形的黄色旌旗。
两军彼此迫近之前,始终保持沉默。黑点逐渐扩大,慢慢可以清晰认出人马的影子,其间费时良久。两条黑带犹如互相吸引,渐次缩短距离。
蓦地,军鼓齐鸣,马蹄扬尘,遮天蔽日。赵行德什么也看不见,只能任由坐骑狂奔。四周一片呐喊声,身边不停掠过箭簇和石块。双方人马一接触,立刻开始在阵中穿梭飞奔起来。两军都深入敌阵,只知迎面奔来的是敌军。
赵行德看到两侧全是迎面而来的回鹘士兵,就像一条滚滚奔流的大河,一浪接一浪永不止息地漫过来。几乎全部回鹘兵都松开缰绳,只两腿夹住马身,直起身子拉弓射箭。
赵行德一如往常,伏身马上,发射旋风炮弹。箭簇不停地掠过他四周,人与马在箭林石雨中碰撞、奔驰、摔倒、滚落。赵行德只一个劲儿地狂奔,再狂奔,而震天的喊杀声永无止境地持续着。
忽然,行德发现四周亮了起来,仿佛被从漆黑阴惨的洞窟陡然抛至艳阳下。他不禁回首看去,只见朱王礼恶鬼般狰狞地紧跟在他身后。
队伍此刻离阵奔驰着,不一会儿,远处的战场又像梦境一样映入赵行德眼中。刚摆脱厮杀的他们,遥望仍在混战的敌我两军,把队伍拉开成一个大半圆。坐骑奔上一座小丘时,行德止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摆脱厮杀的敌军也在遥远的那边形成半圆。而敌我两军宛如被磁石吸引般,正逐渐缩短距离,准备再战。
两军终于再度接触,混战起来。赵行德很快又置身于震天的喊杀声中。这回是白刃战。四处喊声震天,刀光剑影,猛烈地碰撞在一起。两股人马有如出于命定的意志,重又彼此冲杀而去。赵行德扔掉了旋风炮,发出连自己都不能相信的呐喊,挥舞着刀剑,在一波波汹涌而来的回鹘人中穿梭。
赵行德再度从阵前被抛向洞窟外的光亮中。明晃晃的太阳普照大地,丘陵就在眼前,沙尘飞扬,蓝天上飘着几朵白云。前前后后仍然有绵延的队伍,但人数稀少了。四周只有寥寥几张熟悉的面孔。赵行德寻找着朱王礼的影子,却怎么也找不到。他一面策马飞奔,一面放眼旷野。战场已经变成两处,而离开的人马,犹如出茧的蚕丝,或呈半圆,或呈长线绵延、盘曲、交叉,在辽阔的原野上勾画出自由自在的线条。同时,那战场和人马组成的线条,一刻不止地跃动着。
行德的队伍再次遥望战场,画起了平缓的曲线。这劫后余生的队伍准备向敌人第三度搦战,却寻不着对方的影子。原来回鹘军并没有从第二回合的厮杀中冲出来。
赵行德所在的队伍围着战场转了个大圈,抛下仍在酣战的两群人马,向西疾驰。他们纵马驰骋良久,才在距离战场很远的地方停下来。马一止步,行德便从马背滑落。蓝天和一望无际的白沙忽然倾斜了,一个满脸是血的彪形大汉出现在眼前。那人在马上冲行德喊道:“活着的只有你一人!”
赵行德认得这声音,是朱王礼。
“大人还活着?”这回轮到赵行德发问了。
“真没出息!”朱王礼话音刚落,赵行德的身体就被拉了起来。
“不容易啊,居然还能活着。”赵行德凝视着这位统领说。
朱王礼道:“我正想这么说。现在要整编攻打甘州的前锋部队,我要加入,也预备把你小子编进去。”口气里充满了慈爱。
赵行德再度从马鞍上栽落,耳边仍旧响着沙场上的呐喊,却感觉微弱而遥远。不久,西夏军从残存的士兵中挑出三千,即刻向甘州进发。朱王礼任三百夫长,并把赵行德编入麾下。
军队开始行进,赵行德几乎一直处于昏昏沉沉的状态下,被绑在马背上一路摇摇晃晃地前行。每抵达有泉水或河流的地方,队伍就停下来小憩一番,由朱王礼亲自给赵行德喂水。
这天入夜后,军队继续行军,直到半夜抵达一片绿洲,才接获扎营的命令。白色的月光下,梨树和杏树林无穷无尽地连绵着。赵行德从马背上滚落,立时像个死人一样沉沉地入睡了。早晨醒来,众人发现附近有几十条沟渠,放眼皆是开垦好的耕地。耕地尽头是一片矮丘,上面耸立着一道城墙,据说那便是甘州城了。
队伍在拂晓澄净的空气中挺进到城门,数百名士兵同时向城内射箭,但城内没有任何反应。一漏刻多后,箭矢再度射向城内,但仍旧毫无反应。
朱王礼走到坐在一旁的赵行德身边,那张染满了血——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的面孔同昨日一样,显得狰狞可怖。
朱王礼说:“我打算让五十骑敢死队冲进城去,你跟着我。”
不一会儿,敢死队开始向城门挺进。兵士们拔出刀,聚拢着冲进城门。进得城内,眼前是一汪清净的池水,旁边立着两匹马,却全然不见人影。附近点缀着围有土墙的人家,家家四周都种着几棵枝繁叶茂的大树。
五十骑兵队深入城内,每至街巷转弯之处,便小心谨慎地鱼贯而行。赵行德奉朱王礼之命率先前行。四周住家越来越密集,可就是不见人影。唯独有一次凭空飞来一支冷箭,射中一名士兵的坐骑,所以这并不是一座空城。
每到岔路口,赵行德就把马头掉向自己想走的方向。队伍弯过好几条巷子,踏入若干宅第,穿越数条宽广的大街,可依然不见一人。
赵行德奉朱王礼之命策马奔驰,五十骑兵队紧随其后,四处驰骋。其间曾有两支冷箭飞来,但都无力地掉落在地。箭矢来自远处,显然城里还有少数敌人,但甘州城绝大多数居民都已抛家舍业,不知逃往何处去了。
“点起狼烟!”朱王礼发令。
赵行德忽然明白这是对他下的命令,便从马上跳下。这里靠近东门,城边有一片空地,一条路通到城墙,上面耸立着烽火台。
赵行德从一名士兵手中接过一包狼粪,登上两丈高城墙,放眼可见四周大片辽阔的原野。
“俯身!”朱王礼在下面大吼。
赵行德没有照做,对死亡的恐惧早已消失。刚才在下面仰望,烽火台看起来很小,上来才知道相当大,约莫三丈高,斜着搭了架梯子,可以攀上台顶。
赵行德沿梯往上爬,脚下朱王礼那批人马显得极其微小。烽火台分两层,下面一层是一个足以容纳两三人的房间,放着一面大鼓。他继续攀登,爬了几磴,刚露出上半身,忽然怔住了:在焚火台的地板上,蜷缩着一个年轻女子。这名女子瓜子脸,高鼻梁,深眼窝,黑眸子,眼中满是胆怯。赵行德一眼就看出这女子是汉人和回鹘人的混血,而身着窄袖、敞领的长裙,表明其上层阶级的身份。
爬上去之前,赵行德分别用汉语和回鹘语对那女人说:“你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
那女子仍旧胆怯地望着行德,不知是否听懂了他的话。
行德将狼粪搁在烽火台上,引火燃烧。四周顿时飘起一股怪味,大股浓烟从烽火台上冒出。黑色的浓烟迅速直冲云霄,烟柱越来越粗,并慢慢飘动起来,赵行德又燃起一块狼粪。漫空里接二连三竖起五道烟柱,向远方中坚部队和城外的队伍表明他们已经安然入城。完成这差事之后,赵行德对那女子说:“姑娘用不着担心,就待在这里好了,回头我再带你到安全的地方躲藏。”
“你是生意人家的姑娘?”行德先用汉语问道。
那女子或许听得懂汉语,轻轻地摇了摇头。
“那么,是官宦人家的小姐?”
女子再度摇头。这时,她脖颈上的两串项链引起了行德的注意。
“王侯贵族之女?”
这回那女子不做声地望着赵行德的眼睛。
“令尊是什么人?”
女人低声答道:“可汗之弟。”
“可汗?!”
赵行德重新打量起眼前的这个年轻女子来。她父亲既为可汗之弟,那她就该是王族郡主了。行德迅速步下烽火台,再从城墙下来回到朱王礼等人聚集的广场。
“你第一个进城,又率先探查全城,冒险完成了生起狼烟的重大使命,我会推荐你做三十骑长。”朱王礼对赵行德这如今硕果仅存的旧部属言道。
随后,队伍在此等候后续人马进城。朱王礼命五名部下去找酒,又另派五名士兵到附近民居搜寻,看是否有女子藏匿其间。行德坐在石头上,不时把目光投向那年轻女子藏身的烽火台,思索着该拿她怎么办,可良久也想不出一个办法。难道得向朱王礼坦承一切,借他的力量来保护她?可他只知这位对自己颇有好感的长官是位无比勇猛、视死如归的勇士,至于性情就不甚了解了。
约两漏刻之后,城外待命的三千士兵进入城来。士兵们选定了各自的扎营地点,黄昏前一直无所事事,他们已多日没有如此清闲了。士兵们饿狼一般走遍广阔无人的街巷,一见到女人的衣裳,就穿在戎装外面,发现酒坛子,便浇头灌顶地大喝一通。
士兵们穷凶极恶的行径随着夜色加深逐渐平静下来。赵行德自白昼到黑夜始终守在烽火台下,其间只离开过一小段时间。如有人在附近徘徊,或试图爬上城墙,他就加以阻止。
其间赵行德离开过,是去寻找可以让那年轻郡主藏身的处所。他进入附近几家民宅,在一个大户人家看似谷仓的小屋子里,发现了一个足以容纳两三人的地窖,便决定让那女子藏身此处,还从正屋搬来了寝具和铺地的东西。
夜深之后,行德从五十骑敢死队的营舍中溜了出来。高高的夜空虽布满繁星,四周却伸手不见五指。
行德颇费周折才摸到白天守望的地方,然后一步步小心翼翼地试探着爬上城墙。城外燃着万点营火,散布极广,从城墙一直绵延到远方,想必西夏军的主力部队到了,在那里扎营。在无尽火光下,照理可以望见晃动的人马,此刻映入行德眼帘的却只有数不尽的火光,营火与营火之间漆黑一片,感觉不到任何生息。
赵行德攀上烽火台上层。黑暗里看不清,但那女子似乎仍蜷缩在地上。
行德要女子跟他一起下烽火台,说准备把她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避难。女人保持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良久,才声音透亮地用汉语说她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行德听来,这仿佛是女子对自己这个要把她带走、敌友不明的人的一种警告。但行德再度要求女子跟他下去,说着便先行爬下烽火台。不多时,女子也下来了。这时,行德的眼睛习惯了黑暗,虽看不分明,却能大致看出女人的身形比他想象的修长许多。
赵行德让女子噤声,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离他身侧,然后背向着城外的旷野,一步步慢慢走下城墙。
女子紧随行德身后,穿越广场,进入巷子后转了两个弯,然后进入白天他找好的那幢民宅。土墙里是颇为宽广的前院,行德让女人走在前面,朝正屋方向走去。
来到小屋门口,行德让女子进去。而那女子兀立门口,踌躇着不肯入内。屋子里一片漆黑。行德把自己作为晚餐的馒头和大葱交给她,说他现在要走,等天亮看得见四周时,她再进里边的地窖去。行德知道只要他在这里,女子就不肯进屋。同白昼的暑热相比,夜里冷得刺骨。虽然在地窖里有为她准备好的被褥,但她今晚肯定不会用,多半会以其他方法过夜。也罢,行德转身离开了。
第二天,赵行德带着分到的食物和水,悄悄造访那栋小屋。从外边探首,不见女子的身影,或许溜了?走进屋内,行德才发现女子照着自己的嘱咐,藏身在地窖里。
赵行德告诉女子自己为她带来了食物和水,把它们交到地窖里伸出来的那双纤纤玉手之后,立即离去。
当日下午,李元昊率领的部分主力部队进了城。尽管他们只是城外扎营部队中的一部分,却让城里挤满了身形与相貌和汉人大相径庭的西夏士兵。从新进城的士兵口中,赵行德得知自己参与的那场战役,只是整体作战的一小部分;无论城西南北向流过的黑河上游,还是行军途中渡过的山丹河中游,都发生了大规模战役,而西夏军都大获全胜。据说各条战线上败退的回鹘军,都不约而同地远走西方了。
第三日起,甘州城回鹘人为首的各族居民,忽然陆续回城,让人不由纳闷以前他们究竟躲藏在什么地方。当然,回城的只是极少部分,却也使城中恢复了原有的市井风貌。大街上开始出现卖食物的铺子,也有了菜市。但还见不到妇女的影子。
赵行德日日偷偷送食物到那女子藏身的地方。第五日晚,他照常送晚餐过去,女子却不在地窖里。他想,这回只怕真逃了。不料没多久,女子便从外面回来了。行德责怪她这样做太危险,她却说自己每夜都溜出去洗漱、喝水,不必担心。
女子站在小屋门口,全身沐浴在泛白的月光下,脸上已看不出戒惧之色。
“你为什么要送吃的给我?”女子用她惯有的清脆嗓音问道。
“想救你一命。”
“为什么要救我?”
经此一问,赵行德不知该怎么回答。自在烽火台上发现这女子,他就认定了救她是自己的使命,至于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连他自己也不甚明白。
看行德不做声,女子又说:“你说要救我,可我不愿老窝在这种地方,到底还要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
女子的口气里带有责难的意味,有些任性,但赵行德非但不生气,还搜肠刮肚,想如何回答才能让她满意。
“城里的回鹘人日渐增多,目前还见不到女人,但她们迟早会回来,到时你就可以出去,也能保护自己了。”行德说。
“我是王族,万一被捉,肯定会没命。”
“隐藏身份不就行了?等有机会再逃出城,到你们族人出奔的西方。”
嘴上虽这么说,行德却觉得自己这番话毫无说服力,这个一眼就能让人看出出身高贵的女子,怎么能够独立完成这样的壮举?
这是行德同这年轻女子初次交谈,他不好意思一直盯着那张瓜子脸看。不知该说是高贵还是威严,这女子轮廓鲜明的脸庞和弱不禁风的姿态里,都透出一股慑人的力量。
进入甘州城第七日,赵行德被朱王礼召见。朱王礼单独住在一幢民房里,狭小的庭院里种着三株枣树。他对赵行德说:“你说过想学习西夏文,现在我就让你去,你该明白我是个言出必行的人。学会了就立刻回来。”
朱王礼告诉行德,明天有支军队要开拔到兴庆,行德可以同行,只需遵从统领指示。最后,朱王礼又说:“最近我将得到升迁,掌管的属下将比以前多,等你从兴庆回来,我准备把你升为参谋。”
朱王礼目前是三百夫长,但最近上级要论功行赏,而他势将拥有更多部属。
对赵行德而言,这道命令实在值得庆幸,只是若果真明日就得出发,如何处置那个藏匿的女子,就成了一个大问题。行德请示可否将行期延后半月,朱王礼觉得命令受到了拂逆,立时大吼:“明天就上路,这是我的命令!”
赵行德决定服从这位对自己满怀好意、勇猛单纯的统领的命令。
这晚,赵行德前往那女子藏身之处,告之他即将远行,但已为她找好一个可以代替自己照顾她的人,所以不用担心。行德决定明日出发前,把这女子的事告诉朱王礼,借他的力量保护她。
女子和上次一样从地窖里出来,站在门口,忽然胆怯地对赵行德说:“现在除了你我什么人也不信任,请你暂时还是不要离开我!”
行德说他也不愿离开,无奈军令如山。
女人陡然跪在泥地,向天高举双手哭倒下去,半晌问道:“你可知我为何独自待在那烽火台上?”
过去几天来,行德也曾就这个问题问过女子一两次,却都没有得到回答。
女人决然道:“我待在烽火台上,是为等候有朝一日会成为我夫婿的那个年轻人。我本已跟随家人一起逃出城,路上忽然想起那年轻人曾跟我说过,只要还活着,他一定会回到城里来找我,我这才偷偷回到城里来,爬上了那个烽火台,不料竟被你发现。现在我相信我的未婚夫定已战死沙场,是他的灵魂把你引领到我这里来,对你我只这样想,可没想到你现在竟要撇下我一人,说走就走。”
行德望着伏在泥地上的女子,肩膀因哭泣而颤动,颈上那串玉珠也在月光下闪着冷光不停晃动。
赵行德走近女子准备扶她起来,可不知怎么,那女子忽然挺身直视行德。他从不曾对这女子怀抱过任何特殊情感,但当他感到女子身体的气息透过冰冷的夜气拂到他脸上的一刹那,一股难以克制的欲望袭上了他。他想将这世上最美的东西据为己有。
那女子挣扎了一阵后放弃了抵抗,乖乖就范。而行德忽然冷静下来,发觉自己的行为着实无可辩解,便悲伤得心痛起来,准备离开小屋。女子双手紧紧抱住了他的腿。
“请包涵,我一时糊涂,其实并不是有意……”行德说。
女子道:“这我明白。我知道你对我有情有义,前世注定是我未婚夫。”
赵行德重复着女子的话:“没错,我对你有情有义,注定是你未婚夫。没错,一定是命定如此,不然我也不会千里迢迢从大宋京城跑到这里。”
这是赵行德此刻的真情实感,对女人内心那份悲伤感同身受。
“非走不可吗?”
“非走不可。”
“还回来吗?”
“一年之内一定回来。”
“那么,我就在这里等你,请务必回来!”女子边哭边说。
行德心一横离开小屋,走回宿处,身影墨一般深深印在烟灰似的地上。
次日晨,赵行德前往朱王礼的寓所。朱王礼以为他来辞行,忙道:“你我同生共死,快去快回吧。迟早我们会共同打一场轰轰烈烈的仗。一定要打赢,别忘了立碑的约定。”
听口气,似乎上次激战还没有让他满足。
“出发前,我有个此生唯一的请求。”赵行德开了口。
朱王礼或许从他的神情中感受到某种不寻常,便也敛容道:“你说吧。”
“我藏了个回鹘王族的郡主,想请求大人保护她。”
“女人?”朱王礼现出复杂的表情,随即目光炯炯地问道,“女人?!你有女人?”
“她不是普通女子,是王族的郡主。”
“王族郡主有什么不同?快带来让我看看!”朱王礼说着站了起来。
赵行德连忙又说:“她不是一般的普通女人,跟你我一样具有汉人血统,也懂汉语。”
“女人不就是女人?女人只有女人的用场不是?”
赵行德开始后悔向朱王礼提及此事。
“我可要提醒大人,如果对她动心思,肯定难逃一死。”
“死?”朱王礼面露诧异,问道,“为什么?”
“相传跟回鹘王族女子交合的男人会短寿。”
“你以为我怕早死?”
“并不是战死沙场,而是身体衰亡。”
朱王礼沉默了,虽满脸狐疑,但无论如何,马革裹尸之外的死亡是他难以想象也难以忍受的。
“那么,我就不见那女子啰。”朱王礼说,但又忙改口,“可这太让人不甘心,还是让我见见吧,见见总可以吧?”
于是,赵行德引领朱王礼来到那间小屋。女子已从地窖出来,坐在小屋的泥土间。
朱王礼毫无顾忌地打量着她,也不进屋,只管低声说:“果然不是寻常女子。”
“从今天开始要保护我的就是这个人?”女子忽然开了口。
朱王礼被她的气势所慑,不禁退后了两三步,然后蓦地转身离开。
赵行德连忙追过去。朱王礼说:“我对这种女人最头疼,看来我帮不了她什么忙,顶多让城里的回鹘人给她送饭罢了。”接着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你为什么要保护她?”
“我也不知道。”
朱王礼又道:“也是,难怪你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这种女人,我一眼就能看出来,这种女人最让人没办法,一旦沾上手,就能得寸进尺地爬到你头上,我太明白了。到时候,她要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她是个让男人抬不起头来的女人,外表是女人,骨子里可不是。你还有没有普通点的女人?”
朱王礼这番话发自内心,让人感受不到一丝虚伪矫饰。可赵行德认为无论如何还是得托他照顾这女子才行,便再三请求。
最后,朱王礼说:“我不想再见这女人,懒得跟她有任何瓜葛,可既然见了面,就只好答应你了。就让回鹘人去照顾她吧。”
朱王礼回到营舍,立即命部下找五名回鹘老人来,最后留下其中之一,对他说:“从今天开始,你每天要给一个女人送饭,处理她身边的一切琐事。记住,这事务必保密,要是胆敢泄露,或被人觉察,小心你的脑袋!”说完他狠狠地瞪着那老人。
回鹘老人嘴里嘀嘀咕咕,说什么祸不单行,放个屁也会打到脚后跟,但终究还是答应了。赵行德带这老人再度造访女子藏身之处。到了那里,他让老人再次发誓务必严格遵守朱王礼的命令。
赵行德让老人回去后,向女子辞行。女子要行德再重复一遍昨夜许下的一年之约,然后说:“那么,你赶快走吧。”
临分手时,女子从颈上的两串项链中取下一串,默默交到行德手上,脸上露出柔情万种的笑容。赵行德握了握女子的手,随即离开小屋。女子手上那份冷凉留在行德粗糙的掌心,许久。走出这幢民宅大门时,先前那个回鹘老人正挑着满满两桶水进来。
“放心,不会被人发现的。”老人说。
赵行德于正午时分走出城门,去城外整装待发的那个两百多人的队伍报到。不知朱王礼是否事先关照过,那位年轻统领似乎对他敬重有加。
时已天圣六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