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吗?比起我那可怜的表妹,你这一点疼算什么?”寒浞右手将地上半盏酒水缓缓淋在姜蠡的伤患处。
姜蠡微微睁开眼睛,用力撑起上半身,不知要爬向哪里去,指甲吱吱地响,似乎要将地面刨开。
寒浞站在她身后,弯下腰,紧紧攥着她伤患的右足,拖着姜蠡向卧榻走去。
那一夜,殿外风雨交加,雷声大作,掩盖了长乐宫最难挨的夜晚。
翌日凌晨,微光透过木栏窗偷偷爬上卧榻,随处可见的衣绸碎片,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横躺着,那玄铁链子锁住的双足血肉模糊,凌乱的长发遮盖了大半脸庞,眼角还有未干的泪痕。当姜蠡慢慢苏醒过来时,寒浞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疼得蜷成一团,用尽全力爬至殿门口。昨夜的那场大雨把皇宫里外彻彻底底洗了一遍,姜蠡却感到全身都好难受,那刺耳的铁链叮叮响个不停。她伸手只够得到屋檐滴下的雨水,想把自己好好洗一洗。
“王后,我送饭来了!”阿碧一进门惊呆了,长乐宫再乱也不可能成这副样子,“昨晚是进贼了吗?您少了什么贵重的物品,我这就上报总管大人。”
满屋的凌乱,那地上趴着的伤痕累累的女人究竟是玩物,还是当今王后?阿碧呆呆地站在原地不敢动,这长乐宫除了大王,谁敢对王后动手,虽然她不得宠,但宫里绝没有第二人敢如此放肆。
“我说出来,你帮我杀了他?”姜蠡用尽全力撕喊,颤动的嘴唇写满了恨意。
阿碧可不敢做掉脑袋的大事,她灵机一动,现在唯一的法子就是让王后打消寻死的念头。
“王后,您受伤了,阿碧这就上报太医院,让太医过来瞧瞧,等养好了身子,阿碧再给您讨说法去。”阿碧立刻从卧榻边取来一件风衣,轻轻盖在姜蠡身上。
姜蠡此刻的痛苦,不仅仅来自身心上的创伤,更重要的是还是一个女人失去贞洁后的绝望。她没想到的是寒浞竟然用这种手段断了她对大师兄的一切念想。
都怪她太善良了,当初她眼中看到的那个寒浞是个君子,以为只要她不愿意,寒浞断然不会为难她,最多把她关进冷宫,因为他说过他不爱她的。
阿碧走出了长乐宫,急急忙忙去了太医院,请了李承渊大人前来问诊。李承渊前几日刚刚晋升至太医院,不解后宫风云,只听得王后病了,就利落地拎起药箱,跟着阿碧跑去了长乐宫。
进了长乐宫,李承渊越走越觉得古怪,宫内杂草丛生,屋檐破败,渗水不断,还没进正殿,一双新官靴就快报废了。
“王后,太医来了,您哪里不舒服尽数告知他,他一定会把你医好的。”阿碧轻轻推开寝殿大门,顺着铁链寻找姜蠡。
李承渊步入内殿,拾起桌椅,打开窗栏,屋内还是死气沉沉,他吩咐阿碧去管事处领用一批蜡烛,长乐宫很久没有如此光亮过了。
“臣李承渊,前来为王后诊治,请允许臣为您把脉。”李承渊跪在卧榻前,说道。
李承渊未见卧榻上的王后应允,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这时,阿碧慢慢探身过去,发现躺在卧榻上的王后一动不动,顿时慌了神:“李大人,你给王后吃了什么……”
“续命丸!”
“哦“阿碧点了点头,回头又突然顿悟,“续命?王后她是不是不行了?”
“阿碧,快将王后的枷锁解开,把人交给我,回太医院,让家师诊断。”李承渊大胆往前试了试姜蠡的气息,已经快不行了。
“不行啊!总管大人说过,不到迫不得已,不准开枷锁。”阿碧握着钥匙,连连摇头说道。
“要出人命了,快给我!”李承渊可没和她再废话,直接夺了她腰间的钥匙。
李承渊蹲下身子,轻轻捧起姜蠡冰冷的双足,这是一场皮肉和玄铁的较量,看到那溃烂的伤患处,心头不经打了个冷颤。他急急忙忙找到钥匙孔解开,想到不久前他在郊外解救被网住的小夜雀那一幕。
医者父母心,一时间太医李承渊也顾不得那么多宫规,为姜蠡整理了衣衫,将她拥入怀中,起身就往外跑。
长乐宫内一年比一年芳香满殿,若是平时姜蠡一定以为是自己思乡情切出现幻觉了。
“阿碧,将大门打开!”李承渊吩咐道。
宫门打开的刹那,就像打开了潘多拉魔盒,迎风而来的是一阵带有梨香的花瓣雨,打落在她的身上。那宫殿延伸而出的道路,像极了当年初嫁斟寻的情景,大寒城像极了她梦中的家乡。
“梨雪海……”姜蠡缓缓睁开眼睛,用尽了全力,说出了它的名字。
“对,这是梨雪海,这是大王这些年亲手为你而栽,他是想让你亲手打开,他是想让你输一回,求他一回。若你死了,它们怎么办?”阿碧突然想起一些往事,她突然懂了,她一边跟着跑,一边哭着喊着。
阿碧听到姜蠡唤它们的名字——梨雪海,此刻才明白她每天经过的地方,原来是大王亲自为王后种下的。
夜半,阿碧打理完长乐宫事务,迷迷糊糊总会看到一个身影出现在长乐宫门口,开始以为是入宫的盗贼,拿石子砸过,放狗追过,现在想想还好大王一直没追究,能保住小命真的太幸运了。后来,见那人徘徊在梨树间,手持着水桶和锄具,照顾得细心极了,便以为是宫里的园林师,之后就习以为常,不再关注了。
原来那个身影是大王,一身朴素,勤勤恳恳,他一直都守护在她身边。
姜蠡眼迷离,周身仙气飘飘,她看到了宫墙的尽头有人在等她回家,她不停地向前奔跑,花瓣穿梭于她的长发间。
姜蠡露出了笑容,她眼里果真看到了一人,白衣公子。
“师妹,跟我走!”白衣公子的声音真温柔,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说的就是他了吧,他抬起修长的手指,轻轻握住了姜蠡,手心的余温,感觉如此真实。
“好!”姜蠡确定了自己的心意,她不再去想那些烦心事,她不要再被俗世牵绊住,果断地点了点头,跟着公子的步伐轻跑了起来。
没多久,梨雪海不见了,白衣公子也不见了,姜蠡的面前出现了寒浞。
“怎么是你?”姜蠡发现自己牵着寒浞的手,她慌乱地甩开了他。
寒浞阴阴地笑道:“你以为,你能逃出我的手掌心?这千亩雪海林,就是为了困住你一人。”
“不是的,我一定是在做梦,我不要梦见你,你出去,从我的梨雪海中出去……”
“姜蠡,你是我的,这一生一世,你都休想离开大寒城。”
“寒浞,我求求你,你放了墨锦和柔然吧?我们四个人活得太痛苦了,只要你肯放手,我什么都答应你,好不好?”
“姜蠡,不要把自己看得这么伟大无私,最后痛苦的只会是你。”
“我用我的命还你,你把他们放了吧?你抓我进宫,不就是为了折磨我给墨锦看吗?”
寒浞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一把抓住她的手往回走。
漫天梨花雨,飘香满城隅,李承渊抱着姜蠡消失在雪海中。
……
第二天清晨,早朝。
诸事议完,张太医正在做关于柔然公主近期的病情报告。
“启禀大王,王后现在躺在太医院。”楚太医带着学生李承渊出现在寒浞面前。
“她又怎么了?”寒浞冷冷地问道。
“王后昨日入暮时分,突然陷入昏迷,气息薄弱,恐有生命危险。”楚太医如实说道。
“前日不是还好好的吗?”寒浞放下手中书卷,回想起那日情形,那女人如一匹胭脂马难驯,他身上的抓痕、咬痕都拜姜蠡所赐,又痒又疼,令他彻夜未眠。
“臣恳请大王救救王后。”李承渊见寒浞未有所动,求道。
“她自己不想活,本王有什么办法?”寒浞反问道。
“大王英明,还有一线希望。”
“臣略有耳闻,大寒朝民间流传着大王和王后曾经共赴雾缈峰顶取圣物一路生死相随的故事。为何如今大王对王后如此绝情?”
“大胆!”寒浞愤怒道。
不瞒大家,李承渊就是当时听得两人患难与共的故事才立志拼了命进太医院的。对于昔日的崇拜,李承渊开始疑惑了。
他继续说道:“若大王还顾及王后的深情一片,恳请大王将回魂丹赐予王后。”
“不行,那是柔然公主的救命药。”寒浞拍案而起,谁也别想打回魂丹的主意。
“大王可否放下执念?柔然公主一直昏迷着,这是心病,一日见不到她想见的人,她永远都不可能再醒过来。”李承渊的言语铿锵有力,仿佛是在提醒寒浞认清现实。
“李大人,这是在怀疑我的医术?”一旁的张太医突然冒出来反驳道。
“承渊,大王面前可不能乱说!”楚太医提醒着自己的学生,那张太医自持医术高明,是大王最信赖的臣子。
“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李承渊双手抱拳,面向大王恭恭敬敬地说道。
“住嘴!给本王滚出去!”朝堂之上,寒浞大发雷霆,让侍卫将两人轰了出去。
只见一旁的张太医嘴角露出一丝丝诡异的微笑。
太医院内廷,卧榻上的姜蠡形若枯柴,阿碧在旁守了一夜。
“王后,您快醒过来吧,阿碧以后再也不对您凶了。”阿碧握着姜蠡的手,这时李承渊走了进来。
“李大人,大王怎么说?”阿碧起身,眼神亮亮地期盼着好消息。
“没有,大王他……不肯将回魂丹赐给王后,说那是柔然公主的救命药。”李承渊无奈地低下了头。
“他凭什么不答应,若不是王后,他一人之力能取回丹药救柔然公主吗?”阿碧忿忿不平地说道。
“可他毕竟是……”还未等李承渊说完,性格毛躁的阿碧就先抢了话题。
“不怪你,阿碧自小在宫中长大,听得多也看得多。大王和公主刚来斟寻城,有穷王后羿见大王文武双全,认了他为义子,提升为左司马,大王南征北战,战功无数。后来有穷王还认了柔然为义女,还赐了文华殿给她。那是宫里最快乐无忧的地方,有穷王曾经答应过大王,将来要把那温柔可人的小表妹赐婚给他,但好景不长,从仙山上远道来了一位白衣侠士,他是有穷王后羿请来的谋士,名叫墨锦。他不仅才华横溢,风度翩翩,更是琴艺武技了得的仙人。公主不知不觉就喜欢上了他,公主还说她自小就见过这位仙人,他们一同谈古论今,形影不离,但常年出征在外的大王却不同意,后来纯狐将西域的断肠草交给了柔然,她嫉妒柔然的美貌,嫉妒柔然拥有的爱情,想让她永远都醒不过来。纯狐告诉柔然只要墨锦继任潇湘派掌门,娶了柔然公主就可以让她起死回生,赌大王一定会心软成全他们,但最后公主再也没有醒,而墨锦也无故消失了,但他的琴声却总是在日暮时分响起。后来就有了大王去江南潇湘派求圣物的事。”
“小丫头,你知道的事可比我多多了,也就是说大王至始至终爱的都只有柔然公主一人?”李承渊惊讶道平日里傻里傻气的阿碧竟然比任何人看得透,看着躺在卧榻的王后不禁替她惋惜,他听说的那个动人的爱情故事原来是骗人的,今日还在大王面前娓娓道来,现在想起来真是丢人。
“最道无辜是王后,大王既然不爱她,何为要娶她?囚禁她?还将她伤得那么深。”阿碧摇摇头说道。
“这情爱之事,只有经历过了,才知道值不值得。傻阿碧,你的那么多为什么,也只有大王王后两人懂得。”
“李大人,你难道不想知道王后进宫来的目的吗?”
“我早有耳闻,王后是为了她的大师兄墨锦而来的。”
“难道就是柔然公主喜欢的那位仙人?”
“是啊!”
“关系好复杂,阿碧不敢再想下去了。”阿碧犯迷糊了,可她明明看到大王可以废寝忘食,偷偷照顾那片梨雪海,却不让王后知晓。这又是为什么呢!
“阿碧,你想救王后吗?”李承渊灵机一动,问道。
“当然!”阿碧脱口而出,但又立即反悔道,以为李大人是让她去大王那偷药,“阿碧无能,可不敢做掉脑袋的事。”
“对了,梨雪海。”李承渊猛得轻敲了一下她的脑门儿,“去潇湘派,找人!”
“大人可知咱们大寒城这片梨雪海的由来?”
说起斟寻城的梨雪海,并非一朝一夕成就出来的。有穷王后羿拟旨重建大寒城,试过很多物种都无法成活,后来选了苍松和梨树,却不知道什么原因,最后留下了梨种,年复一年,斟寻城成了花中皇都。
“如今潇湘还有谁能帮王后吗?”阿碧疑问道。
“王后的娘家人。”
“回魂丹是潇湘派的圣物,那新任的掌门一定有办法弄得到丹药,王后就有救了。”阿碧顿悟。
“我们先得取一件王后的信物,托人送信去潇湘,顺便搞清楚那片梨雪海的故事。”李承渊也想搞清楚大王和王后之间关于梨雪海的事。
“信物?”阿碧想了想,不知取哪一件,毕竟当年姜蠡的嫁妆也满载满算十余车。
“有没有王后最喜欢的?”
“有!”阿碧记得王后进宫时有一支木制发簪,为了它,王后还跟喜娘争执了一番,喜娘一度想扔掉那件寒酸的陪嫁物,眼下它却成了救人性命的宝贝。
“麻烦阿碧将它取来,王后的性命可全寄托在你身上了。”
阿碧不好意思挠挠头,说道:“李大人,实在惭愧,您总是夸我对王后好,不离不弃,但我要坦白,长乐宫事件那天,我是因为贪吃、贪睡,没能赶上撤退大军,后来总管说我做事笨手笨脚,也没什么用处,就让我留在长乐宫里。”
“这就是缘分啊,说不定将来王后复位,你就是大恩人啦!所以现在王后千万不能出事。”李承渊听完阿碧的话,更加鼓励她。
“李大人,真的吗?我就知道大王喜欢王后,不然不会偷偷在长乐宫门口照顾王后最爱的梨雪海。”阿碧脱口而出,她决定从今好好伺候王后,她那么善解人意,一定不会计较以前。
“你说这后宫谁最不希望王后好?”
“是少妃——纯狐!”阿碧气冲冲地大声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
望着突然站起身的阿碧,李承渊愣住了,只好继续听她说下去。
“这些年来,我被那些纯狐少妃的丫鬟们欺负得快透不过气来了。”阿碧指着李承渊的鼻子,把他当作了发泄的对象。
李承渊赶忙压下阿碧的手指,安慰道:“好阿碧,我知道你这些年来的不易,所以说,我们一定要帮助王后重新获得圣宠,压一压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臭丫头们。”
“对!我就看她纯狐少妃能得意到几时?”
李承渊突然想起昨晚的事,接着问道:“那昨晚你又去了哪里?”
“不是说了吗?都怪我贪吃贪睡。”阿碧搔了搔头,不好意思地回道,又立刻发誓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
只见李承渊抿抿嘴,回头望着病危中的姜蠡,他发现这位王后和他想象中的确实不一样,莫名地同情她的遭遇。他也不知道,这样做,是在帮她,还是害她。撇去王后的身份,她只不过是一名普通的女子,为了她在乎的,默默牺牲掉了一生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