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刘英杰刚和邱老大谈妥,如释重负地从审讯室出来,见此情景,顿时愣住了。巡捕房医务室的值班医生闻讯赶过来,看到这妇人满身都是鲜血,上前检查了一下,直摇头道救不活了。
本来邱老大已经承认,说是自己看不惯张百川在法租界横行霸道,又刻意排挤巡捕房里的侠义社兄弟,想要趁着他与法国人争夺开厂权之机,利用天地社弃徒癞蛤蟆在织造厂制造血案,嫁祸给张百川。可这么一来,张百川摇身一变成了受害者,同时贺昇又愿意私人掏腰包,出钱补偿那些在血案中惨死的工人。这样的处理结果会让总巡威尔逊很满意,刚刚夸了张百川没几句,岂料法租界又发生这样一起怪案,可真是好事儿不成双,坏事成一排啊。
更加麻烦的是,有嗅觉灵敏的记者获知此案,马上去了江玉漱居住的里弄采访,拼凑了一个离奇故事出来,还加班加点的连夜刊印发行。自古起,母亲就是无私奉献的代名词,如今在法租界居然发生母亲想要杀死亲女这种有悖人伦的恶性案件,看到报纸之后,法国领事亲自过问此事,实在令总巡面上无光,总巡要求巡捕房必须彻查此事,要给公众一个交代。
张百川感叹今年大约是没有去烧头香的缘故,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既然陈守正与杜侃是案件的发现者,就让他们调查此案,尽快找出事件真相吧。
可是真相哪有那么容易破解啊,这江家母女没啥亲戚,基本这弄里的邻居就是她们的全部社交圈。江太太父母早亡,十七岁嫁给比自己大二十岁的江先生,本以为老夫少妻,至少能得到丈夫的疼爱,谁知婚后三年,四十岁的江先生身患重病逝世,留下不到两岁的女儿玉漱。江家亲戚都嫌弃她克夫,丈夫的疾病又用光了家中的积蓄,江太太只能依靠帮佣与洗衣服为生。所幸女儿乖巧又懂事,读书成绩也很好,是弄堂里少有的中学生,今年刚刚高中毕业,正想着去找一份小学教员之类的工作赚钱养家。江太太何以在熬出头之际做出这种事,周围邻居都摇头说看不懂。但若说她仅仅是发疯,又为什么在巡捕房里念念不忘女儿的名字,随后又用那样惨烈的方式自杀?
一整晚,杜侃都在广慈医院陪着江玉漱,眼看着急救医生剪开她的衣服,整个人都如同浸没在鲜血之中似的,实在是胆战心惊。等候的间隙,他坐在抢救室外的长椅上,浑身无力,想着要休息一下,一闭上眼睛,脑中就会浮现恶鬼附身一般的江太太手握菜刀,一下又一下地追砍着少女。所以当他得知江太太在巡捕房自杀的时候,没有半点动容之色,反而觉得死了活该。
陈守正这时赶到了医院,见杜侃坐在椅子上,上前问道:“江玉漱抢救过来了吗?”
杜侃低着头,略有丧气的道:“医生说她没有生命危险了,但是脑袋上那一刀太厉害了,创口很深,现在仍旧昏迷不醒,什么时候能醒,还是未知之数。”
陈守正又道:“我去看看她,你回宿舍休息一下吧!”
杜侃摇头道:“我睡不着。”
陈守正微微一笑道:“睡不着也要休息下,一会我来宿舍找你。”顿了顿,又道:“哦,对了,今天我要回闸北,你不是说一起去吃晚饭吗?尝尝翠如的手艺嘛。”
听到翠如的名字,杜侃眼前一亮道:“前几天我在真丝大王买了块料子,我得带去送给翠如,她肯定会喜欢。”
陈守正一笑道:“你送给我妈,岂不更好。”
广慈医院坐落在金神父路上,是法国天主教姚宗李神父创办的,属于上海滩最大的一家外科医院。陈守正找到护士,护士听说是找昨晚送来的那个少女,不禁对陈守正感叹道:“太吓人了,那个女孩子娇娇怯怯的,凶手怎么下得去手?还听说是亲妈做的?”
陈守正不想说太多,他随便应付了几句,伸手推开病房的门。区区十平米左右的病房内,病床上躺着一个浑身包满纱布的人,头上也缠满了纱布,像个木乃伊一般,只有娇小柔弱的身躯让人觉得这是个女子。让陈守正有些意外的是,旁边竟然有个年轻女子正倚窗而立,似乎正瞧着窗外发呆。听到响声,她缓缓转过身来,只见她留着过肩长发,左右鬓边各有一枚银色的发夹束发,显得她一张脸真有如秋水为神、美玉莹光。
她穿着一件格子呢短大衣,内里像是一件中学校服,但式样又同上海滩的中学校服不太一样,脚上是一双咖啡色的皮鞋。这少女看起来和江玉漱差不多年纪,她见陈守正进来,点头微微一笑,率先开口道:“你好,你也是玉漱的朋友吗?”
陈守正报以一笑道:“你好,我不是江小姐的朋友。昨晚她。遭遇不幸,我是中央巡捕房的便衣探员,是我同事把她送来医院的。”
“原来是位巡捕先生呀。”那少女缓步走到江玉漱的窗前,低头凝视着她,幽幽地道:“谢谢你救了她。玉漱真是个好女孩,又乖巧又温柔,更难得还很有正义感,我记得那时我们在一起读书,就数她是个‘出头鸟’,学校但凡有什么不公正的规定,第一个出来叫板的一定是她。”少女的嘴边微微浮起一丝笑容,似在追忆往事,旋即发出一声叹息。
“小姐你和江玉漱是同学么?”陈守正饶有兴趣的问道。
那少女抬头向陈守正伸手道:“是,我叫杨宝珠。”
陈守正撞上她晶亮的眼睛,视线落在她伸出的那只纤细的手上,一时感到有些窘迫,竟不敢去握她的手,有点拘束,只低头说道:“我叫陈守正。”
杨宝珠倒是落落大方,她继续看着江玉漱,叹气道:“我们是初中同学。后来高中我去了香港念书,刚刚回来,本想着找她聚聚,没想到。”
陈守正道:“原来如此,难怪我看你身上穿的校服和本地不大一样。”
杨宝珠问道:“陈长官,你可知玉漱因何遭遇不幸?伤害她的坏人抓到了吗?”
陈守正稍稍有些不好意思,苦笑道:“抓是抓到了,可是。”他斟酌再三,还是说道:“砍伤江玉漱的人就是她的母亲江太太。”
“啊。”杨宝珠吃了一惊,她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惊恐神色,失声道:“这。这怎么可能?江家姆妈很宝贝玉漱的,难道是误伤吗?”
杨宝珠细细看着江玉漱,也知道说是误伤绝对不可能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她疾步走到陈守正面前,大声说道:“那江家姆妈呢?她有没有说为什么要伤害玉漱?”
陈守正摇头道:“江太太她。于昨晚在巡捕房自尽了!”
杨宝珠顿时跌坐在床畔,她扶着床头,流下两行清泪,哭诉道:“怎么会这样?”
陈守正道:“杨小姐,既然你是江玉漱的初中同学,你可知她们母女感情如何?有没有发生过重大分歧?”
杨宝珠用手背拭了拭眼泪道:“玉漱很可怜,很早就没了爸爸,不过江家姆妈对她非常宝贝,吃穿用度都属于中等,可见江家姆妈是很克扣自己的。唉!”
陈守正嘀咕道:“难怪周围邻居都说母女俩感情很好。”
“那是当然。”杨宝珠说道:“我记得江家姆妈长得很漂亮,玉漱像她。那是三年多以前,有人介绍了一个鳏夫给她,那个鳏夫是做小生意的,经济条件还很不错,不过玉漱不喜欢他,所以江家姆妈很决绝地回绝了。”
陈守正道:“原来如此。”
此时护士前来敲门,原来是医生要为江玉漱换药,两人便并肩走出病房,来到走廊。
“陈长官,如果你能找到江家姆妈伤害玉漱的原因,请一定要通知我。”杨宝珠言辞恳切道:“我就住在同孚路长兴里,和外婆住一起。”
“一定,一定。”陈守正连声答应。
见到还有人关心江玉漱,陈守正心中一阵宽慰。时间尚早,他料想杜侃还在休息,便再次回到江家所在的里弄,撕开封条、推门而入,屋内还有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家具上、地上斑斑血迹尤在诉说昨天晚上的惊心动魄。
陈守正小心地避开地上的血迹,穿过厨房来到客堂,这间屋子是一贯式的民居,即厨房、客堂和卧室依次排列,想要到达卧室必先要通过厨房和客堂。
客堂没有窗户,如果不开灯就仅靠厨房透进来的些微光亮。室内不足十平米,摆着一张八仙桌,两张长凳倒在地上,一个放碗的橱柜坏了半扇门,地上都是陶瓷碎片。卧室差不多有十五六平方那么大,摆着一大一小两张床,床上被褥散乱,也有一滩血迹。陈守正估计江太太是在卧室突然发难,砍伤了女儿,而江玉漱一路从卧室逃到厨房。
陈守正忽然闻到一股奇怪的香气,这种香气明明似有似无,却十分浓重,让人闻之欲醉。他的呼吸开始急促,想到江太太就是在这里追砍无辜少女,满腔怒火从心头燃起。陈守正心道,什么样的母亲要亲手杀死女儿?于是愤怒地狠狠踢了一把床腿,发现在大床枕头旁有一只金属饼干盒。这种饼干盒很常见,专门用来摆放自己的杂物的。
陈守正上前端起饼干盒,里面有一些零钱,以及一封没有写地址和收信人的信件。信封用浆糊封着,如果想要查看势必要拆开。
陈守正正在犹豫要不要看看内容的时候,门外传来了杜侃的声音:“小闸北,小闸北,你是不是在里面?”
虽然陈守正看起来从不在意,其实陈守正并不喜欢“小闸北”这个称呼,在他内心深处,对弃婴的身份有着深深的自卑,养父母待他有如亲生,但他恪守一个养子的本分,对于养父母和妹妹翠如,总是保持着相当的距离。
相比之下,杜侃的父亲是一名小学教师,杜家不算富裕,但与居住在闸北棚户区的陈守正相比,无异于天壤之别。
陈守正将那封信随便塞进口袋,大步走了出去,差点与杜侃相撞,他抬头怒道:“你瞎叫什么?”
杜侃愣了下,问道:“怎么啦?我一直是这样叫你的呀。”
一阵冷风吹进厨房,陈守正鼻间的香气顿时被驱散,他觉得脑子一阵清明,怒火顿消,定定神道:“你怎么想到来这里找我?”
杜侃嘻嘻一笑,手里捧着一个纸包:“我一觉睡醒,没看到你回宿舍,就料想你还在这里,所以过来看看,果然如此。小闸北,张老板这样器重你,我看不用多久,大家就要叫你闸北哥了。”
陈守正道:“走吧!还要不要去我家了?”
从华龙路骑车去闸北还是需要一点时间,差不多下午五点半,两人拐入一条肮脏的小马路,这条马路却份外热闹,两边都是乱七八糟的小摊,一个卖糕团的老婆婆招呼道:“小闸北回来啦?”
“孙婆婆好!”陈守正高声呼应着,随后一溜烟从她身边而过。过了这条街,便是密集的居民区,那里住着大量的外来移民,大多数是从苏北等地迁来。他们没有文化,依靠出卖体力为生。
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在做饭,不同口味的家庭飘出不同的菜香,有一户人家大约是湖南人,浓烈的辣椒味冲得杜侃眼泪直流。
“湘潭大嫂又在炒辣椒了。”陈守正一笑,低头走进一条巷子,随后在巷口的一户人家停下。
那户人家随意搭建了一个草棚当作厨房,一个妙龄少女正在灶头忙活,她一抬头,露出一张异常端秀的脸庞:“哥,你回来啦?”
杜侃抢在陈守正前头,忽地一下跳到那少女面前,笑道:“岂止你哥哥回来了,我也来了。翠如妹妹,你好吗?”
这少女正是陈守正的妹妹陈翠如,她嫣然一笑,说道:“爸和姆妈都在屋里呢,你们快进去。”
杜侃磨蹭着不想走,陈守正一把把他拖进屋子,笑道:“快走!别给翠如添乱!”
走进里屋,陈守正不禁双眉一皱。本就不够明亮的屋子里烟雾弥漫,在异样的香气中,陈妈妈半跪在一个蒲团之上,背对着他们似在喃喃自语。凑近一看,她的面前是一个供桌,上面摆放着一尊塑像,塑像的样子是一个道士坐在白鹤之上,但道士的嘴角仍旧保持着微笑的姿势,但双眉双眼微微向下,像是在苦笑,神情很是怪异。
陈守正只觉得这股香气非常熟悉,正想要上前,陈爸爸上前拦道:“守正,别打扰你姆妈念咒。”
陈守正惊讶的反问道:“念咒?”
陈爸爸做了个手势,三人慢慢退到门口:“是的,你妈妈现在常去白鹤门的讲堂,就在距离这里不远的地方。”
白鹤门,陈守正心念一动,就在刚刚,他在江家母女的家中也闻到过这股香气,这股味道让他感觉很不舒服,但是碍于养母对待一切信仰都十分虔诚,他也只能暗自忍耐。
半晌,陈妈妈缓缓起身,见到陈守正,笑着迎了上来:“守正,你回来啦?”
“陈家姆妈,我也来啦!”杜侃笑嘻嘻地凑上去,将手中的那个纸包奉上:“陈家姆妈,这是我特意去真丝大王买的料子,你和翠如一人一份,做件新衣裳。”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刚好陈翠如端着一碟炒猪肝走了进来,见杜侃笑盈盈地看着自己,陈翠如脸上微微一红。
陈妈妈取笑道:“你究竟是为了想要送给我呢,还是送给我们家翠如呀?”
杜侃瞧着陈翠如傻笑个不停,帮着她端菜开饭,嘴上不断讨好她:“这些菜都是翠如烧的吗?真是色香味俱全啊!”
陈翠如忍不住嘲讽道:“一口没吃,你就知道色香味俱全啊?”
杜侃调侃道:“嘻嘻,这个叫做秀色可餐。”
一碟炒菠菜、一碟爆炒猪肝、一盆清蒸鲈鱼、外加紫菜蛋花汤,都是一些家常小菜,在陈翠如妙手烹饪之下,猪肝脆嫩、鱼肉鲜甜,杜侃吃得赞不绝口,连添两碗饭。
“再吃下去,你要变成饭桶了。”话虽如此,陈翠如还是接过杜侃手中的饭碗,又给他添了一碗。
“吃你做的饭,我宁可当一个饭桶。”杜侃边吃,还不忘了挑逗陈翠如,风卷残云,还把紫菜蛋花汤都喝了个精光。
收拾完桌子之后,陈翠如又端上一锅番薯甜汤。
“天哪,翠如,谁能娶到你真是三生有幸啊!”杜侃是有心而发。
陈翠如并没有搭理杜侃,继而转向陈守正,一副闷闷不乐的表情道:“哥哥,我什么时候能跟你去法租界呀?”
陈爸爸也说道:“是哦,翠如马上要年满十七岁了,也该出去找份工了。”
陈守正道:“我在法租界还没站稳脚跟,以后再说吧!”
这一餐饭,陈守正只是闷头吃饭,几乎没有怎么说话,他的鼻间还能闻到那股香气,这让他心神不宁。
“其实无所谓,翠如来法租界慢慢找工作好了,我可以照顾翠如。”杜侃忙不迭地说道,冷不防瞧见陈守正有些阴沉的表情,立马住嘴了。
“翠如,只要有机会,哥哥一定会带你去法租界。”陈守正没有喝面前的番薯甜汤,正色道:“现在呢,你好好留在家里帮爸妈就行了。”
“好吧。”陈翠如一直是个乖女孩,就算心中另有所想,也会听从长辈的安排。
陈守正忍到现在,他觉得有些难以忍受屋内的气味,起身说道:“爸、妈,巡捕房还有事,我们先回去了。”
陈爸爸诧异道:“今晚不住在家里?”
陈守正摇头:“是真的忙,我下周再回来。”说完,他推了把恋恋不舍瞧着陈翠如的杜侃,跨上自行车,一口气踩出老远,出了巷子,拐出居民区,他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心中的烦闷稍解。
“为什么走那么快啊。”杜侃骑到他身边,有点不快。
陈守正淡淡道:“你真当没事啊?江家母女的那起案子还没有眉目呢,明天我想要去江太太帮佣的那几户人家看看,问问有没有线索。你就去江玉漱念书的那所女子高中吧!便宜你啰!”
回到警察宿舍,陈守正刚刚打开卧室房门,居然又闻到那股让他不快的香气!顿时吃了一惊,环顾左右,除了相隔数间之遥的杜侃正在低头开门之外,整个楼道就只有他一个人。
陈守正四处寻找,终于在写字台旁的废纸篓里发现了那张皱巴巴的宣传纸。他依稀记得自己当晚带回家之后,睡的很不安稳,做了一整晚的噩梦。次日杜侃来找他,就随意将宣传纸扔进了废纸篓。再慢慢凑近宣传纸,果然带有那种香气。
将宣传纸铺平,正中的那个白鹤真人画像就和陈妈妈供奉的塑像一样,嘴角在笑,眉眼却好像在哭,似笑非笑、似哭非哭,陈守正索性打开窗户,将宣传纸扔了出去。一摸口袋,蓦地想起江太太的那封没有收信人的书信还在自己这儿。犹豫再三,为了尽快向张百川交代,还是拆开了信。只读了几行,陈守正脸色顿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