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你一道回来,可哪里知道,她不过是前些日子府里给奶奶找的丫鬟,倒是满讨奶奶欢心的。”袁小姐一反身,就扶着他笑起来,“你别是看上她了吧?”
“放肆,说话没规没矩,小心还没嫁出去世嘉就把你休了。”老太太故作生气,大家却看得出她对这个孙女是极宠爱的,袁小姐吐了吐舌头:“哼,他才不会休我呢!再说,现在都是自由婚姻了,哪天我们觉着不合适啦,才不要他休我,我自己就先把婚离了,然后做一辈子老姑娘,伺候您!”
“这孩子。”老太太啐道,知道她是男孩心性,惯常口没遮拦,吩咐下去在流花厅中摆下席面,为姑爷接风洗尘。
这场酒可不好喝,孙世嘉经不起族里几个兄长叔伯劝酒,已有些醉熏,推辞了一番,由小易扶到客房歇下,才和衣躺在床上,不多时见油纸窗外人影贴了上来,酒意随即醒了一大半,喊了一声是谁,听到嫩生生一声:“姑爷,是我。”
翠雯袅袅婷婷端了茶案进来,日光照在她净白的颊上像撒了层碎金,鼻尖上的一两颗小雀斑也清晰可见,孙世嘉忽然笑道:“为何要你送来,袁府家大业大,竟是连丫鬟也混用了?”
“姑爷这句话可见外了,拿着工钱管他要我做什么。”翠雯的声音始终是平的,瞧不出一点起伏,“是老太太吩咐我来给姑爷送解酒茶。”
她抽出襟上的手帕将桌上的细尘拍干净,青花瓷茶壶里倒出的热茶滚烫,热气氤氲一团,像薄雾一样打在她的脸上。
“孙先生,像你这样留过洋的金融生在全国都不多。”她故意将“孙先生”三个字放重,看他将茶喝下并没有马上收拾离开,反倒是不住地在屋内逡巡,最后落在角落的藤箱里,“可真是阔绰,随身都这般豪气。”
他看向她,有些惊讶她话语中的意犹未尽,又见到她不知何时胸前戴了枚胸针,是一只眼睛镶宝石的猫,右眼的宝石却缺失,更加讶然:“你……”
她却灿然笑笑,收拾了茶具自去:“姑爷还是多喝些这解酒茶吧,也好看清面前的形势。”说完便走出屋去,只剩下长长的辫子黑亮绵软,在孙世嘉的面前晃来晃去。
黄昏时,雨渐渐下了起来,翠雯感觉到雨丝贴着发迎面飘来,不由生了寒意,备了热茶送到屋里,哪里想到老太太正发脾气:“要去上海你们去,反正这院子我不会卖,你们贪花园洋房住得舒服,洋人的咖啡好喝,我偏偏喜欢待在这老院子里,喝我这清茶!”说着便端了手边的茶来喝,水却没了,袁老爷赶紧接过翠雯手中的瓷壶,给老太太续上水:“娘,敏儿和世嘉也是一番好意,您住不惯花园洋房,咱们另买一幢院子好了,这不是怕我把生意挪到上海去,家里没一个人来照顾您嘛。现在又有人愿意出高价买下这老房子……”
老太太仍一言不发。
袁小姐便直把上海的繁华描摹了一遍,道:“奶奶,你一直都不是那么守旧的人啊!”
老太太知道孙女使的是激将法,没来由叹了一口气:“不是我端长辈的架子,本来你们做儿孙的孝顺,接我去大都市我该高兴,可我若去了那里,身边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就是翠雯,你们怕都是要开销出去的。”
袁老爷见老太太松了口,忙不迭向翠雯使眼色,翠雯会意,帮着劝竟劝动了七分,袁老爷又接口道:“母亲你喜欢翠雯我们也带到上海去照顾你就是,这有什么难的?我也还使不惯那些菲佣呢,等世嘉与敏儿的大婚礼成,去上海的船也是现成的,叫启贤订几张头等舱的票就是了。”
老太太听袁老爷细细讲来来,才知道这往上海去的计划竟似早就筹谋好了的,也不再置气,只拉着翠雯的手细细摩挲了好一阵,笑道:“终究还是老来不能归根,不过还好,有翠雯你陪着我。”又吩咐莫启贤跟着孙世嘉好好看看买家的底细,切不可吃了亏。
上海?
红灯酒绿,纸醉金迷。
翠雯自袁府准备举家去往上海后夜夜没有睡好,在床上翻来覆去脑海里只出现孙世嘉与袁敏逗笑的情景,好不容易眯了会儿眼,又见莫启贤用带有深意的眼神看着自己,一时怔忡,猛地惊醒,才发现月影婆娑,是犯了梦魇。
披衣下床,不知怎地就踱到了临湖的亭中,对着月光,红光一闪,手上蓦地多了一支燃着的烟。
“你不该再抽烟。”声响乍起,翠雯一惊,回头对上莫启贤的眼,又如梦魇中那般迷乱心神。
他自第一眼看她手指的关节处略有些微黄,又在过后常闻到她身上的淡淡烟草味,便看出来她定满怀心事,随意坐在亭子一角,被黑暗遮住了半边脸,硬是隐下下半句没说。
翠雯掐灭了烟。
她不是年纪轻轻就好上一口的小姐,也不是大世界的舞女,她现时的本分是做好一个好人家的丫鬟。
看着随月影摇曳的碧波边缘,又看着远处依稀可见的屏山峰峦,翠雯微微叹了口气,心想这命运到底是起伏不定的,本以为有了十分的把握,没想到却横生了枝节。
这横生的枝节,便是他。
“你与他,早就认识的吧?”莫启贤知道她面上过不去,便说得极隐晦。
但她却丝毫不见得难为情:“是,我与孙世嘉算作旧识。”
却全然不是莫启贤想象中的情形。
“我本也是大富人家的女儿,父亲疼爱我,不要我继承衣钵经营茶叶买卖,而将我送往国外读书,若不是家里长姊结婚催我回来,我定是要继续深造的。我那日在银楼里买首饰也是想着送些礼物给我的母亲与姐姐。”然而就在她怀揣着首饰与夹着姐姐订婚小照的书籍兴高采烈回到家里的时候,却发现家里被洗劫一空,父母与姐姐也身中数刀,气绝而亡。
巡捕房将仇家一一排除,疑是黑帮下的狠手,但苦于没有证据毫无对策,而即将成为自己姐夫的男子,亦不见了踪影。
翠雯曾庆幸,他或许逃过一劫,姐姐虽遇害,在阴间也该瞑目。
孤苦之下失了经济来源,她不时做些小买卖过生活,后来到袁府帮佣,遇上老太太疼爱,本以为一辈子都会如此下去,却没想到重遇上了孙世嘉。
她虽没有亲眼见过他,但他在订婚照上的风度曾一度让她替姐姐高兴,而后家中惨案发生,她孤苦无依,也时常看那张照片睹物思人。
他的面容,自然如磐石,与那些痛苦一起,风化不了,占据了她的脑海。
只是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快就又结新欢。
不过一年。
“我更恨的是,他这么久都未曾对我姐姐致过半分哀思。”双肩因痛苦的回忆而剧烈地摇晃起来,翠雯的手不禁握成拳,将那支烟捻成碎末,“我定要让他为之付出代价。”
莫启贤听她说话,心里隐约猜出了五六分她的打算,虽与她相处时间不长,但心中已暗生了情愫,现在看她眉宇间透着英勇,坚强中又见柔弱,不禁生了怜意。
但仇归仇,过几日袁府大婚,若是给她闹了场……莫启贤心下无法,只定定抓住她的肩:“这一闹非同小可,有我在,必不会让你冒险!”
她听见他的话有些发怔,好半会才反应过来,忽然失笑,凭什么呢,凭什么就让她因他而放弃整个计划?
华灯初上,红帘绿影。
袁府大婚虽在几日后才举行,但有些宾客已经携了重礼到了桂林,老太太却奇怪,不知为何自己竟不认识这进府观礼的大多数人。
“哦,有些是姑爷拟的名单,请的是他在桂林的亲朋好友,有些是老爷做的主,请的是府里做生意初认识的朋友。”莫启贤笑意盈盈,“老太太您不是最爱听彩凤班的戏吗?我这就给你请几个角儿好好唱几出!”说着便往外走,临了又叫上翠雯。
她好奇跟了出去,在穿廊下不期然看见常在袁府门口乞讨的小乞丐拉扯着孙世嘉往府外去,也没多在意,待穿过花廊,见到莫启贤递给自己一枚物件。
是一枚四叶草的鎏金胸针,她有些讶然。
“那枚胸针该是收起来珍藏的时候了。”
他言及的那枚独眼猫胸针常被他看见在她手里轻轻摩挲,他便断定那并非寻常物件——睹物思人是对的,可若是陷于过往而不可自拔,便是负累。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翠雯忽然看到莫启贤停下话头,顺着他吃惊的目光看过去,原来是袁敏换了装束,穿的是一身男子紧身立领的猎装,高筒皮靴,中腰系皮带,英姿飒爽。背着手踱到面前,面色一沉:“动手!”
翠雯不知发生了何等变故,但看到宾客中已有一些从怀里亮出匕首、手枪时便隐约知道发生了什么。
“哼,翠雯小姐,你们的手法已经过时了。像你们这样利用婚姻诈骗,婚礼之时将对方财物洗劫一空,外人只道是婚礼搬场而并不知对方已遭洗劫的手法纵使高明,却也早见于报端。况且邻县也早就有商户同样着了此道,不过你们此次的目标并不完全在婚礼所劫的财物上,而是实打实要定了我们这幢院子吧?”,袁敏的双眼总是俏皮地向上翘着,此时笑意更浓,“老尚书的府邸,聚宝盆的传说,,谁不想分一杯羹,可哪里想到我们早在年前就派人开挖,不过是挖了些形状奇特的石块出来,也找人仔细研究过,知道这院子有遇旱不枯的奇观与宝藏半分钱关系都没有,不过是当时建造者院子时匠师心灵手巧,让这些石块可以蓄积雨水,在大旱时自动引流,浇灌草木罢了。”
“孙世嘉与我结婚,在上海花大本钱租了花园洋房,不过是想演一场戏让我们深信他的富户身份,婚礼上他请的这些亲朋也是你们帮派的人,想在婚礼其时洗劫我袁府,而你,做的就是带线引劫的角色,先在我们袁府门口演了几天苦肉计,又托人讲关系进得府来,是要将袁府的底细打探清楚,哼,可到底是邪不胜正,不如请你瞧瞧眼前我爹请的这些宾客,哪一个不是能以一敌十,捉贼的好手?”
那些掏抢制敌的是袁府请来的便衣,翠雯知道大局已定,问道:“你们可抓住了孙世嘉?”
“哼,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你还想着他?”袁敏瞥了她一眼,“莫管事,你再不动手可真的成了‘莫管事’了。”
莫启贤闻言,已默默将翠雯反绑了。
到底是她用那个凄惨故事博得他的同情,还是他隐忍下所有的情愫,在她面前装作替她着想,而不动声色地安抚她,牵制她。
乃至捉住她。
她到底不该用那样的话骗自己——她何尝知道自己也曾误入歧途,甚至还是帮派中的少年领袖,若非在一次火拼中差点毙命,袁府老太太发善心救下他,又不管他的过去,提拔他做管事,他必没机会认识她。
可同时,他虽不在江湖多年,却依然深谙江湖上的各种骗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