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蝉不说话,他席地而坐,念心经。我听到他念:“是身如幻,从颠倒起。是身如影,从业缘观。是神如陷,从渴爱生。”他在忏悔吗?因为他为了我这只虫豸动心,所以他忏悔——他是佛主的弟子,他注定也将成为佛,他不能对任何人动心,哪怕是一次。
是我错了。我不该妄图以虫豸之身博得他的爱恋。我算什么?我算什么?我跑啊跑,穿过众罗汉的嗤笑与怒目,终于在泪泽前停了下来。
【佛说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泪泽,传说是佛得道前流下的一滴红尘泪,而今是王舍城中的一面湖泊,清澈见底,照化万物。我在泪泽里看见自己的影像,巨大的钳鳌,褐色的硬壳,满目疮痍,原来,失爱的女子是这般不堪,又或者,如佛所说,万物皆空,那怀抱琵琶美艳绝伦的女子,不过是幻象。
恍惚中,我却听见金蝉说,无碍。
他看向我,脸上是亘古不变的笑容,素洁的优昙花,自天降落,溅起一点尘埃,暗惹到他的袍袖上,我抬起头来,仰望着他。
他定是有什么故事的。
然而我不懂,我只隐约记得佛主在飘满旃檀香的雷音殿里说道:“金蝉,你动了凡心。”他笑,不辩驳,只坐下来念经,从他的脸上看不见悲喜。
但他对我笑,说,无碍。
佛主的目光逾越了三千世界,看向我们:“金蝉,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他不语不应,起身朝我走来,优昙花落满众人头顶,唯他周身三丈方圆一片净地。
“那么,你下界去。”五色光从佛主口中出,照耀四方。
佛语一出,众比丘,夜叉,天龙均愕然——这是贬罚,王舍城中最大的贬罚。
我忽地感到惊恐:金蝉若下界去,那么我呢?我从此之后便不会再见到他了吗?
“佛主,是我的错!”我在雷音殿中匍匐前行,我想起千万年前,金蝉的气息点醒我的蒙昧之心;我想起我在他脚边听法,仰视着他;我想起他对我笑,说,无碍——我不能让他因我而使万年修行毁于一旦——我说,“佛主,您罚我!”
就在佛主犹疑的一刹那,我听见扑通一声——金蝉他跳下那通往六道轮回的泪泽,再也不见。
“不要!”我悲愤交加,我从来没有这么伤心过,我跑啊跑,只看见那一泓碧波荡漾。
“哎……”一声叹息,几不可闻,佛主道,“他替你受罚,那你便自去吧。”
“哈哈!”我在心底笑,这佛境中若没有金蝉,我呆着还有什么意思?我听法,不过是想时刻在他身边逗留,我用尽全身的力气,逾越了佛身边的众比丘、罗汉,扑向连玉帝也敬让三分的佛主。
他伸手来推,我扬起毒钩,狠狠地向他刺去——他疼,便恼怒——佛说,你下界去。
【佛说 因缘业报】
我不知道自己在这世上颠沛流离了多久,我也不知道我将继续颠沛流离多久,我只知道,我在这人间存活的唯一意义,就是等他,等千万年前对我笑的男子,金蝉。而今世,他是去西天取经的,大唐高僧。
我插了支金灿灿的步摇,又点了桃花妆,罗衫裙带,分外妖娆,想着与他见面便不禁喜在眉梢,他见了我该是怎样的表情,会不会傻傻地又只说,无碍?
呵呵。我敛了笑,化了一阵风,去往西梁皇宫。
女王很美。牡丹髻盘卷繁花,正中插一支镶钻点翠的风钗,那风钗口衔火珠摇曳生姿,尾放五彩。
我隐在柱子后看她,她正执笔,如雪皓腕裹挟着丹青朱墨在细浪纸上生花,那是一个男子,身形修长,风神俊朗——是他!
我生生世世牵挂的人儿!
西梁国女王欲以一国之富下嫁大唐高僧的传言果非空穴来风,那纸上一笔一划皆是爱意,线条里有她缠绵的爱,纠结的渴,如我万年前在雷音殿上为他弹拨一曲的勇敢与肆意。
我忽地将指甲掐入自己的皮肉——那画中的人,长身玉立,紫金袈裟披身——正是我蒙昧之心刚被点醒后所见的第一道光。
劫数。
很多年以后,当我成为泥土,我是这样想,他是我的劫数,永生永世的情劫。
女王的话,我无心去听,她的情意在我看来全是阻我与金蝉相认的巨石——她难道看不出,他根本不会对她动心?
这个笨女人!
我不等她再说话,便平地里卷了一阵旋风,携他回府。
婢女早将洞府布置一新,依他喜好,弃了金纱帐、鸳鸯被,换上素帐素被。
“金蝉。”我想唤他,却又生生将话吞进肚中,无论他转世投胎多少轮回,他始终都是那个需要让我仰望的人啊。
“这是哪儿?”他坐在锦墩上,惊恐地四望,最后将眼望向我,“女施主,你将贫僧掳来此地,究竟意欲何为?”
女施主?他竟唤我女施主?他不再记得我?我有瞬间的怅惘,不过我很快释然,呵,他堕入轮回千百世,哪里还会记得我?
“你莫怕,我不会伤害你。”来日方长,我有很多机会让他记起我,“你饿了吧?”
鲜果嫩蔬,蜂蜜琼瑶,我皆自尝了,千万年只吃肉的习惯因他改变,于我,只是欢喜。
他不动嘴,只阖眼念经。我呈递到他面前的,他一眼都未瞧,只是念经,良久才开口,“女施主,你还是放贫僧走吧,贫僧还要到西天取经。“
哈哈。我倒是被他兀自认真的表情逗乐了,他原来不知道,他本就是自西天下到凡间的,他当年那样决绝地离开,而今又这般决绝地去,这世道还真可笑。
“我不会放你走的。”竟生了逗他一逗的心,我逼近他,“我要和你做百年夫妻。”
话未说完,一声“妖孽”,孙悟空擎了铁棒喝道,我恼羞成怒,这泼猴,竟坏我好事!反抱琵琶,一阵天魔音响彻在洞府间,他抱头痛叫,我继续弹拨琴弦,哼,这琵琶来自西天,与管教他的紧箍咒源于一门,他自不量力来找我麻烦。五千年前大闹天宫又怎么样,还不是被佛主的五根手指骗了,镇压在五指山下?而我,一蛰却也能让那佛主疼痛难耐。
他大叫着“倒马桩毒”逃将出去,第二次不死心和猪八戒一起来,也禁难深受我这毒针。
我与金蝉,有大把时光。
【佛说 在劫难逃】
我在他面前,宽衣解带,用手抚弄着自己裸露的肌肤,我看着他微笑,这是为他才有的杰作,是他,让我有了脱离虫豸之身的心,才有了这般美貌。
他不语。
我捧了琵琶,在他面前边舞边弹,眼眸流光,盈盈脉波中是千万年的情,千万年的夙愿,千万年的等待。
他不语。
我罢了舞,屈身仰望着他。
他仍不语。
如千万年前佛主唤他回头时的不理睬——他究竟生了怎样的心,这般决绝?
“金蝉。”我轻轻唤他,希望他能记起我,“你不记得我了吗?”
他不答,双手合十,默念心经。
“金蝉,你睁眼看看我。”我发了急,我自西天下界,不就是为了他吗?可他却对我不理不睬,根本不记得我。
哼。我在心中冷笑,那笑,穿越了千万年的时光,呈现在他面前——我抓了活人,在他面前凌迟处死,那血,像我的笑,绽放,一朵一朵。
“女施主,你快放下屠刀。”他见了血,终于开口,“佛会宽恕你。”
“哈哈!佛?佛若宽恕我,便不会让我心智打开,遇见你!”我冲他吼道,心在瑟缩着,打着颤。我定定地看着他,只来得及说一句话,“我之所以成为妖魔,是因为我心中有你……”而后,一口郁积在胸腔中千万年的鲜血喷涌而出,将他素净的僧袍染个鲜红——那是千万年前佛主用手来推后留下的隐疾,我一直在抗衡,却终究逃不过。
“女施主你……”他扶住我,任我在他怀中喘息,“你没事吧?”
我看向他,他还是那样良善,我去抓他的手,那有我千万年来渴求的温度。如他手掌覆在我身上时,我忽地平静下来,看着他,不说话。
这张脸,我记了千万年,仰望了千万年,此刻,他离我那么近。我伸手,想去抚摸,可是却蓦然从半空摔落——一声啼叫过后,我感到浑身酥软,瘫倒在地,现出原形——花髻,藕臂,白肤,全都消失,蓬首,巨螯,褐甲。我不过是一只濒死的丑陋蝎子。
他们从那东天门光明宫里请来了,我的克星。
我听到他们大声喊“师父”。
我看见有人朝我身上吐唾沫,还有那巨大的钉耙带着风,向我砸来。
但是我却是笑着的:有这帮有本事的徒弟,我的金蝉,我爱了永生永世的金蝉在他去往西天取经的剩下路途中定能,无恙。
所以,即使听不清他最后到底说的是“饶了她”,抑或是“自作孽,不可活”,我都已不在意。
【佛还说了些什么】
很多年以后,当我被捣成一滩烂泥,仰望着煌煌青天时,我仍然能听见那浩瀚声音,穿过广袤大地,从三千梵宇上传来——“三藏,你前世原是我的二弟子,名唤金蝉子。因你觊觎非天玉女的美貌,动了凡心,不听说法,轻慢我佛教义,所以贬罚你的真灵,在东土转生。现在你终能皈依,秉我迦持,又取得大乘佛法真经,所以现在封你为旃檀功德佛……”
我听见,他们师徒四人叩谢佛恩,齐声道:“我佛慈悲。”
我佛慈悲。
我想起那****的徒弟们去找菩萨寻法子,我躲在树后,看见万多年未见的观世音菩萨仍一脸慈悲,劝他们莫惊慌:“命数早有注定,三藏取经,必有九九八十一难。这只是他的一难,可以化解。”
你瞧,我不过是他回到西天的其中一难罢了,千万年前命数就已注定,注定他动凡心,堕凡尘;注定他被我挟持,与我重逢;注定他有光明宫的救星相助,来结果我这毒蝎妖精。
而他呢?
他却是我永生永世的劫,注定我因他而不安分做一只虫豸;注定我掳了他来,在他面前呈露我最恶的一面;注定我被捣成烂泥,死无全尸。
只是,我明白得太迟——我不过是一只蝎子精,根本不是那个能诱他动凡心,而今已修成正果,与他一道研习佛法大乘的非天玉女。
罢!罢!罢!从此以后,他在云端,而我在泥里,我们相隔了三千碧落,再也没有机缘可以相见。
从此,我便不再拥有长久的生命,便不会独享长久的寂寞。
从此,我便只是一滩烂泥。
正如佛说——不动。不悲。
当高小夏睡眼朦胧地在舍友的推搡下见到白天第一缕阳光时,嘴角还挂着窃笑--梦中,是他,替自己挡了一枪呢!
"喂,高,你昨晚梦见什么了,又哭又闹的,咕里隆冬一大堆,别是去哪里撞邪了吧?"上铺吴心悠坐在床边,而其余八个人,不知为何,都各自表情丰富围在床边。
至于吗?虽然心知自己自从上次给一个同学庆祝生日喝了几杯过后就在梦中大段大段甩梦话,但也不至于各位姐姐都当邦德女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