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祺随即冲上去拉动门扇,却只听到金属相撞声。糟糕,这小子一定是怪自己叱责他,所以用九曲连环锁将他锁在灵堂。
好小子,看我出去怎么教训你。他咬牙切齿,却不敢大声喧哗惊动了别人——如果父王知道,怕是要将那小魔王拆筋卸骨。
【贰】
这灵堂没有窗户,连门扇都是墨色,也不记得几时,连长亮的蜡烛都烧尽了,漆黑一片中,有清新香气扑到近前。
他一激灵清醒过来,暗道,莫非是母亲回魂?
“呀,你在这里?”光影跳跃中,曲玲珑含笑轻语,“我只是想来拜拜你母亲。”
地上一把铜锁,机窍洞开,黄澄澄地亮得耀眼,父王则黑着一张脸,站在门边,任凭管家兀自赔笑也不动神色。
她却来牵旭祺的手:“我说刚才怎么没见到你,原是年少慈孝,进来拜祭王妃。”
四两拨千斤,轻轻一句话便替他开脱了,贤王闻言也不禁面色一缓:“还没吃饭吧,宫中传来的御膳,给你留了半席。”
旭祺欣喜,却恍恍惚惚站立不稳,耳畔只剩一贯平静的父王也不可自抑的焦急:“旭祺……”
【叁】
“王爷放心,世子只是感了风寒,又在灵堂中憋了一宿,这才郁积于中。待小人去开几剂安神茶即可。”
旭祺意识涣然,隐约听得大夫的宽慰及旭柏低声的哭泣。暗自振作想要替他求情却见玲珑拉过旭柏,就要动起手来。
而那神情,竟与狩猎时见幼兽被围逼于箭簇之下母兽的神情极其相似。
“曲玲珑!”站在一旁的柳隐州一把将旭柏护在身后:“若论过错,小世子固然该罚,可若说要管教的话,你又以什么身份来教训他?”
尖利话锋,直指玲珑——
柳隐州原是贤王侍读,而后入主幕僚府,连贤王都要敬他三分,玲珑身为外族女子,确实无道理责怪旭柏,此时贤王将手一挥:“隐州,你带旭柏下去吧,我与玲珑有事相谈。”
柳隐州带旭柏走后,旭祺留在房中,他刚吃了一剂药,眼皮沉得很,却甚难睡着,只望着八宝屏风后的两个人影发呆——
“这次,又该是我对你抱歉了,害得旭祺如此……”玲珑叹了一口气,灯火亦随之一颤。
“哪里话,旭柏尚年幼,做事莽撞,只是你……也未免冲动了些……”
这话在旭祺听来,丝毫没有责怪意味,还多了几分垂怜。
“我听说,丞相府最近正遍寻名医,甚至到大青山中欲寻到退隐多年的薛神医,想必是为了顾妃的身子……你看,钧仁已等不及了……”贤王说完这话,随即沉默。
旭祺知道,钧仁是伯父承王的名讳,他本是太子,当年假太子行刺帝君一案牵连甚多,他被疑“欲盖弥彰”而降级为王。承王妃顾氏乃丞相独女,婚后数年尚无所出,这样一来,父王凭着已有子嗣,在登基为帝的资格事体上,与其机会相当,也因此,朝野上下势力尚能均衡。
“想必,他是极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吧。”曲玲珑话音明显顿了顿,“钧安,如此说来,旭祺与旭柏也都十余岁了。”
那本是极平常的语气,旭祺听到曲玲珑直呼父王名讳时,仍不可自抑地想起母亲来——当年宿、曲两家受先帝恩宠,常入宫玩耍,宿、曲两家小姐与两位王子情谊甚笃……遥想母亲提及当年四人少年意气时的傲然语气,又想到母亲亡故,剩下的这三人站在不同立场,泾渭分明,少年的心境也不禁有了时过境迁的感慨。
“薛神医能否找到,是否能医好顾妃的不育之症我并不在乎,我只担心,以丞相府的手段,即使找不到薛神医,顾妃也会有喜讯传来。”贤王拨了拨灯芯,灯火猝然一灭,又愈发闪耀。
以丞相在朝中的势力,收买御医、女官并非难事,想必到时候,平静了多年的朝野又将有一场纷争,而贤王尽力维护的兄弟之情,江山海河晏清的局面想必也会荡然尽毁。
“那么,玲珑,到那时,你是否还会站在我身边?”
玲珑轻笑,又恢复了往日的清冷:“玲珑只求南景太平。”
【肆】
不知过了多少时光,旭祺缓缓醒来,瞅见柳隐州正垂立床前:“殿下,臣来为您授课。”
这一天,柳隐州讲述的是景霖帝的故事。
“我的皇祖父?”蓦然听他言及景霖帝,旭祺不免一怔。
“是……”长长的尾音后,柳隐州用他一贯波澜不惊的语调将那段历史娓娓道来——
南景皇室向来子嗣凋零,而景霖帝正是起兵云郡,趁其兄景华帝巡视南疆之际,以幼弟性命要挟,诛杀其于阵前;又将长姊远嫁极北之地,强娶景华帝生前侍妾,自立为帝……
旭祺听来,已是十分动容,弑兄杀弟,何以会是自己印象中那个温厚善良的祖父所为?心思浮泛之际,又听柳先生意味深长地发问:“臣斗胆问一句,若当日局面放在殿下身上,殿下会如何选择?”
“我么?”旭祺一凛,良久才回应,“我从未想过。”
父王虽是皇储的待选之一,然而世人皆知,皇祖母骆后对承王十分钟爱,若非她在假太子行刺一案中跪求先帝三天三夜,承王的惩罚绝非降级为王如此轻微。
只是承王妃数年无出,骆后即使万分疼爱承王,也止不住朝野上下对社稷江山需后继有人的谏言,况且近年来骆后愈发召自己与旭柏入宫共叙天伦之乐,也似乎表明连她这一方的势力也开始倾向父王。
只是旭祺虽每日得言传身教有机会拔得头筹,却也从未想过为夺帝位,骨肉相残这种局面会在自己与旭柏之间出现。
“当年臣下也未想过。”柳隐州苦笑,“殿下只当是竖子狂言,未听过吧。”
旭祺闻言不禁恻然——据传当年柳先生因深爱一个女子不得才放弃功名,甘愿入贤王府当亲王侍读,而后这女子似乎在战火中香消玉殒,柳先生因此才立誓终身不娶。
两人正因不可言说的默契陷入沉默时,曲玲珑亲自端来早膳,并带来顾妃有孕的消息——
经御医院证实,承王妃确有身孕,进而有朝臣进言,该立新帝。
“王爷与承王势均力敌,倒未见得会输,只是这次承王的手段要比十余年前高明得多。”柳隐州的声音浮浮沉沉,恍若回到了十余年前那场争伐——
景霖帝与游历而归的钧仁把酒言欢,却忽然见其拔出匕首向自己刺来,好在身旁宫人以身相挡;恰在此时,贤王战死疆场的消息传来,曲玲珑在听风崖坠崖为其殉情。帝君震怒,命矫健营追拿太子,不料死在当场的不过是易容的刺客,而正阳门则迎来了回宫的钧仁……
假太子行刺帝君一案牵连甚多,即在那场争伐中,潜龙阁中藏有皇室秘辛的暗格被打开却无外力强入痕迹,作为南景历代的掌匙之臣,曲氏自然受到先帝怀疑,除玲珑被赦,旁族流放外,其余无一幸免。
柳隐州见玲珑神色不豫,亦不再多谈,只在经过身旁时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曲姑娘,晨起露重,保重身体。”
玲珑有一瞬的失神,旭祺想起昨日柳隐州对她的辩驳,不由纳罕:“曲姑姑,你既然和父王两情相悦,为何不光明正大与他在一起?”
旭祺少年老成,对那些传闻本不在意,每每见到父亲与曲玲珑并肩而立,无不想起将才美人一词,然而玲珑却置若罔闻,只低头为他准备进宫赴宴的行头。
【伍】
每月朔望,南景皇家仿效民间归省习俗,相聚宫中共叙天伦,但适逢顾妃有喜,搁置数年的立君之事再次被提及,此次宴会的意义自然与以往不同。
而玲珑戴罪之身亦在此次宴席邀请名单之列。
骆后先招呼顾妃近前,又吩咐侍臣为玲珑备座:“听说昨日你英勇,救了旭祺,我该代心兰多谢你。”言辞亲切,竟像平常母女间交谈,顾妃在旁故作纳罕:“呀,怎不见旭柏?”
旭祺听了这话,不免偷觑贤王:旭柏仍为昨日一事耿耿于怀,赌气连骆后懿旨也敢违背,可如何能道明实情?倒是骆后先笑起来:“这孩子呀可真不懂事,仁儿与安儿年少时可没这般淘气,先帝尚在世时就夸他俩恭孝,手足情深。”
这话半是调侃半是认真,与其说是教导孙儿,却更像点醒顾妃,众人略一诧异,猛省得话意,纷纷附和:“皇后说得极是,南景有二位王爷,文功武治,实乃百姓之福,朝廷之幸……”
承、贤二王目光交接,意味深长地举杯互敬,席中却有声音突兀响起:“但国家社稷,总要有人甘当先锋。”
顾丞相目光灼灼——顾氏为南景世族,骆后当年不过是逊帝侍妾,以卑微身份博取先帝宠爱,以致丞相胞妹顾贵人含恨死于冷宫。往事纷争各有输赢,然而此时顾氏却似手握胜券,连骆后也不放在眼里了。
骆后信手搁了玉箸:“那依丞相看来,今日局势该如何行进?”
若论长幼有序,理应立承王为新帝;然而当年承王已由太子削立为王,贤王大世子旭祺又是嫡孙,其外祖父靖远元帅戍边战功赫赫,无论军中朝中与顾氏都有分庭抗礼之势。
顾丞相素来心高气傲,如何能咽下这口气?但若真的问及他的意见,他也必会顾忌自己开口有失公允,反而落人口实。
“愚臣以为……”就在双方僵持不下之时,柳隐州款款从侍从列席中站起,“现在应该恭请先帝遗诏。”
众人顿时一愣,纷纷交头接耳。按说遗诏一贯是确立新帝最有权效的裁夺,但先帝甍逝突然,怕是未曾留下什么。即使有,如今也难以取得——
南景皇室的要函、秘辛,包括皇储名单都被锁于御书房潜龙阁藻井之上的暗格中,而这暗格,系九曲玲珑锁。相传此锁乃曲氏所创,亦唯有曲氏才能解开。
当年曲家因涉嫌参与假太子行刺一案而被先帝下令斩杀、流放,存活于世且通晓此技的,大概只有曲玲珑一人。
而当年“贤王战死沙场”的消息传来,她在听风崖坠崖殉情,救治之后,除了仍记得自己钟情贤王外,记忆已经全失,连这立身的根本也已忘记。
顾丞相却胸有成竹,宽大手掌中端端托着把黄澄澄的铜锁:“臣本也以为玲珑姑娘早已将身家秘技忘脱,然而昨日旭祺世子被锁困于房中,玲珑姑娘解开的,也正是九曲玲珑锁。”
旭祺眼尖,早认出确是那把铜锁,王府内耳目纷杂,此事被丞相知晓在所难免,但小小一把铜锁此刻成为生杀予夺的利器,还是不得不让旭祺心惊:顾相那些话虽是轻描淡写,却隐伏了万千杀机。
然曲玲珑卑恭出列:“罪臣领命,自当竭尽所能,肝脑涂地。”
旭祺看在眼里,胸口不禁一滞——
曲氏族人,甫一出生成为掌匙之人便自动承袭一品官职,曲玲珑这一声“罪臣”应答,便摆明承认已恢复了解锁秘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