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格……”彩霞忍不住唤了一声。可是眼见着自家格格如今的模样,她又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四年了,格格几乎日日都是这个样子:白天的时候郁郁寡欢,时不时地总会无声落泪(有的时候,因为害怕自己担心,格格还不得不偶尔勉强装出几个敷衍清浅的笑意);到了夜里背着自己的时候,又常常是终夜孤衾冷枕,以泪洗面(有的时候,一整晚的时间,若是格格可以笼笼统统地能睡上一两个时辰的话,彩霞都会有种向皇天之上的菩萨老天爷磕头谢恩的冲动)。至于每逢皇上纳妃的日子,格格更是整宿整宿地无法安眠。
而就在此时此刻,彩霞更是明白,别看眼下格格是在强颜笑着“赶”自己去睡觉,好像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寂寞孤独。可彩霞心里比谁都要了解,格格强撑在脸上的笑容里隐藏着多少难言的痛苦,而在她那颗善良的心底又压抑了多少无法诉说的苦楚。
只今天一个晚上,这就已经是彩霞第五次来到格格的床边说着类似的劝慰了;可是每一次能得到的,都只有格格几乎生无可恋的回答。除此之外,彩霞甚至可以肯定地猜想得到,如果现在她真的听从格格的吩咐,一个人去睡的话,那么,恐怕在她转身的那一瞬间,格格一直强忍着的眼泪就会哭出来了吧?而且,接下来的这一夜,哪怕再想要格格稍微小憩片刻,估计也将是再无可能的了。
其实,说句心里话,彩霞真的好想陪着格格一起呆下去的,可是,她知道自己不能。因为如果自己执意在这儿陪着的话,可能格格连偷偷地哭一场的机会都没有了。再这样满心绝望地压抑下去,就算格格不会懦弱地放弃生命,恐怕也会离发疯不远了。——想到这儿,她不由得轻叹一声:或许,自己如今唯一能做的事,也只剩下让格格一个人静静地呆着,然后再无所顾忌地痛痛快快哭一场——这一件了吧?
可是……
极力将要说的话咽回了喉咙,她忍不住又低声说了一句:“那您如果有什么事要吩咐的话,彩霞就在隔壁,您要记得叫我哦,嗯?”
小燕子没有出声,只是顺从而敷衍地点了点头。
彩霞看着小燕子这个样子,不免仍觉不放心,遂又劝了一句:“格格,要不您就先躺躺,彩霞在这儿陪您,没准儿一会儿您就睡着了呢?”
小燕子抬眼看了看彩霞一脸恳求的神情,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可终究还是没有开口。只是默默地顺着彩霞的扶持躺了下去,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彩霞就这样静静地守着小燕子。过了一会儿,看她似乎已经睡熟了,又仔细替她掖好了被角。这才轻轻地起了身,又吹灭了桌上仅有的一根原本就已将燃尽的蜡烛之后,朝门外的方向走了出去。
门外的永琪眼见着彩霞起身要出来了,慌忙地侧过了身子,往距自己最近的一根柱子后面躲了起来。
彩霞从房间里出来,又转身将房门轻轻地关上,然后才回到隔壁自己所住的小屋子,宽衣睡下了。
彩霞前脚一出门,一转眼小燕子就在这漆黑的屋子里睁开了眼睛,一滴极大的泪珠随即流了下来,瞬时濡湿了大片枕巾。其实她根本没有丝毫的睡意,只是不想再让彩霞为自己担心。她也知道,彩霞是真心为了她好,可是……她和永琪,他们曾经有过那样美好的一段过去,那所有所有的一切,她又怎能舍得轻易地去遗忘?……
掀开了身上的被子,一个人抱着膝盖默默地坐了起来。就这样,一个人,静静地坐着,很好。即使他已经忘了,只要她还记得,就已经很好,很好了。
直至看着彩霞回了屋,确定她已经睡下了,永琪才悄悄地从柱子后面探出身子来。他忍不住又向小燕子的窗子上望了一眼。冥冥之中,似乎有一个神灵指引着,心里再次有了进屋去看看她的念头,哪怕就一眼也好,哪怕她还睡着,从始至终都不知道自己曾经来过也好——他只是想看看她。过了良久,永琪终于像是下定了重大的决心似的,深深吸了一口气,向前迈进了一大步。
一个人坐得久了,小燕子觉得小腿有些麻木,可她又实在不愿起身。呵!想想真是讽刺,当年的她,曾是那样活泼而好动的人,如今却连动一动身子都懒得做了。无意间的转头,她看到了窗棂上的那一滴滴雨珠,正在慢慢地凝聚着,凝聚着……在她眼中,似乎也变成了永琪含着笑意的脸……
她不知不觉地微笑起来。轻唤了一声“永琪”,脸上的笑意却随即隐没了下去——她心里极其清楚而残忍地知道,那其实只是一道幻影罢了。此时此刻,永琪不在这儿,他也不可能会来这儿——已经四年了,他从没有回来过……
眸光流转的须臾之间,却让她瞬时警觉了起来:“谁?——”
“是谁在窗外?”意外地听到小燕子的声音,永琪瞬间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可是他仍然无法说服自己坦然地站到她的面前。之前他一直以为小燕子已经睡下了,所以才鼓起了进屋看她一眼的勇气。此刻乍一听到她在屋里发出的疑问,不知怎的,反倒像是做了贼似地心里一慌,又连忙侧身躲了起来。
小燕子一直盯着之前自己在窗子上看到黑影的地方,心里起了疑惑。虽然那道影子很淡,且又只是一闪而过,她却看得那样清楚。会是谁呢?她想了想,出声问道:“彩霞,是你在外面吗?”
无人回应。
小燕子一想,也是,刚刚彩霞已经回屋去睡了。而且,现在时间过去了那么久,她不会还在窗外逗留。——想到这儿,她不禁更警惕了几分。强自镇定了一下,试探着问道:“是谁在外面?”这一次的语气明显是带着几分惧意的。
依然无人回应。
过了一会儿,她又忍不住抱着几分侥幸地想到了一个可能:会不会是永……可还没有等这个念头成型,她自己就先沮丧了下去:小燕子啊,你又开始做梦了!今天,这个时辰……怎么可能是他呢?他那样地恨着自己啊!更何况……今天是他纳嫔的日子,自然会有一个新人在陪着他,他又怎么可能冒着夜雨到这废弃已久的“冷宫”里来呢?那个姑娘……她一定很美吧?究竟是怎样的美貌,才能让永琪毅然地决定越级晋封她为嫔位呢?
——想到这儿,小燕子的心里又忍不住泛起了些许醋意,酸酸的,涩涩的,刺得自己满心都疼。虽然明知不应该,可她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的心。又或者,是她从来都不想控制吧?——这些年,虽然发生了那么多事,在她的心里,一直将自己视作他的妻子的。无论他是怎么想的,她始终都是爱他的,一直爱着他的。哪怕是让她付出失去一生自由,甚至是生命的代价,她也愿意爱着他——就像当年,晴儿为了哥哥那样……
“哥哥?!”小燕子忽然灵光乍现,旋即又是惊喜过望:“难道,是哥哥回来了吗?”她隐隐约约地想起,在不久之前的某一个夜里,“燕园”门外好像发生过一场打斗。那么,会不会是哥哥觉得时间过了这么久,形势也算是平静了下来,就回来看自己了呢?虽然,当年那场大火之后,永琪就对外宣布,自己是“去世了”,可哥哥那么聪明,一定是查到了什么线索了吧?尽管小燕子心里也明白,现在的时机实在算不得是好……可是,她是真的很想念箫剑。一别四年,不知道哥哥现在过得好不好?不知道他是否还在为晴儿的死自责不已?不知道……
怀揣可能是兄妹久别重逢的喜悦,小燕子立即跳下了床,往门口走去。
“是谁站在门外?”箫剑没有来,小燕子就这样一脸雀跃地打开了房门,迎接她的自然是期望不能成真的失落。
“吱呀”一声,门被打开了,几乎还来不及躲藏,就这样,小燕子的倩影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永琪的面前。
一见房门开了,永琪不但没有预想中的喜悦,反而更想躲开了。他现在这个样子算什么呢?此时此刻,他应该是恨着她的,不是吗?可是偏偏,他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心!让他不再去爱她,他真的做不到。——环顾四周又实在没有可以藏身什么地方,他只好悄悄弯下身子,像个小偷似的,小心翼翼地朝小燕子的方向望了过去。
黑暗中,小燕子的脸看不真切,但是那熟悉的气息却丝丝缕缕萦绕着永琪,仍然让他着迷、沉醉。从他此时的角度看过去,她的身影比以前单薄了许多。还记得新婚那会儿,自己天天晚上抱着她要,只知道自己如何要都要不够。那么现在呢?她的身子着实单薄了,不知那味道是否仍如以前那样的甜美?……
永琪赶紧摇头,自己在瞎想些什么,如今自己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而她……当年在养心殿里发生过的那一切,不是早已经说明了她最终的选择根本不是自己吗?为什么还不肯死心呢?
小燕子没有放弃。因为天上还在下着微雨,她不便跑到院子里去,就只是半探着身子看了看周围的回廊。她想着,也许哥哥觉得自己的身份比较敏感,暂时不方便露面吧?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周围——特别是彩霞的屋子。在确定了院子里的确是“没有外人”了之后,才小心翼翼地轻喊了一声:“箫剑,是你吗?”
小燕子并没有想到,她这一句自从与哥哥相识以来再寻常不过的称呼,到了另一个人耳中,却成了情人之间最亲昵的爱语,并成功引起了他心里的一股子火气与醋意!她更想不到,就在此时此刻,为了不让她发现自己,那个人正险险地站在回廊之下,全然不顾自己的衣服已被雨水打湿,还犹作不知。
就这样,一根柱子的距离,却俨然成了两个世界,正上演着截然不同的两种心情。这边厢,小燕子站在门口,一脸期盼地等着哥哥的出现;那边厢,永琪却是气得心里发苦。
呵呵,何其的讽刺!他是这样地爱着她,哪怕是做了整个大清朝的罪人,哪怕是要日日夜夜背负着对皇阿玛的歉疚,也不能让他停止对她的爱。可是她呢?她都做了些什么?……
“箫剑?箫剑?”许是心里的痛楚已经积攒到了极致,反倒成了一股深入骨髓的悲凉,永琪不由笑出声来,他整天为她心神不宁,她却还是惦记着曾化名“箫剑”的方严。这么些年过去了,他始终都想不明白,那个箫剑,到底有什么好?原以为小燕子只是把他当哥们,可是自己却永远都忘不了,五年前发生过的那一切——
那一年的端午之夜,合宫欢宴,他在满宫里遍寻她不得;而她却忙着在御花园密会箫剑。若不是自己担忧她的安危,也不会不惜暴露自己,也要冒险调动了那些一直暗藏着的势力——第一次派了皇阿玛亲赐的暗卫专门保护她,也许就永远不会知道,背着他的时候,她也会靠在另一个男人的怀里,哭得梨花带雨……
那一夜第一次有种冲动,想要杀了这两个人!可直到最后的那一刻,自己却也只能懦弱地装作不见,默默地转身离开,独自一个人躲回书房,喝了一夜的苦酒。
他根本不敢赌自己在她心里的位置是否如故。因为面对她可能做出的选择,他,输不起……
“箫剑……”
耳边再次响起了小燕子脆生生的呼唤。永琪实在无法忍不下去了,暗自咒骂了一句什么,转身就一脸阴郁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啊!——,你——”由于没有点灯,所以见真有人影站在门口,小燕子不禁吓得退到房内,将房门反锁上。
不该见的也都见了,永琪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难不成你想等着她认出你,然后继续受她嘲笑,“永琪,你看你还是忘不了我吧。”
永琪欲转身就走,却听“吱呀”一声,身后的门又打开了。
“箫剑,是你吗?”望着那一团黑影,小燕子怯怯地说道。不知道是为什么——可能是兄妹血亲之间的感应吧,这几天她总是感觉好像哥哥就在身边。
竟然还是那个“箫剑”!难道这些年以来,她就从来都不曾想过自己吗?
后来让永琪更加想不到的是,仅仅过了三个月——在他还自欺欺人地以为端午的那一夜都是一场误会的时候,皇阿玛就在养心殿遇刺了。当侍卫追捕时,却抓到了一袭夜行衣的她。
那一日,他问她,是她还是他?她居然那么斩钉截铁地回答说:“是我!”他想不到她居然那样的残忍,连一丝丝可怜的幻想都不肯为他留下。
他甚是不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可她却说:“对不起,可是我非杀皇阿玛不可。”
他实在是难以置信,于是问她:“何时开始计划的?”
她愣了愣,终究还是说了一句:“从我进宫开始。”
呵!原来……百转千回,一切的一切,终究只是一场骗局啊!瞪视着她几乎冷静到没有表情的侧脸,他甚至不敢追问下去:是否他们的相遇也是她设计好了的?是否她的一怒一喜、一嗔一颦都是她故意设下的网,只为网住他,攥紧他,然后让他沉沦、不可自拔?
他怒极反笑,一气之下赐了她三尺白绫。可是当宫人送去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跑了过去。
那时她正拿着白绫。他最后一次问她:“究竟是为何?只要你给我一个理由。”
记得那一日,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好美,好美,就像初次见到她的时候一样,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然后她却残忍地说:“永琪,你忘了我吧,我……,从来不曾爱过你!”
小燕子,你可曾知道,那一句“不曾爱过你”,就像一把世间最锋利的剑,瞬时就把我人生中所有的快乐、美好、幸福全都打碎了、抽空了、割断了,只余下一具空荡荡的灵魂,独留在这在孤寂的世界上,过着行尸走肉般的生活。
那一场火是他亲自点的。他对自己说:“烧了这一切,你就能忘记她了。”可是最后他却又鬼使神差地留下了她,他劝慰自己:不能就这样让她轻易地死去。因为死并不可怕,他要让她也经受一下这万念俱灰的痛苦,他要她生不如死。可是到头来,为了那一段情而备受折磨的,却是他自己啊——
如今他的心上已然满是伤口,日日夜夜流着血,每每都在无声无息中痛得死去活来。
“不!——”永琪抱着头,心上血淋淋的伤口,这样长久的折磨简直刺得他痛不欲生。他两眼泛红,骤然上前一步,两只手紧紧抓住了小燕子的胳膊。
“你不是箫剑?”感受到对方的怒气,小燕子本能地想逃。
想着方严,却怕我?那满腔的愤怒、刻骨的思念让此时的永琪早已陷入了疯狂。他一把将小燕子推进房间,并极为迅速地反锁上了房门。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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