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荫祖又故意大声说:县长大人驾到,为何不赶紧请进来呢?
说着,早已踱出院去。
杨静安见钱荫祖迎出来,忙抱拳笑道:钱老东家,你受苦了,本县特来慰问。
钱荫祖一笑:岂敢、岂敢?有劳父母官大驾。快快有请!
杨静安指着木村说:老东家,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同窗好友木村一郎先生。
钱荫祖一怔:我们好像在哪见过?
木村忙递上名片,说:去年,我去过老东家在北平大栅栏的门店。
钱荫祖恍然:哦,你是那个日本商人。
木村点头道:正是在下。老东家记性真好。
钱荫祖不冷不热地说:哼,日本人来中国做了多少好事啊,老朽焉敢释怀?
杨静安搭讪地说:哦,老东家,他虽然是个日本人,可和老东家一样,也是个商人。
钱荫祖把两位不速之客让进客厅,钱夫人沏好一壶茶端上来。
杨静安喝一口茶,嘿嘿一笑,说:老东家或许对日本朋友有些个误会……
钱荫祖放下水烟,说:杨县长不会忘记“九·一八”吧?沈阳有条太原街,那生意红火得很哪,晋商的店铺一家挨一家,哼,不成想一夜之间,全让日本人给毁了。
木村站起来深鞠一躬,说:老东家,实在抱歉,对此我深感不安。但请老东家相信我的善意,我是想跟您做那个什么……
木村一时忘了词,急着用手比画。
杨静安笑着说:是做“相与”。
木村也说:对对对,是来跟您老人家做“相与”的。
钱荫祖一摆手,说:你不必如此。我不敢说你们日本没有一个好人,但跑到中国来的日本人,甭管你是拿枪的,还是不拿枪的,只怕很难让中国人产生好感,更不要说彼此做什么“相与”了。
钱荫祖端茶送客,杨静安知趣地起身告辞。
走到门口,杨静安转过身,笑着说:老东家,请留步。俗话说得好,买卖不成,仁义在嘛!您不愿与木村先生做这笔生意,我完全能理解。但是,我还是想给您老提个醒啊!
钱荫祖一笑:愿闻其详。
杨静安摇头晃脑地说:您的那批货卖给谁都可以,但唯独不能买给红军,否则,这“通共”的罪名可不是闹着玩的,弄不好还会牵连一家老小生家性命哟!
钱荫祖拱拱手,说:承蒙指教。老白,送客!
白子明:嗯。
木村一郎回身深鞠一躬,说:对不起,打扰了。老东家,多多保重!
钱荫祖:走好,恕不远送。
杨静安和木村分别上马,带着一排晋绥军策马扬长而去。
钱继武听说母亲病重,便跟阎小川说了一声,带着两名警卫员,策马直奔张家塔而去。
钱继武骑马进村,看到村子里墙壁上到处写着“打倒蒋阎反动派!”“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中国共产党万岁!”等标语。
但街道上已经看不到红军战士的身影,老百姓关门闭户,从门缝偷偷地向外张望,老两口在门后悄悄地议论:
这不是钱家大少爷吗?红军刚走他就回来了。钱家二少爷参加了红军,一大早也回来了。瞧着吧,这出《四郎探母》肯定有热闹看。
送走杨静安和木村,钱荫祖悠闲地唱着晋剧《打金枝》,迈着方步进了院子。
钱夫人从屋里出来,关切地问:老头子,这杨县长究竟想干啥?
钱荫祖沉吟半晌,说:看意思是冲着那批货来的。
钱夫人:那批货不是已经卖给……
钱荫祖“嘘——”了一声,指一指大门,悄悄地说:小心,隔墙有耳。
杨静安正要出村,恰逢刚刚进村的钱继武,忙在马上抱拳:钱团长这是回乡省亲啊?
钱继武点点头:老母染恙在床,钱某回来看看。
杨静安关切地说:共军刚刚撤走,这一带尚未安稳,你只带两名侍卫出来,是不是太少了啊!
钱继武说:大队人马太招摇,人少动静小,反而更安全。
杨静安一笑:那倒也是。兄弟刚刚去府上拜会了老爷子,老爷子正惦记着你呢,快回去请安吧!我到其他村子转一转。
钱继武说:谢谢杨县长,慢走!
钱继武在家门口下了马,竟在大门阶前“扑通”跪倒,大喊:不孝儿继武迟来探视高堂二老,望乞恕罪啊!
白子明开门,一惊:“大少爷,快进屋吧!”急忙上前搀起钱继武。
钱继武和两个警卫正欲进家,突然,从屋里走出一位红军战士,钱继武大惊失色,右手本能地去腰间摸枪,两名警卫也急忙端起枪来。
白子明忙喊:别、别、千万别动手!
钱荫祖闻讯出来,眼一瞪:做甚呀?亲兄弟都见不得啦?
钱继武定睛一看,认出是弟弟继文,又四下看看没有发现院子里设有埋伏,一颗悬着的心才放到肚里。一摆手,示意两个警卫退下。
钱继文一笑,说:哥,几天不见,你咋变得神经兮兮的了?
钱继武略微稳一稳神,说:唉,这仗打得……一见红军心里就发毛呀!
兄弟俩一边说着话,一边进屋。
钱继文问:红军有那么可怕?
钱继武苦笑:你虽然穿着军服,但我敢断定,你还没上过真正的战场,更没见过你死我活、鲜血淋淋的白刃格斗。
钱继文:哥,让你猜着了,其实我拿枪还是头一次,你看……说着话,钱继文从腰里掏出手枪来。
钱继武忙说:好兄弟,快收起来,咱在家里别舞弄这些玩意儿,好不好?
钱继文笑起来:亏你还当了这么些年兵,见个手枪还紧张成个这。
钱继武一边脱军装,一边问:刚才我在村里遇见杨县长了,他没看见继文吧?
钱继文笑着说:我可没工夫接见他。
钱继武用毛巾擦着脸,说:娘的气色挺好的………
钱夫人笑呵呵地说:好、好着呢!就是总惦记你们哥俩,夜里睡不着觉,总梦见你们。你们哥俩这一回来,俺啥事也没有了。你们聊着,我去张罗午饭。
说罢,钱夫人径自下去了。
钱继武递给父亲一支哈德门香烟,说:爹,抽这个吧,哈德门。
钱荫祖拿起水烟袋,说:我还是抽它吧!
看着卧室墙上挂着刚刚装裱好的“义利相生,民富国强”的横幅。钱继文指着横幅说:哥,你看这幅字怎么样?
钱继武看了看,点头说:好字啊!笔锋刚劲,挥洒自如,骨子里透着一股磅礴大气!哎,怎么没有落款,这是出自哪位高人的手笔?
钱继文笑着说:你猜猜看嘛!
钱继武想了想,说:猜不着。
钱继文:我想你也猜不着,这幅字是毛泽东主席亲笔手书送给咱爹的。
钱继武大吃一惊:啊?这、这是毛泽东的亲笔手书?
钱继文点点头说:咋?没想到吧?
钱继武二话不说,踩上椅子就要去摘那张横幅。
钱继文急忙阻拦,说:哥,你干啥呀?
钱继武扭过脸,胆战心惊地问:刚才姓杨的看见这幅字了吗?
钱继文摇摇头说:他压根没进这个屋。
钱继武:那、那还好。快、快把它拿下来。
钱继文一把将继武拽下来,大声说:这是爹的宝贝,你敢动它,咱爹非跟你拼老命不可!
钱继武推开继文,说:宝贝?你懂啥?这是个祸害,这要是传出去,咱全家都得跟着倒霉!
钱继文一瞪眼:钱继武,你今天要敢动一动这幅字,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钱继武也急了,高声说:钱继文,你想害死全家吗?
钱夫人进来说:哎呀,你们哥俩刚一见面就打闹上了,快放开,去陪你爹喝酒去。
兄弟二人这才放下那幅字,悻悻而去。
钱荫祖在堂屋居中坐定,继文、继武陪着喝酒。
钱继武站起来敬酒:爹,红军走了,天下又是咱的了,您和娘又可以安安心心过日子了。来,儿子敬您老人家一杯,恭祝您老多福多寿,
钱荫祖瞪了继武一眼,愠怒地举起杯,一饮而尽,放下酒杯,长叹一声。
钱继武一边斟酒,一边问:爹,有什么不舒心的事?
钱荫祖端起酒杯,一口又喝了个满杯,放下杯子,说:再倒!
钱继武疑惑地看了一眼父亲,又斟满一杯酒。
钱继文小心地说:爹,吃口菜。
钱荫祖端杯又欲饮,钱继武忙把杯子按住,说:爹,您老这是咋了?
钱荫祖拿开儿子的手,说:你别管!
钱继武抓住杯子,说:爹,您不能喝了……
钱荫祖不依不饶,父子俩争抢着酒杯,一个不小心,酒杯落地摔了个粉碎。
钱荫祖勃然大怒,拍案而起,指着继武骂道:你……个不忠不孝的东西!你有何面目回来见我?
钱继武:孩儿不孝,请爹爹指教!
钱荫祖大笑:指教?哼,岂敢哪!你如今是堂堂晋绥军的上校团长,我是啥?有什么资格指教你?哼,什么红军走了,天下又是你们的了,你耀武扬威回来做啥?你弟弟参加了红军,你可以把他抓起来去领赏。我和你娘也算是红军家属,我们都陪上一起去坐牢好了。
钱继武急得跪下,大声说:爹——红军好与不好,天下自有公论。我们兄弟信仰不同,各保其主,战场上是对手,回了家依旧是亲兄热弟。您老若信不过儿子,儿子百口难辩,今天只有一死了之。
说罢,钱继武掏出手枪,顶住自己的脑袋,说:继文,爹娘就托付给你了……
钱继文扑上去死死抓住手枪,哭着嚷:哥——你这是干啥嘛!自打北平回来,爹心里一直憋屈着,今天借着酒劲发两句牢骚,你就当真了?
钱夫人端着热气腾腾的饺子进来,笑着说:饺子来了……
话刚出口,却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
晚上,继武和继文躺在床上聊天。继武递给继文一支烟,继文不抽,继武自己点上。
钱继文:哥,当年在国师读书时,你不也是热血青年吗,怎么说变就变了?
继武叹息一声:唉!理想是理想,现实归现实,二者相距实在太遥远!
钱继文:也就是说,在遥远的理想和黑暗的现实之间,你放弃了理想,而选择了现实,对吗?
继武弹一弹烟灰,苦笑:人生在世,最重要的是什么?是存在。“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继文嘲笑:又是老阎的那套“存在主义”哲学。哥,你中毒太深了。
钱继武:玉涵近来怎么样,她也想参加红军吗?
钱继文:她已经参加了红军,现在暂时在义牒红军医院工作。
继武眼里流露着迷茫:红军真有那么大的吸引力?
钱继文:哥,你不是跟那位洪团长交过手吗?红军是些什么样的人,你心里应该清楚啊!
钱继武:洪团长是条好汉,我很敬重他。我还欠他一份人情债啊!
钱继文:红军里像洪光这样的好人多着呢,他们官兵平等,从中央首长到普通战士就像一家人,对老百姓就更好了。
钱继武: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钱继文:当然是真的,都是我亲眼所见呀!
月光如水,夜幕下的张家塔沉浸在一片宁静与安详之中,不远处的山坳里不时传出几声狼嚎。吕梁山下滚滚黄河,不舍昼夜,奔流不息。
白子明在钱荫祖窗前干咳两声。
钱荫祖隔着窗子问:老白,有事吗?
白子明低声说:东家,那边接货的船明天前晌就到东辛关了,我今晚上得连夜赶过去准备一下,省得明天太匆忙。
钱荫祖:你去吧,不用操心家里的事。记着不要在蝇头小利上斤斤计较。
白子明说:我明白。东家,您歇着吧,我这就动身走了。
说罢,白子明蹑手蹑脚地开门出去。
这一幕恰被出来解手的钱继武看见,他望着父亲的窗户想了半晌,但似乎还是没弄明白。
翌日,晨曦微露,雄鸡高唱。钱家兄弟牵着马,相跟着向村外走去,一边走一边与村里的熟人打着招呼。
背后传来嘁嘁喳喳的议论声:老钱家风水旺,两个儿都干上骑马拿枪的营生了!
看人家兄弟二人不打不闹聊得多好哩!
没准儿晋绥军要与红军兵合一处打日本呢!
走到村口,寒风中兄弟二人四目凝视,良久,突然紧紧拥抱在一起。
钱继文哽咽着说:哥……
钱继武说:继文,哥夜里想了一宿,你和玉涵的选择是正确的。
钱继文问:那你……
钱继武说:必要的时候,哥会作出决断的。
钱继文说:哥……你可要早做决断啊!
继武拍一拍继文的肩膀:好啦,上马吧!
二人分别上马,继文伸出右手:哥,我等着你的消息!
继武也伸出右手:好兄弟,多保重,后会有期!
两只手“啪”的一声相击在一起,随即一抖缰绳,分道而去。
夜色下,木村在云水阁客栈里戴着耳机悄悄发报……
太原三和药业株式会社里,土肥原贤二拿着电报看后大喜,自语:要戏!木村君的工作很有成效。
第二天,阎锡山正在书房撅着屁股翻找旧书。土肥原贤二进来笑着说:老同学,恭喜恭喜啊!
阎锡山转过身来一愣:喜从何来?
土肥原贤二说:共军久攻石楼不下,已经狼狈逃走了,这难道不算喜事吗?
阎锡山苦笑道:老同学,你是只知其一,未知其二啊!
土肥原贤二:哦,莫非百川君还有什么烦心之事?
阎锡山点点头说:如今们是前门驱狼,后门进虎啊!
土肥原贤二:你是说老蒋可能会赖在山西不走吗?
阎锡山长叹一声:唉,请神容易送神难啊!
土肥原贤二:记得前不久我曾对阁下说过此话,老蒋对山西垂涎已久,他对阁下的威胁并不比共产党小多少。
阎锡山气呼呼地说:两害相权取其轻,俺也是事出无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