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桂书院,是这个镇子的一所中级学校,又叫童生院。教室的空置率很高,大概以前十几个班,如今一个年级凑了两三个班,一个班二十来个人。这个时代虽然知识信息过载,但是完善的学习策略结构,使得十二年义务教育浓缩成了八年。
黑板早被替换成了一个OBG-03屏幕装置,第三代产品不算老,提供智能播放教学内容,还能识别学生人脸和注意力的装置,搭配上每个学生课桌都配套了的耳麦和独立桌面屏幕,用来联动交互、监督学生都很方便有效;如果学生的注意力离开5秒会从绿框变成黄框警告,若是长时间黄框、或者有更出格行为则会变成红框,那时耳机和课桌屏幕就都锁死了,得去老师办公室申请开通。但通常会被老师好好教育一番,毕竟读书要自觉要努力,所以阿亮和他同桌就这样被罚操场跑步去了。
两个人嘿咻嘿咻地在橙色塑胶跑道上跑着。
“晚上又得补课了,你差几个课时了?”阿亮问道,那只右手包着绷带、肿得老大了。
“前面的还没考过呢!没考过等于没补课。”一旁的大个子,十二岁一米八几的个头,再长几年不得了。
“哈哈。”阿亮笑的很羞愧,有种笑他也笑自己的感觉。
“我想年底申请意向了。”大个子跑得气踹呼呼的,“我有个老哥去年申报后,安排去边疆搞建设去了。”
“你有什么想法?”阿亮问道。
“没想法。”大个子跳起来摘了一片不高的树叶,“不知道能干嘛。”
“要不我们一起去大城市吧。”
“你也不读了吗?”
“我也读不来啊,你看,现在要么拔尖点,选个专业考个研,过了的话前途一片光明!诶,要么早点出来走走,像我这种上不上,下不下的,没用的。”
“你上个月不是才跑学生组马拉松得了第一吗,可以加分的。”
“加到哪里?现在安一双机械腿,跑个三天三夜都不会累。”阿亮果然是跑马拉松的,这会儿几圈下来气息还很稳定,“现在得搞科技,科技兴国懂吗,要么搞艺术搞创新,反正机器能替代的以后轮不到我们啦。”
“好难啊!”大个子又跳起来摘了片树叶,弄得树枝唰唰地响。
“趁着机器人还不够,能搬一块砖就多一块砖,赚点钱我们去大城市搏一搏。”阿亮加快了脚步,或者是大个子有点跑不动了。
“那还不如搏一搏读书。”大个子认为没学历去大城市更难。
“那让我们今晚补课到零点!”阿亮也跳了起来,弹跳力很好,摘片树叶也是轻轻松松,看不出来到底哪里身子弱了。
“哈哈哈……”两个人边跑边笑着。
阿亮领着跑着,放慢了点脚步,回头说道:“你见过鬼吗?”
“没有,怎么说?”
“前天我见着了,很神奇。一个劈头盖脸的女鬼,嘴里可以吐导弹!”阿亮张嘴比划着,“猛的一逼!还有,等下给你看个东西,红色的匕首,上面雕了几个佛头还是鬼怪,切钢筋跟切黄瓜一样!”
“真的假的,都什么年代了,鬼都能开炮了!”大个子停了下来,笑着,一手撑着腰子,气踹的更厉害,满头是米粒大的汗珠。
“真的。”
“不行了、不行了,腰子痛。”大个子蹲了下来,双手撑在地上。
“大牛,把你项圈给我吧。”阿亮停下又走了回来,示意身后的大个子把脖颈上的KROUS装置拆下来,这个类似项圈的东西是学校统一配备的,用来辅助学习、日常交互、定位等等,也是不少老百姓会平日佩戴使用的一个简易方便的装置,不便宜,但得用。
“你休息下。”阿亮拿着大个子的项圈,继续沿着跑道跑着。
夏日的晨阳,学校的桂花树,全身的汗珠,湿透了的白色Lucky袜子,一路上应该有知了作伴。大牛坐在花圃的边缘,望着这个一圈又一圈地从他眼前跑过的同学,他四年前开始,每天都会坚持跑步,不管刮风下雨,他一定很享受跑步,或者说他在跑步中寻找着什么,因为听同学说他以前是个口吃,又是个行走都不便的问题儿童。
听说吴小雨喜欢他。
那就跟他一起去大城市吧。
*
白露堂,周鑫鑫正在医院自助的收费机上捣鼓着。
看不懂啊。
还好医院人也不多,他一个人搞了好半天了,失败、失败、失败。
这时一个老护士走过来协助,她穿得一身长款素衣,礼貌的半鞠了个躬。
周鑫鑫从医院办理完各种手续出来已经过了下午,被告知他还没去相关机构申办轩国的低保福利,办理完了可以用来支付这些医疗费用,这会儿得先从个人信用上扣着。如今,每一个合法公民都享有着轩国各种福利补助,加上越来越完善的医改政策,包括一个月八百块的生活保底,普通民众都能过得算凑合,饿不死也不怕生病,更不太忌惮生个大病就一贫如洗。
然而这一代的人是彷徨的,不是身体上的穷困,而是心灵上的。
周鑫鑫搭了个公交,过了两个大桥,他下了车,也没想着走哪里去,于是沿着这边的滨江路走着,后来找了一个石台上坐下来,嘴里叼着不知道从哪个缝婆里扯掉的芦苇,夕阳躺在了另一头。他双腿敞开一个L字叠着,一直微微地抖个不停。
给自己算一算吧。
他从脚踝上解开系着三枚五帝钱的红绳,把铜钱拿下来准备在手心里抛一抛。
算卦,是一种民间预测命运的方法,根据易经所记录的六十四卦卦象,辅助以道具如甲骨、铜钱、蓍草等,推演计算。
钱筮法是以三枚金钱代替用五十茎蓍草问占的方法,就是取三枚同样的铜钱依次掷于地上来得到所求事物的卦,最好是使用方孔圆形的铜钱,因为古时候有天圆地方之说,所以铜钱的方圆可以分别代表天地。
如何算呢?铜钱的用法,有字的一面为交为阴,无字的一面为阳。一共掷六次,如果三个无字的一面都朝上为老阳,叫“重”,代表老阳爻九,记为“—”,并在“一”后用○号标记;三个有字的都朝上为老阴,叫“交”,代表老阴爻六,记为“--”,在后面用×号标记;若是两个无字一个有字为少阳,叫“单”,也用“—”号标记,代表少阳爻七;两个有字的一个无字的为少阴,叫“拆”,用“--”号标记,代表少阴爻八。
每抛掷一次记录一次,依次从下往上记录共六行,亦作六爻,得到的图案就是易经中六十四卦的卦象。这里又有“正挂、互卦、变卦”之说,正挂就是已经记录好的原卦,代表曾经;互卦就是用原卦的第二行、第三行、第四行重新作卦的下面三行,原卦第三、四、五行重新作卦的上面三行,得到新的卦象,代表经过;变卦就是如果原卦中有老阳“重”和老阴“交”的,都变成相反的标记,既“一○”变成“--”,“--×”变成“一”,这是因为物极必反的缘故,得到的新卦,代表未来。
周鑫鑫一手握着三枚铜钱、依次抛了五下心里记录着,等到第六下的时候,一个晃神,有个铜钱没接住滚到了河坝的草丛里去了。
“喂,算卦呢?”一个短寸有点秃顶、牙齿黄缺的男人笑呵呵拍了一下周鑫鑫肩膀。
“哦。”那个铜钱越滚越远,消失了。
“什么卦?”
“最后一个没算成,东西掉了没看到。”
“抛拖鞋啊,一样的。”秃顶的男人咧着一口缺牙笑着。
有意思。
随即周鑫鑫把自己脚上的一只拖鞋拔了出来,往天上一抛,它在空中慢悠悠地划了好几圈,在夕阳里打了个滚,时间变得很慢,最后掉了下来。
既济卦。
“是什么?”
“变卦是既济。”
“水火既济啊,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秃顶男子背着手,装的半分老师傅的样子,但是一口缺牙巴又很出戏,见他又一副感同身受的样子,喃喃道:“初九,曳其轮,濡其尾,无咎。六二,妇丧其茀,勿逐,七日得。九三,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小人勿用。六四,繻有衣袽,终日戒。九五,东邻杀牛,不如西郊之禴祭,实受其福。上六,濡其道,厉。哈哈,变的是哪个爻?”
周鑫鑫眉头紧锁,虽说身旁这男子说得溜乎、还摇着脑袋有点背四书五经的味道,周鑫鑫也是没有理他。
这卦与其说是给自己算的,不如说是也是想给钙奶算一算。
秃顶男人见他没有回话,不客气地也坐在了一旁,又问道:“看来有心事?”
“我们见过?”周鑫鑫觉得这个陌生人好像很随便。
“我所以就奇怪咯,你不认识我啦?”秃顶男拍了一把周鑫鑫的大腿,后者有种被猥亵了的感觉,连忙缩了缩身子。
“狱友?”
“什么东西。”
“坐牢坐久了,记不得真切了。”
“头发掉了认不出我了?小时候你这兔崽子可吃了我不少东西!”
周鑫鑫顿时脑子一懵,小时候吗?他低着头,接了句:“哦。”
“喂,不开玩笑了,你来这干嘛哦?”秃顶男把头凑近到了周鑫鑫怀里。
“你干嘛?”周鑫鑫被吓了跳,“话说你又在这干嘛。”
“我一直都在这啊?”秃顶男子指了指旁边不远处的一排木板铁棚的渔夫房子,他感觉面前这个小伙子失忆了?还是自己认错人了,“咯,老样子,你今天怎么这么有闲心啊?”
周鑫鑫小时候可不在这个镇子,他没坐牢之前是在山里一个道士家里拜的徒弟,他又想了想,小时候吗?“哦是的啊,小时候记忆模糊了,我还以为你在那一头呢。”
“哈哈,你性格变了,坐牢坐傻了吧?要不来家里喝两杯?我还以为你特意过来找我的呢,看你在这里坐了半天。”秃顶男又咧嘴笑了。
“别,”周鑫鑫这才上下打量了下这个陌生的家伙,瘦瘦的,中等个子,穿得又素又脏,头发和胡渣也是疤疤癞癞,是他自己随便刮的吧,脚下也是一双臭拖鞋,周鑫鑫觉得自己也是这个模样,讲道理同性相斥啊,别这样,“刚出院,喝不得。”
“啧啧啧,装装装,那随便吃点,天色不晚了哩。”这个半秃顶、掉了颗牙的男人,看样子很老,看这样子又很年轻,他挥手一把夹住了周鑫鑫脑袋就扯着往自己家走,路人要是见了,断定这两人一定是铁哥们了。
……
这是间杂乱的房子,四周木板铁板拼接着,悬在河边上,蚊子一定很多,感觉冬天保不保暖也是个问题,都这个年代了,算违章建筑吧,但是似乎这么久了也没人来管,怕不是被遗忘了;对比起隔江的现代化高楼耸立,这里真是说不出的寒酸?又或者是世外之地。一定是个单身公,有些地方都透着股霉味。周鑫鑫一时还不知道该坐那里,倚着门,两人叙着尴尬的旧,不一会儿菜也弄好了。
结果几口菜下去,本来不喝不喝,结果又喝了起来。
叮咚。叮咚。
“是谁,我来瞧瞧咯,”秃顶男拿出手机,是谁在弹他的视频通话,“诶哟,老板娘,正吃饭呢,什么好事。”
“三毛!我告诉你,下次你过来上钟老实点,刚才客人老公投诉了,说你给他老婆做推拿的时候,说什么‘摸骨算命’!有没有这回事?!现在他老婆整天神经兮兮的,同房都要看黄历,我说你三毛整天搞得什么名堂!你在哪里!”
视频那头,周鑫鑫只听得一个女人掰开嗓门闹着。原来这家伙叫三毛。
“喂喂喂,老板娘冤枉啊老板娘!”三毛放下酒杯,竟然还羞愧的皱着眼睛在笑,“我绝对没有做什么!你问那个女客人啊,诬告犯法啊,老板娘,他两个夫妻的事情,怎么能赖我头上?冤枉啊。”
“你看你!你还在笑!你警告你啊,你在这样,谁还叫你上钟?!这一闹几次,整条街你都要出名了,三毛你还乱摸骨啊!还算命啊!我警告你,老姐我是看你一个人没事做,你好好注意你自己!”
嘟————
哼。
对面挂了通话,这可把周鑫鑫也笑到了,一口呛到了喉咙,使劲儿在咳嗽。
这个叫三毛的家伙,晚上兼职做着按摩理疗的工作,看来也是个刷皮头,竟做些伤天害理的事情。
“莫名其妙,你说是不是?自己老婆搞不定,跑店里闹,这男的有多大个出息,笑话,真搞笑,傻逼!”三毛把手机往床上一扔,那脏乱的被子,不敢相信谁会来这里过夜。
“你调戏别人老婆,你不对。”
“乱七八糟,谁调戏她了,两百斤的胖子,我做个她个推拿容易吗我?不好按的交给我,长得丑的也给我,按得不开心了又怪我,都怪我咯?!一群臭娘们。”说着,三毛又挤了一杯酒,一股单身公的恶气。
“那还做?”
“不做做什么,我问你,”三毛把酒倒上,“现在还有人看风水么?还有信仰么?以前求丁又求财,现在小孩都不要了!谁还生小孩?现在幼儿园都变养猪场了,各个吃饱了自己,过好余生,给自己按个机器心脏,可以活到宇宙毁灭。”
“你喝多了。”
“大城市去了没有?各个穿得锦绣仙风,什么‘头戴束发嵌宝紫金冠,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袖’,好像很懂的样子,问他十二生肖有哪些,他懂你个鬼!现在的人啊,抛弃了老祖宗的太多,只想着与时俱进!与时俱进,懂吗,啧啧啧。”
“没有啊,还是有很多有学问的人,你这话偏激了。”
“他们?哼。”
“少喝点。”
“这个世界,人们用刻满了符文的左手高举着恭迎圣火,又用另一只冰冷的机械手臂提着鲜血淋漓的头颅。”
“不懂你的意思。”
只见眼前这个半秃顶的男人,站起来左手高举着一杯小锅米酒,右手夹着一只油炸了的草鱼,仰着头,那神情颇有几分自由女神的味道。
“诺诺诺……”三毛左右扭着身子,很滑稽。
“哈哈,不喝了吧。”
“上不上,下不下,喝啊!”
……
周鑫鑫遭不住挨喝了七八杯,临走时三毛要了联系方式,应该是联系地址,周鑫鑫说了湘佛寺。三毛说过几天一起去乡底下给人看风水,改善下伙食。周鑫鑫琢磨着,不是说乡下没什么人了么,一片机械化的,现在人又不讲这些,怕不是要给机器人看风水。
迷迷糊糊的,他踉跄地来到了钙奶家楼下,这是以前国企的集资房,很老,六层,炎热的夏季在月亮星光下透着个冷色。现在这里也都陆陆续续租给了外面各路人马,可能便宜,住的人不多也不少。他在楼下抽了好几根烟,然后上去了。
“叮咚”
开门很快,这哪是个瞎子能有的速度。
“哦钙奶回来了吗?”
“你是?”
“哦我是前两天在你们家沙发上睡过觉的那个。”
“你知道他在哪里吗?他昨天今天都没回来啊!”
“哦。”
“不知道去哪里了。”
隔着一面老式的铁栏栅,两个人呆呆地伫立在内外两侧,熟悉的丸子头,熟悉的烟酒味。周鑫鑫许诺了一句去找钙奶,然后走了。他痛恨制毒贩毒的人;他穿过大街小巷,喝酒的,喊拳的,红灯区的浓妆艳抹,桌球室,路上的飞车党,他最后往派出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