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反客为主”的两人很是随意地聊着天,这边静坐的傅温无言地看着他们,心底无端地生起一种脱力感。
就好像溺水的人,存留着的意识清楚地知道自己在下沉,四肢却被无缝的水体重重地压着,失去了向上挥动的能力。
他想他应该开口,问问他们为什么会在这儿,可话到嘴边了,又着实觉得没这个必要。
恰逢时机地出现,证据确凿地威胁,准备地那么充分的相遇,怎么可能是巧合呢。
既然不是巧合,那问他们出现在这里的缘由,非但画蛇添足,还反显地他软弱无能了。
就像多年前小姑娘说的那样,“傻”“没脑子”还“书呆子”……
想到这里,他的目光不由地在牧祯脸上多逗留了一会儿。
话剧那晚再见的时候,他一度以为自己认错人了。相比于初见,小姑娘的五官暗淡了许多,那股鲜活气儿也没了,只剩了些生人勿近的凌厉。
他好奇她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也感叹时光总是倾向于改变人的,就像改变他一样。
但似乎是他想错了,从刚才那个插曲看来,她只是隐藏了锋芒,最内里的东西并没有过大的改变。
不像他,已经永远地失去一些东西了。
傅温很轻很轻地叹了一口气,没有一刻比此时更想要时光倒流。
要是还能再回到那时候就好了,回到最年轻气盛的年华,哪怕只是那个有灯光,有舞台,有喝彩和人海的夜晚。
那个夜晚,他跟着临时组建的乐队朋友们站在简易舞台的中央,怀里抱着小姑娘送的木吉他,说自己不请自来,愿以一点热闹给大家的青春画上一个难忘的句号。
他们用改编过的摇滚旋律,从《同桌的你》唱到《不说再见》,再从《那些花儿》回到《光阴的故事》,最后用一首《最初的梦想》把情绪渲染到最高潮。
围观的人群蜂拥而来,挤占了大半个操场。最近的宿舍阳台投射来手电筒的光亮,给淡薄的舞台提供了一点微弱的打光。
所有人欢呼着响应他们,跟着他们的旋律歌唱、打节拍。
有人泪眼婆娑地欢笑,有人激情澎湃地叫嚎,还有人三五成群抱作一团低语诉说。
演唱最高潮的时候,队友们过来和他拥抱。
这几个平时看着颓颓丧丧的大老爷们,今晚都嗨翻了。一个嗓子唱哑了,说自己烟嗓世界第一;一个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说从来没觉得青春那么有仪式感过,自己这辈子圆满了;还有一个使劲地搭上其他人的肩膀,说青春不散场,他们要永远这么唱下去!
傅温紧紧地回抱他们,用力扯起已经沙哑的嗓子,跟着整个操场一起唱那几句令人沸腾的歌词。
“……
最初的梦想紧握在手上
最想要去的地方
怎么能在半路就返航
最初的梦想绝对会到达
实现了真的渴望
才能够算到过了天堂
……
”
这样的夜晚,算不算得上是天堂了呢?
脑海里浮现这句话的时候,傅温心头生起一抹怅然。
他弹着吉他,唱着歌词,目光扫过浩荡的人海,满心满眼地寻找那张半年未见的面庞。
靠着一把吉他、三两朋友和一腔热血,半年时间,他真的做到了在毕业论文答辩完的这一天,在约好的操场上搭起了一个小舞台。
可是,小姑娘却没有来。
其实他有提前去找过她,还亲手做了一份看上去不赖的请帖,但最终没能交到她的手上。
那个荒凉的二手交易市场不知何时已经杳无人踪,周围还立起了拆迁的告示牌;他也试着通过对校服的记忆找到她所在的中学,却被告知她在几个月前就转学了。
凭空地出现,又凭空地消失,如若不是怀里吉他沉重的分量所带给的真实感,他都要怀疑那一场相遇和约定是不是自己臆想出来的一场梦。
“……
如果骄傲没被现实大海冷冷拍下
又怎会懂得要多努力
才走得到远方
如果梦想不曾坠落悬崖千钧一发
又怎会晓得执着的人
拥有隐形翅膀
……”
他现在实现了这个小小的梦想,也兑现了那个几乎算不上约定的约定,但现在,那个给予他梦想最初起步力量的人,又在哪儿呢?
寻找完面前的人群,傅温的目光扫过身后的灌木丛。
恍然间,他看到一道瘦瘦小小的身影从那里站起来。
明明光线太暗,没有眼神的对接,那人却如同感应到一般,抬起手,遥遥地对他比了一个大拇指。
一时没能控制住情绪,他就那么抱着吉他冲出了舞台。
音乐断了一刹,后头响起一阵骚动,他没顾得上理,怕小姑娘不打声招呼就走了,愣是踉踉跄跄地蹿过了灌木丛。
却发现她还好端端地站在原地,忍俊不禁地看着一时失态的自己。
小姑娘的头发比半年前养长了些,初见时的校服也换成了一身简单的T恤长裤。
她的手臂裸露在路灯下,全是鲜红点点蚊虫新咬的包,看起来已经在那里坐了很久了。
傅温站稳身子,看到她的手臂,一时情绪复杂。
牧祯不以为然地把手臂缩到后头,用那股熟悉的不屑语气道:“还是那么冒失啊,明明你年纪比我大,怎么感觉我才是你的长辈?”
傅温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听见后头的乐声重新连起,才道:“我那么没有年长的样子真是抱歉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我这人说话算话的,约好了的事情一定会做到。”牧祯看到他怀里的吉他,伸手拍了拍,“看样子,你也做到了。”
“是啊,我做到了!”
听到这句话,傅温的情绪再一次被带起,有些激动地给她指人声鼎沸的操场,再带她抬头去望高处正在欢呼的寝室阳台。
“而且超出预期地做到了!”
他没能控制住话头,从寻找队友开始,啰哩啰嗦地给她讲这一路下来的各种遭遇。
有哪些是一开始束手无策的,又有哪些收获了意外的惊喜。
人在有兴奋情绪的时候总是倾向于诉说和分享的,牧祯没有打断他,只安静地听着。
只是相比于他的激动,她的神色从始至终的淡然。
“挺好的。”直到听他说完,她才适时地补上一问,“有什么额外的收获吗?”
“自信算吗?”他想了想,抱着吉他大笑,“我现在觉得只要肯努力,未来就会有无限的可能!”
只要努力,未来就有一切可能……
餐桌前的傅温,想着四年前自己看似壮志凌云,实则不知深浅的一番话,嘴角勾起一抹自嘲。
就像那晚在舞台上说的那样,他确实给自己的青春留下了一个难忘的夜晚,却也不幸一语成谶,给青春画上了一个完整的句号。
牧祯放下那边的话头,见傅温神色木讷,想到这一周以来发生的一切,不由地心生歉意:“抱歉,我本可以早点发现问题的……”
如若不是她对与周围人的牵扯过于排斥,如若不是她对一周CP这个活动抱有一丝丝的期待,又或者没有许时年时不时干扰她的心境,她未必不能更早一点地想起傅温是谁,也未必不能更早一些地察觉到端倪……
“跟你没关系,这是我自己的问题。”傅温看着她,苦笑,“时隔那么多年又被你救一次,我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这句话就显得很消极了,看不到当年说“我有个小小的梦想”和“谁说我没脑子”时,言语里裹藏的意气和希望。
牧祯抿了一下唇,不知为何有点难过。
“善良是品质,”她尝试着安慰道,“不需要长进的。”
“不,”傅温却是笑着一摇头,“我不是善良,是天真。”
“年轻的时候,我总是畅想未来,听不进去任何父母和前辈的教诲,不想当老师,不想考公务员,不想做那种一眼望得到头的安稳工作,只想去看世界,去天涯海角地四处闯荡,去追求不切实际的梦想。总觉得未来会有很多美好的奇遇,会碰到同故事里那般有趣的人和事,也总觉得有千万种可能等着自己去创造……却不知道,就在我这么一直一直的以为中,时间已经不知不觉过去了,未来变成了现在,畅想变成了空想,我却还当自己是那个一切皆有可能的年轻人……其实,早就不是了。”
“我的青春早就结束了,我却一直傻傻地不愿意承认。”
“感谢生活在这个时候给我泼了一盆冷水,把我泼醒了。”
他站起身来,看了眼懒懒坐着的许时年,眼底划过一丝羡慕,却没有表现出来。
然后他转身,绕过欲言又止的牧祯,对他俩微微躬身:“今天,谢谢你们。”
说完,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