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拆穿
萧肖离去没有多久,知遥呆坐片刻也匆忙离去。
屋内再次恢复最初的安静,空气中却有什么开始变得不一样,官颖欢躺在裴子衍的怀里,正尴尬地想着要以什么样的姿态从这床下爬出,腰间手臂忽而一紧,整个人便被拦腰抱起翻个身,哐啷声中,裴子衍已带着她滚回床上。
窗外日光已渐渐淡去,屏风后的内室光线愈发昏暗。
官颖欢撩了撩自己垂落的发丝,抱膝窝在床的里侧,偷偷抬起长睫毛瞥了裴子衍一眼。
裴子衍却不看她,径自下床慢条斯理地整弄衣袍。
“子衍哥哥!”看他要走,官颖欢急忙叫住,“你怎么在这里?”
“路过而已。”他当然不会在她对他弃之如敝屣的时候,告诉她,他只是听说太子妃提前携了她进宫,担心她的安危,所以过来看看。
她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叫他,他先是一怔,眸底的情绪又很快敛去,伸手抚平褶皱的袖口,漫不经心地侧眸,眼眸朝她淡淡瞥去,她的呼吸瞬间就窒了窒。
裴子衍见官颖欢这样的表情神态和反应,对他已不是假装失忆之前憎恨的模样,他原本静静等着她来解释,她却欲言又止,咬着唇张嘴又闭上,来来回回反复几次,裴子衍起初带着淡淡希冀的眼神也逐渐转为平静。
如果她已明白官林度的死与他无关,假装失忆亦无关仇恨与复仇,可她却依旧与知遥联手在临度陷害于他,始终不愿真实面对他的理由是什么?
裴子衍想起前些日子的晚宴上盛武帝赐婚时她的若无其事,一个荒唐而又似真实的想法,在一瞬间里钻入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或许,她只是在借失忆之名顺理成章地将心倾向莫千华,继而找到合适的机会离开他?
她,并不恨他,却想要离开他。
裴子衍侧过身,白玉般的脸从浅薄的日光暗影里显现出来,像是披了整夜露水的凉,那凉却还不及他此刻眼底深深的冷意。
他允许她在不知真相的情况下恨他,却绝不能容忍她借仇恨之名时时刻刻想着离开他!
“如果没有今天的意外,你打算什么时候亲自告诉我你没有失忆?”她从开始就装作失忆,任他想要解释也无缘说起,他一面在矛盾中说服自己可以借此重新开始,一面又怕她发觉他已知道真相干脆撕破脸提出休书之事,他何曾这样小心翼翼地对待过一个人?可她却在他的纵容中,一直算计着离开他。
“我……”官颖欢无话可说,不得不将问题抛给他,倔强道,“即便我不说,你不也是很早就知道了吗?”
裴子衍气极反笑:“这倒都是我的错了?”
既然这层纸已捅破,官颖欢也没有什么再需要强装,心中本身就有盛武帝指婚时他欣然接受的不痛快,见他生气也不做声,低着头不看他。
过了许久——
官颖欢终是忍不住抬眸看他,恰对上他掠来的目光,沉凝而微冷,眼眸颜色分明温润若黑玉,却像是浸在寒冬腊月雪水里的乌棋。
她愣怔间听到他说:“如果还惦记着那张休书……”
官颖欢的心立马提到了嗓子眼儿,裴子衍见她紧张的表情,笑了,唇角的笑若一朵玉兰静静绽放在黑夜里:“便不用再想,那封休书已经毁了。”
官颖欢蓦地从床上跪起:“你骗人!我分明让阿灵帮我藏好的!”
官颖欢陡然止住声音,瞪大眼睛看他:“是不是因为你救了沧海,所以才胁迫他报恩,帮你偷了我的休书?”
“你的休书?休书出自我手,我想毁便毁。怎会是你的?”裴子衍轻笑一声,那笑声短促而略含讽意,墨玉般的眸子像是起了层薄薄的夜霜,让她看不清那浅薄的寒霜之后是什么样的表情,又翻涌着什么样的心思。
“你……”官颖欢的眼神幽幽跳了跳,一刹那方才还陷于迷蒙的眼神变得清醒起来,心底渐渐生出几分无望,“你生气我骗你失忆,就拿这个来惩罚我?可这分明就是我们之前就已经商定好的事!你怎么能拿我的以后开玩笑!”
你的以后?
裴子衍抬眼,浅勾唇角,深深地看着她:“你一个人的以后,还是你与莫千华的以后?”他唇角有笑意浅浮,眼眸却比深夜的天色还要黑,沉沉的,似是压有大片的乌云,忽然电光闪烁,朝她迎面扑卷而去。
在她的印象里,裴子衍一直都是喜怒不形于色,八风不动的模样,即便怒到极致也仅仅是眼神的变化,可现在的他整个人都散发着几乎将她吞噬的力量。
官颖欢在他的质问中垂了垂眼,紧紧揪住自己的衣襟,面色似是犹豫又似心虚。
如果她说,她的决定与莫千华没有任何关系,以裴子衍这样的性格是坚决不会再放她走的。
她咬紧牙关,似做了某种决定,慢慢抬起眼眸,扬起脸望着裴子衍。
如果我注定无法逃出你的身边,那不如让你主动离开……
裴子衍盯着她,她的举动让他的眼神愈发暗沉几分,却在与她对视的短短一瞬间,眼神趋于平静,湮没了所有情绪。
屋内的气氛甚至比方才萧肖与知遥在时还要令人窒息,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一侧浅薄的日光勾勒出他卷长的眼睫,长睫毛微垂,如一尊玉塑般淡然,只有薄唇抿得比她还要紧。
“我……”官颖欢在对视中移开视线,又很快重新望着他,捏紧拳头,语气淡然,“他能做到放弃一切退出江湖,与我过平凡的日子,你能做到吗?他能做到身边只有我一个,你能做到吗?”
裴子衍蹙眉,突然沉默下去,这一短暂的沉默中,官颖欢的心也一同沉入深渊。
“你作为王爷,尚且不能做到,更何况以后。”她望着裴子衍语气冷静眼神悲哀,“你可以为问剑山庄而娶我,也可以因为爹无法支持你而选择去除这个盟主换一个能够支持你的人;你可以为拿到太子六年前参与逆谋不成反诬陷忠臣的证据不惜让问剑山庄卷入这场纷争,也可以为了让太子的罪证更加确凿冷眼旁观名册上的人一一送命,我爹也是其中之一,对不对?”
官颖欢的声音很淡很轻,说得缓慢而平静,那些话语却似钢刀般划破这一室寂静。
她看裴子衍的眼神一分分地淡下去:“你可以为拿到离间秦易与太子的证据去迷惑太子妃的表妹,也可以为得到问剑山庄而娶凌静玉,就如同你最初娶我的目的一样。今后,你还会不断为了那个位置或者为了巩固那个位置,做出很多我想都不敢去想的事。我知道你有你的皇图大业,有你的无可奈何,我从来不求你将我放在第一位,只是希望做那个唯一而已,而不仅仅是棋盘上的一颗子。”
“我只想要简单的幸福,你却做不到。”
裴子衍的半侧容颜都显在昏暗的日光中,眸光清辉般淡冷,幽光闪耀,撞入她心扉,似有些她不明白看不懂的情绪正在呼之欲出,令她喉头干涩心口剧烈跳动起来。
她分明看到他的薄唇动了动,似要启唇,却突然之间眸色剧变,拂袖一挥,她的手腕落入他稍带冰凉的掌心,错愕中,他俯身过来,淡淡的龙涎香携着他的气息逼来。
从一侧望去,他宽大的袍袖将她紧揽进怀里,唇贴在她耳侧,长长的墨发从肩头滑下与她的发交缠在一起,浅薄的日光中蔓延出一幅旖旎而迷离的画面。
可被裴子衍拥在怀里的官颖欢却知道,她只是轻轻地贴着他而已,他附身在她耳侧的气息平静而从容,握住她手腕的手指轻轻一滑,指尖落入她掌心,轻轻在那里写了两个字。
官颖欢蓦地一震,在她怀里也不敢有太大举动,只是微微偏头,轻轻“嗯”了声。
这一偏头他的唇恰好擦过她滑腻的脸颊边,微凉的薄唇带着细细的气息从她耳旁荡过,落在她脸颊上,犹如春雨里拂柳随风荡过水面漾起层层涟漪,两人都震了震。
朦胧的暗处里裴子衍定了定呼吸,五指顺着她柔滑的指缝插入,紧紧握了握,随即平静下来,不动声色地轻轻放开她。
这般旖旎中,官颖欢却心跳如擂鼓,小心翼翼地似雪地里一只轻颤翅膀的落蝶。
静室无声。
夕阳渐渐沉了下去,原本昏暗的屋内变得愈发黑宁。
两人都不再说话,四面逐渐沉静下来。
裴子衍似是对这间房很熟悉,在逐渐昏暗的房间内熟练而轻松地摸到烛台,官颖欢拾起桌上的火石,火石刚刚打着,然而仅一瞬,忽地却灭了。
官颖欢心头一惊,抬眼看裴子衍,却在暗处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依旧能感受到周围忽然之间有什么气氛不一样了,像是有无数莫名的东西朝她沉沉逼来。
裴子衍抬手将她拢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肩膀,让她在身旁的长凳上坐下。
就在她坐下的瞬间,裴子衍凉而软的袍袖拂过她脸颊,耳边“咻”的一声,有东西从耳畔急速穿过,远处垂帘蓦地被强大的气劲吹起,垂帘翻飞官颖欢看到一角熟悉的墨色衣袍以及那人手中一柄熟悉的剑。
官颖欢的脑中嗡鸣一声,萧肖没离开!
如果萧肖是离开后返回,那他从哪里听起又听了多少?!
官颖欢几乎是反射性地抬眼去看裴子衍,裴子衍立于烛光之中,整个人沉浸在浅黄的光雾里,目光深邃而冷冽,方才那短暂的旖旎和恍惚已荡然无存。
在这一片无限蔓延的死寂里,有杀气无形而生。
这样的寂静蔓延了许久,就在官颖欢以为萧肖必死无疑的时候,裴子衍扶起她,瞟一眼被官颖欢藏在屏风后盖着她的宫装的丫鬟:“走吧,晚宴马上开始,你去换身装扮,这样子传出去像什么样。”
官颖欢怔怔地被他牵着往外走,余光扫过已然落下的垂帘,心乱如麻。
萧肖所忠心的是盛武帝,如果萧肖真得听见她方才那番话,又活着走出这里,裴子衍这些年的苦心经营必然会因她方才几番质问而功亏一篑,届时送命的何止一两人。
可如果裴子衍杀了萧肖呢?
官颖欢心头颤了颤,心缓缓地发疼,似是苦胆汁里浸了浸又提出来紧紧攥在手心里,拧出万般的苦涩滋味来。
她一段不合时宜的话,在不经意间左右了无数人的命。
身后的门吱呀一声缓缓关上,裴子衍抬手轻抚她的发顶:“如果他不返回,就不会有现在的结果。这一切与你无关。”
裴子衍一句话说得悠长冷沉,官颖欢默然闭上眼,心惊地发现自己其实在刚刚那一瞬间里已经知道了他的决定,而自己心里竟也默许了这样的决定。
她垂下眼,颤巍巍地去握他的手,又不知要说什么,死死抿着唇,流下眼泪。
夜幕渐临,宫内亮起盏盏宫灯,人声渐渐嘈杂起来,若及目望去必是一派繁华璀璨之景,可她闭上眼,却觉四面的苍穹都朝着她沉沉压来,耳畔夏季湿热的风也变得寒凉至极,阴森狰狞。
裴子衍轻叹一声,抬手用指腹轻轻抹去她眼角的泪水:“去换衣裳吧,刚才被打断的话,晚宴过后再与你说。”
待官颖欢的背影消失在长廊的拐角处,裴子衍眼底本就清浅的暖色渐渐散去,对身后悄然出现的百里淡声吩咐:“处理干净。”
百里抬眼,看到宫灯映照下裴子衍疏漠的眉眼:“是。”
官颖欢换好宫装由宫女引着出来时,裴子衍负手立于门外,正抬首望着天。
她顺着他的视线抬眸望去,心里沉甸甸的感觉又重了几分。
白日里还晴朗的天空,在夜幕的降临中不知道怎的就起了晦暗的意味,像是在夜幕外又蒙了层灰色的纱,变得不清不楚,薄纱的里层似有血色的枝丫在无限蔓延到月亮上,有股森森然的寒气。
看着看着,她不由轻叹一声。
裴子衍回眸看她,浅勾唇角,好像方才在室内两人如履薄冰几乎关系破裂的画面不曾发生过一般。
他过来牵起她的手,俯身在她耳侧轻嗅,视线落在她耳后精致洁白如明月的肌肤上,笑声低低浅浅:“真香。”
他眼波流荡,音色旖旎,惹得周围宫女掩唇轻笑眼神暧昧。
夜风将他的衣袂和长发吹散,层层叠叠地卷着她曳地的长裙和黑发,在风中水波般漾开,近在她鼻端的气息熟悉中带着华艳而尊贵的王者之气,纠缠在她心头。她忍不住抬眼看他,玉冠华服,往日冷凝清冽的墨眸中漾着浅浅暖色和笑意,那份温暖中有一张她茫然的面孔。
他这样的气质,似乎生来就是该坐在那个位置上的。
恍惚中,她几乎能看到那可以预见的某一天里,千层玉阶上的堂皇大殿里,缓缓落座的清艳男子。
黄金座,天下权,宫中个个争得你死我活。他却能在远离六合的临安步步为局,手握茂林学院深入朝廷,掌握半数的朝中势力。
最初的最初,她原以为那朦胧烟雨中的抬眸一瞥,是她此生最美的风景,却不知那人有着她无法预见的身份,以为的美好也不过是他指下玲珑棋局的巧妙布子。
在这番尔虞我诈,你争他抢的权欲诡谲中,幻梦残灭的最后,他即将赢得天下,她又得到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