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意恩仇
官颖欢见百里有讲冗长故事的架势,便不客气地在屋内唯一一把木椅上坐下。结果不出所料,果然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听得官颖欢掉眼泪。
虽然这个故事,用一句话来讲,不过是背负血海深仇却不得不认贼作父卧薪尝胆的故事,但官颖欢能想象得到,凌岚这些年看着仇人就在眼前,却不能动手时内心的痛苦。六年前,裴子衍从凌家大火之中救出凌岚,将凌岚带进玄月楼,改名凌念岚,授其武功教其谋术,并借机设计让凌念岚成为权律的养女,改名权知韶,从此权知韶成为裴子衍在太子最大的势力权律身边的一个眼线,六年后,裴子衍又设计救权律一命,权律以献女为报,权知韶再次回到裴子衍身边,看起来权知韶像是权律安插在裴子衍身边的眼线,却不过回其原位罢了。
“谢王妃为知韶在六合安排的住处。”
官颖欢面上一红:“没什么好谢的,举手之劳而已。”她怎么好意思说,她最初给权知韶安排住处的初衷,只是为了知遥找权知韶方便一些。
出门前,官颖欢回头看百里:“你,还爱知遥吗?”
百里一怔,没想到官颖欢会问及个人的问题,半晌才垂眸,回道:“王妃希望我怎么答呢?王妃想做什么,放手去做就是。”
夜里,又下起雨来。
官颖欢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雨,像是大海被翻覆,所有的海水都从天上涌了下来,在地面汇集成千万条细流,细流又渐渐地汇聚成河流。
这样大的雨,能冲刷洗即将到来的血腥吧。
官颖欢站在廊檐下看一眼天,黑漆漆一片,雨水浇灌进她的鞋袜里,湿透了的裙摆沾裹在腿上,她却没有在意,一直看着前方,似乎在等待什么。
远远地,知遥撑着油纸伞从滂沱大雨中袅袅而来,足不点地,裙不沾水。
这时,有人从远处冒雨疾步跑来,递一封信笺到知遥手上,知遥拆开已经被雨水打湿的信笺,官颖欢看到油纸伞下逐渐变得僵硬的下颌,微微一笑。
递信的人正要离去,知遥低声叫住:“谁送的信?”
“小的不知。”
“送信的,是男是女?”
“小的也不知。”
“什么都不知道,送什么信!”知遥明眸一扫,反手就是一巴掌,那巴掌携着雨水在滂沱大雨中发出响亮的声音,饶是两丈之外的官颖欢听着也是心头一紧。
闪电从天空划过,官颖欢看到送信小厮脸上缓缓流淌下的鲜血,微皱眉头,犹豫片刻,笑道:“大晚上,怎么这么大的火气?”
知遥早早就看到官颖欢,官颖欢这一出声,知遥看她一眼,对身旁小厮道:“饶你一命,滚!”
官颖欢看到油纸伞下的红唇缓缓勾出一抹笑,向她妖娆走来:“好些天不见,看样子气色还不错。”
“不然呢?”官颖欢笑着跟在知遥身后进屋,屋内扑面而来的蔷薇香让人心情舒畅许多。
知遥收起伞,立于门边:“这么晚来做什么?”
吱呀声里,木门缓缓关上,窗却大开着,知遥点起的红烛在风中忽明忽暗。
她沏一壶热茶,抬眸看官颖欢:“怎么不说话?”
官颖欢耷拉下小脸,抱着暖茶在对面坐下:“你说错了,我气色一点都不好。”
知遥撇撇唇:“因为裴子衍即将纳侧妃?”
“唉——”官颖欢长叹一口气,“我在这也没半个朋友,你说你来六合都几天了,也不跟我说一声,昨天才告诉我。想说说心里话,都没人可说。”
知遥眼眸漫不经心地下垂,还不待开口,听到对面一声喷嚏:“等你等得都感冒了,你有干净的衣裳吗?给我一身先换上。这裙摆都湿了,怪冷的。”
事儿真多!
知遥睨她一眼,懒懒起身:“等着。”
官颖欢的眼眸在知遥转身的瞬间慢慢沉下来,待那纤细的身影消失于内室,她取出袖中药包快速撒在茶壶里,又不动声色地收起,整番动作流畅迅速地像是做过千万遍。
知遥捧着衣裙从屋内走出时,官颖欢正双手捂着唇打喷嚏。
“喏!”知遥将衣裙扔在官颖欢身上,“换吧。”
官颖欢也不避嫌,就在知遥面前换起衣裳来,边换边问:“刚才什么事,让你那么生气?”
“没什么。”知遥摆弄着红艳欲滴的指甲,抬眼问,“权知韶到六合了,你知道吗?”
“说起这个还要谢你呢!据说她明日午时也要被斩首。”官颖欢朝知遥挤眉弄眼,“多亏你,谢谢!”
知遥的眸色却愈发暗沉下来,官颖欢瞥见也不出声,猜到那封信许是告诉知遥权知韶的真实身份以及不会被斩首的事。
知遥端起茶杯,若有所思地抿了一口,握着茶杯的手骨节泛白。
知遥这一口茶下肚之前,官颖欢紧张得手心都渗出汗来,见知遥又喝下几口,这才渐渐放心。
屋内沉凝寂静得像是被浓墨泼染的黑夜。
官颖欢渐渐安静下来,知遥满腹心思地将一杯茶下肚,余光瞥见官颖欢的表情,隐约觉得哪里不对,放下手中茶杯,指尖一动,这才惊觉自己竟内力全无。
“你——”知遥蓦地起身,死死盯着官颖欢,常常胜券在握的眼眸里渐渐浮起一抹心惊,“你耍我!”
知遥正要发力,整个身子却绵软得不像话,手脚不像是自己的,开始不听使唤起来。
官颖欢想起大火那夜知遥在官林度身上落下的剑,整个人都颤抖起来,明亮黝黑的眼睛里燃烧起熊熊大火,那灼热的火光似能将对面的女子烧成灰烬。
知遥看着官颖欢渐渐眯起眼睛,心沉了沉:“你没失忆?”
官颖欢青黛含翠般的眉盈盈一弯:“我又没撞击到脑袋,怎会失忆呢?你连这个都信,真是天真。”
“所以,你是故意博取我的信任。”知遥凝视官颖欢片刻,怒极反笑,“既然都已取得我的信任,你何必这么着急除去我?毕竟,利用我除去权知韶也是你的目的之一。据我所知,她可是害死你哥哥的元凶。”
官颖欢笑意盈盈地看着知遥,眼底却寒光暗隐:“这是我与她之间的事,不劳你费心。”
“哧——”知遥轻笑一声,“你以为权知韶明日就会被问斩,见我已无利用价值,所以这么心急?可是怎么办呢,刚刚得到消息,权知韶因为真实身份被盛武帝知道,已免去她株连之罪。”
“这个我自然比你更早知道。正是因为知道,才选在这个时间过来。”
自她知道权知韶身世的那瞬间起,心底突然豁然很多,许是权知韶比自己还要悲惨的遭遇让她心生怜惜,又或者同样失去亲人的她对权知韶的痛苦能充分理解,也或许,她只是想找个一个自己不用去恨权知韶的理由。
她知道哥哥的死不能完全怪罪于权知韶,却始终无法原谅是她导致了哥哥的死。
双重的矛盾一直在她心里不断撞击和挣扎,眼下,权知韶的身份似乎给了她一条可以选择的路。
两个同样失去亲人的女人,何必苦苦相逼。有那些时间,她还不如想着如何去对付知遥和太子来得划算,毕竟,他们也是罪魁祸首。
知遥缓缓闭上眼:“你今天无非是来取我命,动手吧。”
“取你命?那岂不是太便宜你?”
官颖欢轻笑一声,手中白光一闪,短剑已朝知遥劈去。
知遥失去内力,只能凭借功底闪身躲避,官颖欢那往日提不上台面的武功突然之间就变得高深起来,短剑挥得又快又急,只一刹那,就到了知遥脸侧。
知遥原本以为官颖欢第一剑一定会刺向自己要害,抬掌去躲,岂料那短剑却是寻到她空门直刺脸侧,想要躲避已来不及,只听“哧”一声——
雷电交加中,皮肤被划裂,剧痛从脸颊传来,听在知遥耳里,是从未有过的惊心动魄,湿热的血顺着脸颊流下,一片黏稠,她抬手一抹,血迹在手心绽放出一朵花,曼陀罗般妖冶。
“啊——”
惊雷声中屋内炸起一道怒喊:“贱人!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知遥脑中嗡鸣一片,只知有人拿剑在她完美无瑕的脸上划开一道深口,这张脸从此都会留下见不得人的疤,顿时悲愤交加,朝官颖欢扑去。
血水从皮翻肉绽的伤口中不断流下,知遥伸手去夺官颖欢手中的剑,官颖欢轻踏长凳,空中一个翻身,躲过知遥伸来的长甲,眼含恨意挥剑横扫向知遥额头。
知遥又是一声惨叫,血水从额头流下遮挡住视线,她终于明白过来,官颖欢的目的不在于取她性命,而是想让她生不如死!明暗交错处,官颖欢手中的短剑晃得知遥头晕眼花,原本就无力的四肢愈发绵软,她咬牙避向门口,拿起方才立于门口的长伞,手腕一抖,伞尖儿蓦地张开,旋起一片水花。
官颖欢菱唇一撇,短剑刺向伞尖儿,只听哗啦一声,剑柄从中被生生劈开。
知遥也不硬接,身子一转,避开短剑,却不料官颖欢以极快的速度又转向这侧,血水朦胧中,又一道闪光,另一脸颊上同样一道血口炸开。
屋外雷电交错,屋内光影快闪,含怒的利剑快若闪电,劈向仇恨。
总是逸着低低媚惑笑声的嗓音此刻只剩愤怒哀号,面目撕裂般的烧疼都比不上知遥心底此刻深深的绝望。行走于江湖她凭借的无非两样,一是武功,二是美貌。可如今,内力被废!容貌被毁!这两样在她心里甚至重于生命,可如今皆被那个贱人毁了!
知遥原本还凭借武功与官颖欢过招,眼下痛不欲生,拿着手中废掉的伞柄已开始胡乱挥舞,眼前一片模糊,她看不清官颖欢的位置,只能四处乱撞。
官颖欢已收剑站在屋内一角,静静看着发疯不止的知遥,心里痛快得简直比杀了知遥还要解恨。
知遥疯癫地累了,气喘吁吁地跌坐在地上,身上哪里还有半分妖娆风情的影子,倒像是长街上的疯婆子般披散着长发,面目全非。
屋内渐渐安静下来,只有知遥重重的喘息声在屋内忽起忽落。
“疼吗?”
带着笑意的询问,引来知遥又一阵尖叫:“你这个贱人!”
“还是留些力气,喊的时候扯得伤口更疼吧?”
经官颖欢这样一提点,知遥面上愈发疼痛难耐,整个人靠在桌边,陡然沉默下来。
忽有闪电从天空划过,一瞬间的亮光照映出知遥乱发下遍布血水的脸,那样的一张脸,让下手的官颖欢都不禁呼吸窒了片刻,半晌才缓过神来,直直望着她。
“你砍我爹头颅的那刻,有没有想过会有这一天?”
“你乱剑刺向我爹已经没有头颅的身体时,有没有想过会有这一天!”
官颖欢忽然冲过去,揪起知遥的衣领,死死瞪着知遥那皮开肉绽已然看不出五官的脸,血水不断地从知遥脸上流下,衣裙上、官颖欢的手上、光亮的地上,尽是血色污浊。
知遥忽然睁开眼,血水之后隐有浅亮的光在眼底闪烁,她忽而笑起来,低低的笑声伴着雨水的声音愈来愈大,最后变得张狂起来。
她蓦地止住笑,死死盯着官颖欢:“知道吗,人即便没有头,身体还是有知觉的……我一剑一剑刺下去的时候,官林度也许还会疼呢……”
“你这个疯女人!”官颖欢已入鞘的剑在知遥面前划过一道光,“你最爱你的哪里?”官颖欢俯身过去,咬牙道,“脸?还是手?”
那道光快起快落,只听一声凄厉的惨叫,短剑深深插进知遥扶在桌上的手背,整个手都被钉在桌上。
“想死?没有那么容易。”官颖欢“扑哧”一声将剑拔出,血喷涌而出,她缓缓站起,扶着桌子稳住自己的身体,“我就让你这么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生不如死!看着百里娶妻、生子。”
官颖欢深深看知遥一眼,抬起虚软的步伐转身离去。
屋外的雨愈发滂沱,她不撑伞,一步步走向大雨之中,任雨水大片地冲刷在她的身上,血水很快从她身上流淌而下,随着她的步伐在地面汇成一条条细小的红流。
方才握剑下手快狠的五指,变得麻木无力,“哐啷”一声,短剑落地。
她垂眸怔怔地看着地上轻泛亮光的剑,雨水已将沾满鲜血的剑身冲刷干净,她蹲下身,拾起剑捧在手心,这小小的短剑,承载着很多她与爹的回忆。
她怎么能用那个女人肮脏的鲜血去玷污呢……
风雷交加,大雨滂沱。
官颖欢捧着短剑跌坐在汇聚成河的地上,号啕大哭的声音响在轰隆隆的雷声里,竟比响雷还要催心。
院门外,有人衣衫袍袖飘舞,他的身后,丹云和夜安静默而立。
“丹云,知遥交给你,不要让那个女人死了。”
丹云看一眼雨中号啕大哭的女人,俯首:“是。”
“夜安,裴子戚没有见过你,你想办法混进太子府。”裴子衍侧眸看夜安一眼,“记得我交代你的事,安贵妃生辰的时候,一切必须就绪。”
“属下明白。”
裴子衍收回视线,视线落在雨中抱膝大哭的官颖欢身上,沉默地看了许久。
小时候他娘常说,人不能太完美,否则老天会妒会折福,所以命人在他的腿上划了一刀,在完美中留下一道疤痕。就如同现在,他不敢靠近她,不敢要太多的幸福,只要留在她身边就好,生怕此刻要得太多,会折了往后一生的福。
裴子衍垂于身侧的一只手指尖微微蜷缩,动了动,终是转身撑着纸伞漫步离开。
一角月牙白的锦袍已消失在拐角,却有极淡的声音清晰地穿过倾盆大雨飘向丹云和夜安——
“哭晕了就抱回王府……”
丹云踏进室内的时候,电光阴影里奄奄一息的知遥正拼命地爬向地上残破断裂的伞柄,没有受伤的那只手,忽而紧紧握住一头尖锐的伞柄,带回怀里。
屋外轰隆隆一道闪电,屋内骤然大亮,丹云快如急电般弹出一颗石子射向知遥握伞柄的手,知遥闷哼一声,伞柄落地。
“主子说了,不能让你死。”
知遥昏迷前,隐约看到眼前一张年轻秀气的脸,她“咚”一声倒地,唇角却是勾起一抹诡异的弧度。
呵,裴子衍,你素隐的身份,盛武帝知道吗……
我为百里帮你隐瞒一次,这一次,休想再阻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