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解药
亥时,夜里些微的凉风透过窗卷入屋里。
已脱衣卧于床榻的裴子衍凤眸忽而睁开,眼角余光透过被风吹起一角的雪白帐幔,看见那一角浅绿的裙袂,唇角浮起一抹笑,如烟似雾。
“我的王妃,要回本王身边,何必选在深更半夜?”
裴子衍长指挑开帐幔,只着单衣走了出去,并不打算披上外衣,径直朝桌几走去,为自己斟了一杯酒,一口饮下,微凉的身子渐渐暖了起来。
官颖欢咬着牙隐在暗处,透过桌上幽幽点燃的烛火,看到裴子衍执杯立于桌边散漫地望着她,那眸心里跳跃着火光,她隐约看到他眸底曾经熟悉的胜券在握,忽而有种跳入陷阱的感觉。
她的眼神落进他的眸底,在他的眼眸深处如春风般悠悠流动起来。
不待官颖欢开口,裴子衍讥诮问:“当初给我的,如今想要回去?”
闻言,官颖欢脑袋嗡嗡作响,似有雄鹰从长空翱翔而过,带动空气发出呼啦啦的一片动静。
他怎么知道她今晚来的用意?!
裴子衍翻转手心,那如玉的手心里躺着一只同样如玉的小葫芦瓷瓶,在烛光下泛着淡淡的青光。他垂眸看着手心的瓷瓶,又抬眸看她一眼,唇角微勾:“是要这个?”
官颖欢定住心神,缓步走过去,好奇地瞧着他手心瓷瓶,抬起眼睛茫然和带着疑问地瞅他,“你知道我要什么?还有……”她伸出一根柔白的指头指了指那只瓷瓶,“那个是什么?是我要的东西吗?”
裴子衍望着她的眼神静而深,细细地观摩:“你要什么?”
官颖欢撇撇嘴巴:“看吧,我都没有说你怎么可能知道。哼,就爱装作什么都知道。”
裴子衍轻笑,干脆坐在凳子上与她耗起来:“那你说说吧,这么急赶着半夜见我,是要什么东西?”
“听说你这里有‘寒冰玉碎’的解药,既然咱们是夫妻,你总不会吝啬不给我吧?”官颖欢站在他的对面,双手扶着桌沿,微微弯下腰朝他的方向俯身过去,眨巴眨巴眼睛充满期待地瞅着他。
官颖欢的表情让裴子衍有瞬间的恍惚,随即他微微一笑:“谁告诉你我有?”
“阿华说的啊,他说之前还是他给我,我后来给你的呢,他还说,你这里应该没有用完,还剩一些。”
“呵——”裴子衍低笑一声,将瓷瓶翻转过来,果然,从瓶中掉出一颗药丸,药丸在手心滚动几下安静下来,他垂眸看着那圆圆的药丸,怔了片刻,眼底有晦暗闪过:“你还记得,当初你为何会给我这个解药?”
语毕,裴子衍蓦地抬眸,死死盯住官颖欢懵懂的眼眸。
官颖欢撇唇瞪他:“这些我当然都问过阿华,可是他说我当时也没有告诉他为什么需要解药。所以,他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帮你问他索解药啊!”
裴子衍唇角缓缓掀起一抹笑,有些讽刺,有些寒凉。
官颖欢抓抓脑袋,一会儿蹙眉,一会儿咂舌,咕哝着埋怨:“怎么要颗解药这么麻烦,又是问这又是问那的?我都不记得了,你让我怎么办?”
裴子衍看看天色,眼前女人撒谎的功力明显大涨啊,若真要与她在这儿继续问下去,天亮恐怕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既然想不起来,就不想吧。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只不过,用一颗解药换得一封休书而已。
既然你不记得,那我也乐于现状。
裴子衍起身,将药丸装回瓷瓶,走到她身边:“既然不愿意说曾经的事,那说说现在。现在,你要这颗解药,是救什么人?”
官颖欢垂眸看着他手心的瓷瓶,咬唇道:“自然是我的朋友。”若要告诉他,是救知遥,他恐怕也会救吧。毕竟,知遥是他的师妹,还曾经为他办事。可是,他心思这么缜密的人,一定会对她有所怀疑,还是不要涉险才好。
裴子衍执起酒壶,剔透的酒液在烛光中泻入酒杯,分明是简陋的酒具,在他手下也变得精致起来。他漫不经心地瞥了她一眼:“既然不想说,也就罢了。”
官颖欢闻言眼眸蓦地发亮:“那你是答应给我了?”
裴子衍讥诮地勾起唇:“王妃难得有求于我,为夫不答应也说不过去。”
“是的啊是的啊!”官颖欢频频点头,伸手去拿他手心的瓷瓶,被他反手一晃躲了过去,她没皮没脸地嘿嘿一笑,柔软的小手握住他的手腕,撒娇般晃了晃,“给我吧,给我吧,啊?”
“手这么冰?”既然这么会演,那大家一起演。
裴子衍抬眸凝视着她,眸心霎时间溢满温暖,反手将她的小手包裹在手心,顺势也将那瓷瓶递到她手心:“我给你暖暖。”
烛光微弱的光芒落在官颖欢微敛的睫毛上,一半黯黑一半朦胧,她默然不语,过了半晌,问:“我怎么知道这解药是真是假?”
她听闻他好似低笑了一声,终于抬起长睫毛睁大眸子掠过一丝狐疑。
裴子衍讥诮地勾起唇:“你又不是拿什么换解药,我什么都没得到,即便是假的,你又有什么吃亏?”
话虽这么说没错,但是……
裴子衍松开她的手,端起酒杯递给她:“既然给你,肯定不会是假的。喝些酒暖暖身子吧,暖和了再回去。”
官颖欢惊讶他突然的态度转变,怀疑地看他一眼,但他递给她药瓶的那只手仍紧紧握着她,药瓶在她的手心无法移动。她只得接过酒,一口饮下。
烛光下,裴子衍的眸色渐深,在官颖欢放下酒杯准备将手从他另只手中抽出时,他缓缓松手,指尖滑过她柔软的手心,在她失了心跳的那一瞬,他陡然反手握住她的手腕轻轻一扯将她带入怀中,另一只手捏住她的下颌,漫不经心,却又强势地抬起。
“你!”他竟然在她失神的那一瞬点了她的穴道!
夜里的寒气透过酒楼纸窗渗了进来,官颖欢不禁微微一颤。她不敢抬眸,害怕看到他清明的眸子,更怕看到他清明眸底失措的自己。
“不敢看我?”
她一咬牙,抬起长睫毛,看到他眸底的自己似乎因方才的小酌有些醉眼迷离,而他含笑的眸子像午夜沾染了雾气的花,隐隐绽放,此刻的他已没有了往日的高华清雅,慵懒勾魂得让她心跳失衡。
他将她的失神看在眼里,眸底又暗了几分,突然俯身下去在她耳边淡声道:“你还记得,对不对?”
他乌黑的长发因他的俯身垂落在她脸侧,冰凉柔滑的触感让她刹那间僵了僵:“记得什么?”
“记得这种心跳的感觉。”低低的笑声伴着他呼出的热气萦绕在她耳边,织成一种暧昧而旖旎的韵味。
“承认吧,即便你失忆忘记了我,却忘不了靠近我时心跳的感觉。”
就在她启唇反驳他之际,他捏住她的下颌朝他这侧转来,温润柔软的唇带着清凉的气息覆上她的红唇,轻柔辗转,像是大雨细润了半壁江山,刹那间郁郁葱葱。
官颖欢瞪大了眸子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他,许久,他退身离开,她整个人还因震撼而久久不能回神。
直到他的指腹擦过她的唇角,她才在心底经过一番挣扎后恢复了迷蒙的神色,借着烛光甜软一笑,不知是因喝了酒,还是那个吻,双颊缓缓浮起红晕来。
她咬着唇,状似娇羞地垂下眸子。
裴子衍轻笑,执起她的手轻缓摩挲,淡垂长睫毛:“今晚,就不回去了?”
她蓦地一僵,又急忙恢复神色,抬起眉眼:“青衣还在等我呢,怎么能不回去?”
裴子衍再次凑上前去,鼻尖抵着她的鼻尖,彼此柔软的唇近在咫尺,他仿若没有看到她的不自在,自顾笑着:“一个丫鬟而已。你这是要为了丫鬟冷落你的夫君?”
官颖欢迎着他的视线,娇憨一笑:“那我把解药送回去给我朋友,明天陪你?”
裴子衍眸色转冷,整个人已退身离开,拂袖解开她的穴道:“你是怕失信于青衣,还是怕耽误你朋友的治疗,或者,是怕莫千华等得太久?”
官颖欢心口一震,隐隐作痛,后退几步,瞪大眼睛:“你派人监视我?”
裴子衍低眉:“每年的鬼面节鱼龙混杂,我只是担心自己夫人的安危派人暗中保护而已,怎么能说监视呢?”
暗中保护?真是可笑!
即便她已失忆,他也不放过她的任何动向和任何有可能为他所利用的机会!
官颖欢露出一个疲乏的笑:“难怪我失忆后,记得青衣、记得慕容灵、记得阿华,记得这么多人和这么多事,却偏偏不记得与你有关的事。在失忆之前,你在我心里一定是我非常痛苦的存在,对不对?”
裴子衍清润的眸子在刹那间蒙上一层灰色,望着她的黑眸在夜里愈发淡凉如水。
“相反,在你心里,莫千华却是与你拥有美好幸福回忆的人?”
官颖欢瞥他一眼,移开视线,一副懒得回答他却又不甘心忍气吞声的模样,半晌才回道:“虽然你是我的夫君,但在我心里,阿华才是值得信任的人。”
裴子衍的眸色渐渐地变得比屋外的夜还要深:“有多信?”
官颖欢歪起脑袋,似是认真想了想:“如果有朝一日,这天底下所有人都要我死,却独独有一个希望我活着的人,那个人只可能是阿华。所以,我信他,而且只信他。”
裴子衍看着她轻轻笑了起来,他分明在笑,官颖欢却觉他的笑似刀刃般锋利,可她偏偏心里萌生出痛快来,脸上依旧是一副迷茫无知的神态。
不知是心困乏,还是身体疲倦,官颖欢渐觉腿脚虚软,快要支撑不住身体,脚下一软,不由自主地倒在一旁的长凳上,手撑着眼,眼里的裴子衍愈发模糊。
忽而,他微微一笑,笑得宛如春风拂过冬雪,刹那间深雪消融。
“你给我下药……”
“说这么难听做什么?”他走过来俯身拦腰将她抱起,朝床榻走去,“只是希望你好好休息一晚。”没有防备地休息一晚。
她虚软在他怀里,周身都是熟悉的龙涎香,后背接触到柔软的床榻,明知是危险的地方,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舒适地伸展开来。渐入梦境之前,隐约有微凉的手指触过她的肌肤,替她将烦琐的衣裙脱下,那凉意又拂过她的脸颊将发丝拢于耳后,那样的温柔,迷离得像一场梦境。
梦境里,她蜷缩起身体朝温暖的源头靠拢过去,汲取着熟悉的温度。
夜渐渐深浓,此刻的时光如山间细水,娓娓而流。
裴子衍拥着官颖欢,好些天处于紧绷状态的神经也渐渐松懈下来,睡意渐袭,朦胧中听到叩门的声音,他蓦地睁眼,瞬间头脑清醒起来:“进来。”
百里轻步踏入房间,余光看到裴子衍里侧安然入睡的人,垂下眼眸:“皇上明日抵达临度。”
父皇出宫了?裴子衍微讶。
百里眼底浮起几抹忧色:“而且这次带着安贵妃。”
裴子衍蹙眉:“将锦绣安置好,交代清楚,绝不允许她出现在父皇眼前。”
“是。”
清晨,官颖欢起床先是震惊片刻,后觉身边无人,急急忙忙穿戴整齐就朝客栈飞奔而去。
知遥夜里许是发病一次,面色苍白唇瓣干涸,整个人无力地靠在床头上,官颖欢推门而入的时候,知遥微微眯起眸子,整个人霎时间笼罩在警惕和防备之中:“你来干什么?”
官颖欢没有关门,拈起袖子将额头渗出的汗水擦拭掉,喘着气跑到床边:“我昨晚说过要给你解药的。喏,不要浪费,可真得仅剩一颗了。”
知遥眼底闪过一瞬的光彩,随机很快平静下来,细细打量一遍官颖欢:“为什么救我?”
“唉!你怎么这么啰唆!现在听好!我救你,一是因为你是我认识的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二是因为我还要靠你除去权知韶。当然啦,如果你乐意,后面还能帮我除去锦绣。不瞒你说,第二个原因才是最主要的。”官颖欢说着将药丸放到知遥手心,见知遥表情有所缓和,却又仍有迟疑,笑道,“你都已经中了‘寒冰玉碎’这么重的毒,难不成怕手心这个还是毒药?再毒还能毒到哪里去?吃了还有救命的可能,不吃,就连任何可能都没了。”
知遥凝视手心解药片刻,心一横,塞入口中。
官颖欢满意地笑笑。
知遥媚眸横扫而来,左手拽住官颖欢手腕蓦地一拉,右手虎口掐上官颖欢的咽喉,眸底顿现杀意。几乎就在同时,一把冰凉的剑架上知遥的脖颈,陷入细致的肌肤,生生渗出几丝血来。
官颖欢脸涨得通红,心底却无惧怕,她知道,知遥脖上那柄剑绝对会在她脖上这只手收紧之前动手,她扯了扯嘴角,眼底竟浮起淡淡伤心之色:“你这么过河拆桥可不好。”
知遥斜一眼官颖欢身边神出鬼没的慕容灵,红唇一勾:“你倒是好福气,虽然已无家人,身边却有这么多人护着你。”
官颖欢听到知遥说她已无家人时,眼底的恨意一闪而过,随即笑起来:“人缘好,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知遥凝视官颖欢通红的脸片刻,放开手,慢慢道:“你让我信你,就得拿出诚意。”
官颖欢让慕容灵将剑收起来,歪起脑袋问:“我都愿意拿仅有的解药去救你了,你还不信我?”
“哼。”知遥掀起被子,起身,“谁知道是不是你与百里和莫千华一同串通好,布了这个局给我看?”
“你这个人!”官颖欢瞪大眼睛无言地看着知遥,哼哧一声,“那你说!怎么样你才会觉得咱们是同一战线的人?”
知遥拈起茶壶,将壶嘴儿对着自己的嘴咕噜噜地灌下几口,扭头看官颖欢,唇上的水渍让她干涸一夜的唇看起来再次鲜红起来,她一步步朝官颖欢走去,微微地笑:“今日,你帮我做一件事,我就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