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失踪
素隐身影一顿,又提步离开,并没有回答,修长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雨雾里。
官颖欢呆愣地瞅着素隐离去的背影,忽然想起昏迷之前,那姑娘似乎有说“那个丫鬟,稍后自有人收拾”。
青衣有危险!
官颖欢顾不得自己身体余毒还未彻底消除,手中纸伞一抛,提着裙摆朝宫内飞奔而去。
青衣果然没有回宫。
官颖欢在宫内无人可寻,沧海又不在身边,她只得去找裴子衍,可找了一圈也不见那人踪迹,官颖欢急得快要掉眼泪,只气他每每在她有难之际从不见现身。
问了许多丫鬟,这才终于问清临靖王刚刚进了安庆宫。
官颖欢忽略掉心头那抹挥散不去的郁结,足尖一点,用轻功朝安庆宫飞去。
安庆宫内精致奢华又静谧古朴,只是整座宫悄静得不见一个丫鬟奴才。官颖欢讥讽一笑,两人究竟商议什么大事,才能在宫里不留任何碍眼之人。
才在院内落脚,忽闻假山后有女子的声音传来,听起来气息不稳,却是柔媚入骨,俨然是安贵妃的声音:“子衍哥哥,急什么!好不容易才将你等来,这见了没多久你又要走!倒不如把我与锦绣掉个包,让她来宫里,我回去守着哥哥。”
“胡闹!”虽是训斥,语气却听不出丝毫怒意,慵懒含笑的声音蕴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冷,“本王不想再听到这样不经大脑的话。”
忽有衣料轻微摩挲的声音,官颖欢透过假山缝隙看到安贵妃娇嗔地拽着裴子衍宽大的袍袖:“好嘛,我乖乖听话就是。那子衍哥哥,可不可以多留片刻?”
裴子衍背对着官颖欢,官颖欢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见他抬手拍拍安贵妃拽着他的手,然后拿下握在手心捏了捏:“若是真乖,就快进屋吧。一会儿父皇来了,找不到你怎么办。”
“知道了。”安贵妃咬着唇点点头,留恋不舍地转身朝屋内走去。
即便安贵妃不离开,官颖欢也准备出声打断这一对罔顾伦理道德耳鬓厮磨的男女,见安贵妃已离去,官颖欢深吸一口气,握紧拳正要过去,裴子衍低沉魅惑的声音隔着假山传来:“还不出来?”
官颖欢随着裴子衍回到寝房,宽敞的房间因渐浓的夜色全然笼罩在黑暗里,屋内有种静止而压抑的浓墨浸染感,仿佛有巨大的乌云将上空笼罩,即便烛火也点亮不了这无尽的浓稠。
裴子衍关上房门去拽官颖欢,手指覆在她冰凉的手腕上,似是无意中把了把脉,从怀里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瓷瓶:“让你出宫散散心,又是中毒,又是丢了丫鬟,到底怎么回事?”
官颖欢不发火,并不是在刻意压抑,而是已经料定了如今的局面,早已不抱什么期望。昨夜在他怀里时,她就已知道,他的情动不过昙花一现。
她乖乖地低垂着眸子,任他揉搓着她冰凉的双手:“没怎么,只是劫财而已。”
裴子衍将一旁桌上的灯盏点亮,那小圈昏暗的光照着他侧影如玉雕琢,他破天荒地没有深究,也没有责怪:“我已派宫里最好的护卫去找,你再急也先吃点东西,饭后一个时辰,再吃颗解药。”
官颖欢满心都是青衣的安危,哪里吃得下去,最终裴子衍没有办法只能在她喝的水里放了些安神的药,才让她静静睡去。
裴子衍抱着官颖欢放在软榻上,烛光下她的脸颊微微泛着红,长长卷翘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尽的泪珠,乌发散在脸侧,衬得那张脸愈发楚楚动人,惹人怜惜。
他屈指轻轻擦过她的眼角,目光一紧,俯身将她睫上的泪珠吻去。
夜里响起轻微的敲门声。
“进来。”裴子衍微微侧头,“人找得怎么样了?”
百里在暗处似是轻叹了口气:“王爷那会儿告知青衣失踪,属下就已经派人去找。三个时辰过去了,还是一无所获。官颖承那边,几个随行到六合的弟子也一并出去寻人,目前仍旧无消息。”
裴子衍看看官颖欢微红的脸色,伸手摸摸她的额头,蹙眉:“宣章太医进宫。”
“太子这是狗急跳墙了,连王妃都敢碰。”过了须臾,裴子衍沉吟道,“既然他这么心急,我们也不必再等下去。”
“王爷是说……”
裴子衍起身至桌几旁,执笔写了一封信,将信纸卷好交给百里:“把这个给安贵妃,她看过之后,你立即将纸条烧了。记住,一定要你亲自烧。”
“属下明白。”
官颖欢第二日从噩梦中醒来,已是日过中天,嗓子像冒烟一样干痒得难受。
“青衣,水……”
身旁一只有力的手臂将她揽入怀中,冰凉的水杯触到她干燥的唇,她抬手抱住水杯一并饮下,半晌,才反应过来,这不是青衣。
官颖欢颤悠悠抬眸,一双黑若点漆的眸子静静凝视着她,她蹙眉:“怎么是你?”
裴子衍没料到她这样的反应,先是一怔,继而扶着她又躺下:“你忘记青衣失踪了。”
官颖欢这才猛然想起,昨天青衣失踪,她不是回来等着青衣吗,为什么会睡着?为什么还睡到这个时候?!
见官颖欢挣扎着要起身,裴子衍将她压在床上,蹙眉:“你高烧还未退,安静躺着。青衣一有消息我立即告诉你。”
园子的湖水映着岸上悄然抽芽的绿树,平静无澜。
喝过章太医开的药,官颖欢再次沉睡过去,裴子衍这才放心地离开房间。到了中午,被派伺候官颖欢的丫鬟跑去向裴子衍通报王妃不吃不喝,裴子衍这又急着赶回去。
百里见一人在窗内枯坐,一人在门外静立,终忍不住走到裴子衍身边,低声道:“王爷还是去说些好听的话哄哄王妃吧。”
裴子衍负手而立,透过窗望着窗内木然而坐的官颖欢,并不言语。
暖风吹起他身后的墨发,拂过脸颊,他忽然想起曾经,他拥着她站在梅树下,她的发丝也是这样轻拂过他的脸庞。他轻叹一口气,淡淡惆怅在心头蔓延。
不是他不愿说好听的话去哄她,而是,如今不管他说什么,她都不会信。就像昨天,他若是开口解释他与安贵妃的事,她一定是嗤笑而过,所以,他不想解释。加之昨天青衣的事,她本身心情就极差,他再解释,不过火上浇油。
官颖欢正面窗盘腿而坐,水粉的长裙在软榻上开出一朵桃花,乌发散散地披在身后,衬得木然的脸庞愈发苍白。
裴子衍走过去拾起软榻上的狐裘,坐在她身旁,轻柔地抚着那狐毛,悠悠道:“如果青衣找不到呢?”
官颖欢心里本就堵得慌,听他这样讲,阖了阖眼:“若找不到,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怎么会找不到呢?”她忽然扭头看他,雪白的面庞上涌出一丝潮红,“我不明白,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是你想办,却办不到的?”
她语含讥讽。
他唇角微沉。
他若真如她讲的那般神通广大,何须在临安躲过无数次暗杀之后仍旧默不作声,又何须隐忍十多年才寻机会回到六合,再次入宫。
官颖欢见他手捻着狐裘,却不回答,心沉了下去,从他手中扯过狐裘披在身上:“王爷放心,我不会虐待自己,会活得好好的。现在,只求王爷答应我一件事。”
裴子衍听她又叫他“王爷”,知这件事又勾起她往日对他的埋怨,将自己缩回乌龟壳中,两泓眸波看着她逐渐变得深不见底:“什么事?”
“我想见莫千华,可在这里没有信鸽,也无人帮我传话,麻烦王爷帮忙。”
裴子衍唇边的笑意一滞,从软榻上站起,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袍,向门口走去,临出门前回头望着官颖欢的侧脸,眼底一抹不深不浅的笑,寒凉、彻骨。
“你可真是,越来越会挑战我的底线了,王妃。”
官颖欢高烧才彻底退去,四肢仍旧酸软无力,面色苍白,被派来伺候她的丫鬟劝了她好多次,她这才躺去床上闭眼休息。可床还没暖热,夜色中,倏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官颖欢本等着青衣去开门,忽而想起青衣还生死未卜,急忙披着衣服自己起身去开门。
门外百里扶着裴子衍疾步进屋:“王妃,把门关上。”
官颖欢整个人还愣在方才瞥见裴子衍腰腹间的伤上,心内微微一顿,关上门急忙走过去。
裴子衍已被百里安置在内室的沉香木床上,见官颖欢走过来,那双眼睛盯着官颖欢,清明锐利,唇边却依旧是漫不经心的笑,好像那不断流血的伤不是出在他的身上。
“这是怎么了?”听丫鬟说,晚上他应是受了太子的邀请前去赴宴的,太子本也邀请了她,她还没想到找什么借口拒绝,他就已经回话说她感染风寒卧病在床不易出行。
难道,这是在太子的宴会上伤的?
百里熟练而沉着地替裴子衍处理着伤口,可伤口的血却不断往外流,官颖欢盯着那好像永远也止不住血的伤口,眼泪不知为何就啪嗒啪嗒地落了下来。
裴子衍见官颖欢水盈盈的眸子,眸光似是一暗。
官颖欢走过去蹲在他身边,他腰间的衣裳已被血水浸透,细细看去,这才松了口气,这剑刺得很巧,看似伤口很深,却没伤到要害,不会有大问题。只是,那伤虽然未伤到要害,却在最脆弱的地方,又伤得极深,这样的伤口往往更痛。可裴子衍却始终淡淡抿着唇,看不出疼痛之色。
她松口气,不再看他,问百里:“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官颖欢按照百里的吩咐,端水、研药粉,待百里开始为裴子衍包扎伤口时,她拾起裴子衍脱下的染血衣袍找了一处安静角落一并烧毁,然后将屋内所有的血迹打扫干净。
待一切忙完,官颖欢回到床前,百里已为裴子衍包扎完毕,只是裴子衍额头渗出的汗水,却让官颖欢的心又绞了绞:“要不,我去找些止疼药?”
裴子衍闻言,唇角勾起戏谑的弧度:“你这是在心疼我吗?”
官颖欢咬着唇:“你知道,我一向看不惯别人疼。”
裴子衍的眼眸依旧清明,弧度优美的唇边带着天高云淡的笑意,只有额头不断渗下的汗水才让官颖欢觉得,他此刻正在忍受着巨大的疼痛。
百里双手拢在袖内,弓身后退:“王妃,取药是来不及了。稍后,能配合王爷就好。”
官颖欢仔细咀嚼百里话中的意思,不由得惊出了身冷汗。
他受了重伤却不传太医,不会是在宫内行刺了谁吧?!可这不像是他会做的事啊!
官颖欢正要询问,屋外传来一行人急促的脚步声,透过窗看到屋外的火把光芒将整个院子都照得亮如白昼。
门外传来丫鬟的声音:“王爷与王妃都已睡下,你们这是做什么?”
丫鬟忽然一声惊呼,声音低下去:“太子殿下?!”
“太子府方才发现刺客,护卫一路追到此处却突然不见刺客踪迹,这才寻来,怎么,本太子不能进?”
“太子殿下,王爷与王妃都已睡下,奴婢方才一直在门外守着,不曾见可疑的人经过。这会儿若是惊扰了王爷和王妃,王爷的脾气您是知道的,奴婢、奴婢到时……”
那丫鬟语含哭意,装得极为真切。
“宫里出现刺客是大事,若四弟怪罪下来本太子担着。”太子的语气也不由得缓和一些,而后一声令下,“你们还愣什么,还不快将园子围起来,若是刺客伤着王爷和王妃,你们一百个脑袋也担不起!”
“太子殿下……”丫鬟还在急着阻拦,却阻止不了屋外已经散布开的脚步,其中一批人正朝寝房走来。
“去把右边柜子里的熏香拿出来,在屋内各个角落尽快燃尽。”
裴子衍语速极快,官颖欢虽然还不知道他用意,但明白裴子衍让她这样做必定是有他的用意,便没再多问,抓紧时间按照他所说的将一切打理妥当,环顾四周,百里不知何时已从屋内离开,只有一扇窗留有一小条极细的缝隙。
当她重新站在床榻前时,脑袋瞬间空白,短暂的放空之后,只觉体内有个炸弹轰一声炸了开。
然而这一切并不是因屋外逐渐逼近的脚步。
而是因为,裴子衍在脱百里刚刚才给他换上的干净衣袍。
他腰腹受了伤,解衣的动作却快速而稳定,修长的手指在从容翻飞间,携着淡淡龙涎香的衣袍从她眼前滑落,飘在她脚边,她眨眨眼眸,看到他一线弧度优美的锁骨,精妙而流丽,竟似雕刻而成。
他、他在干什么?
裴子衍右手一伸,将她拽到床上:“乖乖配合我。”
官颖欢任裴子衍在她的瞠目结舌下将她衣衫扯得凌乱,又把她塞进被窝,直到鼻端感受到他胸膛炙热的温度,她这才僵硬着身子窝在他怀里,避开他腰腹的伤口,一动不敢动。
官颖欢抬头悄悄地看他,他一手撑着额头斜卧在床榻上,脸颊因方才的剧痛染上一层淡淡的红晕,然而这敷了淡淡胭脂色的脸庞在充满香气的屋内看起来倒有几分熏然的意味,满室清清冽冽,黑暗里涌动的似乎又不止有紧张的气氛,还有几丝萦绕在两人周身的情动。
裴子衍垂眸看他胸前探出的小脑袋,视线落在她裸露的肩头,眼神微暗,空着的那只手臂在被窝里轻轻将她搂住。
官颖欢这一瞬间,才明白裴子衍是要做什么。
耳畔,有他低低的笑声传来——
“你知道,我在太子的宴会上,看到了谁?”
官颖欢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和位置,听他问得语气古怪,忍不住抬眸看他:“谁?”难不成这人她认识?可太子的宴会,怎么会有她认识的人呢?
裴子衍勾唇浅笑,那笑意颇有深意,却并没有直接告诉她,只道:“也许,一会儿你便能见到。”
“王爷……”
门被推开的瞬间,丫鬟惊慌失措地跪趴在地上:“王爷……是太子殿下来了,奴婢……”
“大哥?”裴子衍的视线这才从官颖欢的脸上移开,那犹如情欲过后的迷离眼眸,缓缓眯起。
他没有叫“太子”,而是叫了声“大哥”,亦没有起身行礼,那语气和神态就像是面对来串门的兄弟一般随意,反倒让刚迈进门的裴子戚瞬间气势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