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之变
一弯清冷的月挂嵌在深暗的天幕上,照射得王府后山愈发森冷。
寒风从林子高高低低的树梢掠过,林木簌簌而动,仔细听去,似有山间狼嚎的凄厉不绝于耳,震动山林。
官颖欢紧了紧脖子上温暖的狐毛,身体虽然温暖,却依旧觉得周身有种肃杀的寒气。
这林子果然诡异。
“你不觉得……这林子阴气很重吗?”官颖欢拽了拽莫千华几乎曳地的宽大袍袖。
莫千华垂眸,见身旁的她眨巴着眼睛,那双水眸在月下宛如清泉般明亮,又在明亮中带着无法隐藏的怯意,不由得一笑:“阴气不重,能叫鬼谷吗?”
鬼谷?!
王府后山还有这样一个名字,为什么从来不曾听裴子衍说起过。
这片山林的确是布有阵法,忽而有路,忽而无路。
莫千华牵着官颖欢一路奇奇怪怪的步伐,终于停在一个山洞之前。
“这里面是什么?”
莫千华望着山洞,眸色微沉:“这里,有你想知道的秘密。”
几乎是话音刚落的瞬间,山洞上方忽有黑影一掠而过,不过一眨眼的时间,另一方又有黑影闪过。
官颖欢惊得不由得退后几步。
不知是官颖欢后退的原因,还是为何,三条黑影全部朝莫千华袭去,好像看不到几步之外的她一样。官颖欢先是抚了抚受惊的小心脏,又觉得于心不忍,这么对莫千华似乎有些说不过去啊。
心里暗自鄙视了自己一把,官颖欢仔细瞧着三个黑衣人的伸手和招式,总觉似曾相识……好像、好像是她与沧海前往灵隐宫时半路遇到暗袭时的杀手。
官颖欢脑海灵光一现,不由得轻叹,莫千华啊莫千华,你到底是不是抢了素隐的女人啊,为何你走哪儿都有玄月楼的人来找麻烦?
三人武功再高,也不过是玄月楼的杀手,作为灵隐宫宫主的莫千华武功自然不在三人之下。
就在官颖欢于心不安,琢磨着要不要上前帮忙的时候,三人已倒地而亡。
官颖欢急忙跑过去:“我们回去吧,万一走进去有更多的杀手怎么办?”莫千华武功再高,也不可能以一敌百,她活得好好的,可不想在大婚之日丢掉性命。
莫千华只一眼就看透她的小心思,无奈地瞥了一眼她:“你就不想知道,裴子衍究竟知道不知道自己的后山有这样一个地方?你就不想知道,这一切与裴子衍究竟有没有关系?”
官颖欢仰着头,眨眨眼:“你是说,裴子衍与素隐的关系,已经好到素隐可以将窝安在裴子衍的后山?”
“你……”莫千华深吸一口气,险些被她气死。
还来不及引导官颖欢缺弦的思路,忽有人影从暗处缓步走来。
“莫宫主,许久不见。”
这声音,怎么有些熟悉……
官颖欢循声望去,只见暗处袅袅立着一道曼妙身影,蒙着面纱,看不清面容,只感到浓郁的媚色渗入周边空气,似要在夜色里开出花来。
莫千华眉梢一挑:“玄月楼的念岚姑娘?”
“未想到,几年不见宫主竟然还记得奴家的声音。”那名叫念岚的姑娘声音带笑,又含着挑逗,“真是莫大的荣幸。”
念岚隐在暗处又蒙着纱,官颖欢看不见长相,只是听这媚人的音色和语调,倒是跟她前几日交过手的权知韶有几分相像。
莫千华轻懒抬眸,眼底邪气乍现:“念岚姑娘这样的女子,过目想忘才是难事。”
哪个女子不爱听好听的话,莫千华一句话惹得念岚咯咯娇笑。
“念岚虽爱听莫宫主讲话,可还是不得不请您离开了。”念岚的目光缓缓自官颖欢脸上飘过,又落回莫千华脸上,“楼主念在与灵隐宫素来无怨,一再让步。宫主何必苦苦相逼?”
莫千华冷笑一声,微微流露一丝惊讶之意:“本宫本想作罢,可你们楼主非要做一出嫁祸之事。”
“莫宫主,说的嫁祸,是指?”
官颖欢站出来,莫千华这会儿讲的什么她倒是清楚:“前几日我去灵隐宫的路上,玄月楼的人伪装成灵隐宫的人在半路暗袭。”
念岚似是一愣,而后笑起来:“这位姑娘真是说笑,玄月楼杀人从不隐藏,更不会用嫁祸这样下三滥的手段,莫宫主和这位姑娘不妨回去查清楚。”
忽有烟雾淡淡腾起,遮蔽住了两人视线。
待烟雾散去,那袅袅而立的女子已然消失。
“那,我们还要进去吗?”
莫千华垂眸凝神片刻,拽起官颖欢的手腕转身离开:“今夜就罢了。不过,你回去让沧海好好查查那件事,如果真不是玄月楼的人……”
“那必定是跟玄月楼有仇的人,故意挑起事端!”官颖欢眨巴眨巴眼睛,觉得自己总算聪明一回。
莫千华婉转一笑:“对,就你聪明。”
“哎,既然这样就与我们无关。”官颖欢摊开双手耸耸肩,“玄月楼收人钱财为人办事,不知杀过多少人,敌人肯定数不胜数。”
官颖欢捂着嘴巴打了个哈欠:“快回去睡吧,眼看天都要亮了,好困啊。”
无论怎么说,她如今都是临靖王妃,大婚第二日清晨总是要从喜房里醒来的,若是被人知道她凌晨离开一夜未归,传出去还不知道会成什么样的版本。
既来之,则安之。
官颖欢与莫千华草草道别,提着裙角就往喜房的方向跑,待回到靖苑,才过拂晓,她却远远看到房间内黑压压的一片。
房内跪了整屋的丫鬟,所有人都低垂着脑袋,满脸担忧。
官颖欢提着裙角,垂下眼睫,抬腿跨过门槛:“这大清早的,怎么这么多人?”
青衣跪在裴子衍的前面,听到官颖欢的声音回头一看,激动得就差掉眼泪了。
官颖欢看着跪了一屋的人,还有青衣双眼下的乌黑,皱了皱眉。
裴子衍坐在楠木椅上,手边放着一盏茶,杯面没有热气,像是放了许久。
“去哪儿了?”他的声音很轻,却出语成冰。
“睡不着,出去散散心。”
“什么时候出去的?”
“出去不久。”
“一个人?”裴子衍的薄唇,已抿成一条线。
官颖欢低垂着睫毛:“一个人。”
裴子衍垂眸,低笑。
“你们都下去。”
跪着的一群丫鬟闻言急忙起身,几乎争先恐后地弯着腰退出去。
青衣留在最后一个,正犹豫着要不要出去,裴子衍忽然启唇:“告诉你家小姐,这些人是何时开始跪在这里的。”
青衣余光快速瞥一眼官颖欢:“过子时不久。”小姐啊,你撒谎就不能撒得有水平些吗?没看到我两只黑眼圈吗?这么大的黑眼圈一定是一夜未睡啊!你怎么可能是刚出去不久啊!
“下去吧。”
青衣微微弯身退了出去。
官颖欢低垂的眼眸里闪过一抹不解,子时刚过就跪在这里,那就是她刚离开不久后?裴子衍去看望锦绣,而且他们已经言明会分房就寝,他为何还返回来?
青衣刚反手关上身后的屋门,就听到哐啷的一声响动。
王爷不会动手打人吧?!她要不要去找沧海过来?!
裴子衍拂袖一挥,桌上一杯凉茶哐啷落地,碎片和凉水洒了满地。
“我再问一遍,你一个人?”
官颖欢眼内浮起淡淡薄雾,带着几分赌气,慢慢抬头:“我与莫千华一起。他可怜我大婚和除夕之夜,孤单一人,所以陪我出去走走。”
“可怜你?孤单一人?”裴子衍怒极反笑,“你的孤单是你自己一手造成的,怨不得他人。”
官颖欢眼内雾气渐浓,咬得下唇愈发惨白,心里像是有人用刀在一下一下地割过,尖锐的疼。
她的孤单都是她一手造成?听听,他居然这样心中无愧理直气壮地指责她!
“昨夜你的话,我已全数答应。”裴子衍眼底似有冰刀一般划过,“但你如今作为王妃……”
官颖欢抬眼,煞白的小脸上一双乌目直直地望着他,微微福身:“臣妾作为王妃,在新婚之夜私自与男子出行,犯了七出之一。既然王爷不可能休了臣妾,那么,臣妾甘愿领罚。”
裴子衍蓦地闭上眼,袍袖内的手攥得青筋隐隐。
半晌,他睁开薄如寒星的眼眸,扬声道:“百里!”
“属下在。”
裴子衍看着官颖欢咬得血丝通红的唇,一字一句道:“请家法。”
百里蓦地一震,不知该不该回话。
“没听到?!”
“是。”百里转身离去两步,又停步回身问,“王爷,恕属下斗胆。王爷指的家法,是……”
王爷,我帮你也只能帮到这里,这台阶你若还不愿下,日后后悔起来,可别怪属下没眼色啊。
裴子衍蹙眉,接到百里递来的目光,撇过脸:“罚王妃在佛堂悔过三日。”
百里终于舒了口气,微微颔首,站在官颖欢身边:“王妃,请。”
官颖欢低垂着眼,一滴泪“啪嗒”落在脚边,尤不忘屈膝请礼:“谢王爷免臣妾杖责。”
官颖欢左一句臣妾,右一句臣妾,礼数周全,却让裴子衍心口像是压了一块巨石,堵得难受。尤其最后那句“谢王爷免臣妾杖责”,更像是一记闷棍敲在他心口。
大喜之日又恰逢除夕,原本是双喜临门的事,却闹出这样一番不愉快,整个王府过年中都沉浸在一片惨淡之中。
年里大雪已不如之前下得频繁,白天暖暖的阳光照耀一天,连夜里也少了几分冰雪凉气。
玄月挂在树梢,院内空荡无人。
裴子衍取了酒独自坐在苑中,自斟自饮。酒意微醺之际,想起白日里在临苑看到她,她应是刚从佛堂出来,他走过去本想询问这三日可还好,她却不等他说话,还有几步之远,便微微福身行礼:“臣妾给王爷请安。”
她音色平静,无怨,也无怒,低垂的长睫平静地望着地面。
忽然,有个令人心凉的预感在心头萌生——
她或许,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叫他子衍哥哥了……
这样安静的她,让他呆愣在原处许久,心中隐隐有痛,却无话可说,只得转身离开。
“王爷。”百里看着裴子衍手中的酒,有些失神。这么多年,他似乎还不曾见裴子衍独自喝过闷酒。
裴子衍又饮一杯:“怎么?”
百里眼眸含笑,敛袍在一旁坐下,也为自己斟了一杯:“据知韶说,权律收下了王爷的心意。”
裴子衍神情平静,微微斜挑的长眉下墨玉的眸子因酒意蒙了一层淡淡的雾气:“他如今有权又有势,美色更不缺。想要的,无非是金钱罢了。钱这种东西,别人给的,终归是用着不踏实。这么多年,他右相府的好东西哪样不是受贿克扣从不正当途径来的?下面参他一本的大臣也不少。本王如今给他的,是能让他心安理得,又用之不尽的钱。他哪有拒绝的理由?”
百里笑着点点头,叹道:“只是那金矿王爷可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寻得,给权律,太便宜他了。”
“本王怎能让他捡便宜?”裴子衍慵懒地勾唇一笑,“这些不过都是预付的报酬罢了。”
百里低眉敛目:“王爷心烦的,可是问剑山庄之事?”
裴子衍淡淡地看了一眼百里,启唇道:“你倒是说说看。”
“王爷想下令去搜周亦寒曾经口中所说的‘把柄’如今在问剑山庄何处,又怕……”百里看裴子衍一眼,笑着改口,“又担心,官姑娘知道后加深对王爷的误解。”
“我为何要担心她误会?”裴子衍拂袖而起,语含愠怒。
百里不急不躁地慢慢起身,眼观鼻鼻观心:“是,王爷不担心。”
裴子衍轻哼一声,微微眯起眼。
就在这一瞬间,黑暗里忽然烁然一亮。
那一道森然的剑光从庭外梅树林里像一道闪电飞劈而来,百里顺手抄起酒杯反手一抛,瓷杯碰上利剑碎裂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利剑又突地没入暗中,好似不曾出现,也不见周边再有任何动静。
百里和裴子衍对望一眼。
瞬间,剑光乍现,从百里的侧身极快刺入,眼看就要刺入百里肩头,裴子衍单掌轻拍百里肩头,顺势将百里推到一侧,他借势飞身而起,长衣飞散在夜风里,唇角带着不经意的笑。
对方剑剑致命,裴子衍却姿态散漫地招招接下,宽大的衣袖在夜里飞卷如云。
又有利剑从另一方刺来,百里身躯一闪,隔空挡下另一支剑。
如此看来,不止二三人了。
接二连三的利剑在夜空里划过一道道亮光,宛如流星破空而过。
不多时,剑柄落地和闷哼声不时在寂静的苑内响起。
“小姐,你都三天没吃东西了,倒是走慢点啊。”
不远处青衣的声音在悄静的打斗中格外明显。
百里心领神会,翻身跃入厅内拦住三人。
淡淡的黑影踏着凉亭石栏飞身而起,掠过一旁低矮的灌木,朝声音的方向急速掠去。
黑影目中冷光一闪,尚未站定,远处遥遥剑光一闪,官颖欢抬眼就见一道光,急忙推开青衣,翻身避开利剑,那剑极快,又嚓的一声,擦着她的肩头飞过。
一缕长发,飘飘然落地。
官颖欢倒吸口气,可真是狠啊!
裴子衍锦衣一晃,闪电般掠至黑衣人身后,隔空一掌劈来,黑衣人足尖未离地,身子一倾,躲开掌风。
地上的雪被两人的打斗激起一片雪雾,官颖欢拽起青衣就朝另一边跑去,雪雾中隐约有黑色身影擦着雪地飞速袭来,官颖欢推开身侧一道门,将青衣一把推进去,翻身腾空,避开擦地而来的黑衣人。
雪雾弥漫中,银影快闪,带着阴冷的寒气和凌厉的杀气透雪而过,衣袂飘飘中似有血花飞溅。
“子衍哥哥!”
官颖欢没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又唤了声“子衍哥哥”,只听“扑”一声,像是利剑刺入肉体的声音,不由得心头一跳。
“沧海!沧海!”
“小姐!”
官颖欢不知道,早在她与青衣踏入靖苑遇险的时候,沧海就已经出现,只是,对方的人越来越多,从两三人到十几人,再到两三人,再到七八人,似有无穷无尽的人前赴后继。
官颖欢在夜里看不清人,再加上整个苑落因无数打斗弥漫了雪雾,她更加分不清方向。
听到青衣从屋里出来找她,官颖欢生怕不会武功的青衣遇险,急忙闻声寻去。
就在快要寻到青衣的那一刹那,身后刺眼的光芒一闪,那利剑不知从哪里刺来,带着决绝杀气直刺她的后背。
电光火石间,裴子衍长空一个翻转,衣袖卷入雪雾,单掌一推,以肉身挡剑,将官颖欢连同青衣一同推入屋内。
门在身后“砰”一声关上,利剑划开衣料和肌肤的声音灌入耳中,官颖欢身子一软,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