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微亮,尚未鸡鸣,司夜然就已经起床,单薄的被褥,实在留不住热气,而且司夜然在作为烧瓷学徒的时候,也是养起了早起晚睡的习惯。
司夜然打开屋门,来到泥土松软的小院子,深呼吸一口气,伸了个懒腰,走出院子,转头看到一个纤弱身影,弯着腰,双手拎着一木桶水,正用肩膀顶开自家院门,正是赵文悦的婢女鞠瑶,他应该是刚从鸣儿巷那边的铁锁井打水回来。
司夜然收回视线,穿街过巷,一路小跑向小镇东面,流寒巷在小镇西边,最东边的城门,是有个人负责小镇商旅进出和夜禁巡防,平时也收取、转交一些从外边寄回来的家书,司夜然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是将这些收取来的家书送给小镇百姓,酬劳是一封家书一文钱,这还是他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挣钱门路,司夜然跟那边约好,在二月二龙抬头之后,就接手这摊子买卖。
用赵文悦的话说就是天生穷苦命,哪怕有福气进入家门,他司夜然也是兜不住留不下。赵文悦喜欢说一些晦涩难懂的话语,约摸是书籍上搬来的内容,司夜然是听不太懂,例如前两天念叨什么料峭春寒冻杀少年,司夜然就完全不明白,至于每年熬过了冬天,入春以后有段时间反而会更冷,少年倒是切身体会,赵文悦说那叫倒春寒,跟沙场上的回马枪一样厉害,所以很多人会死在这些个鬼门关上。
小镇并无城墙环绕,毕竟别说流寇匪徒,就是小偷蟊贼都少有,所以名义上是城墙,其实就是一排东倒西歪的老旧栅栏,马马虎虎有那么个让行人车辆通过的地方,就算是这座小镇的脸面了。
司夜然小跑路过鸣儿巷的时候,看到不少妇人孩子聚居在铁锁井旁,水井轱辘一直吱呀作响。
在绕过一条街,司夜然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熟悉的读书声,那里有座私塾,是小镇大户人家合伙凑钱开的,教书先生是个外乡人。
司夜然小的时候经常跑去躲在窗外,偷偷蹲着,竖起耳朵。那位先生教书的时候还算严苛,但对司夜然这些“蹭读书蹭蒙学”的孩子也不呵斥,不阻拦,后来司夜然去了小镇外的龙窑做学徒,就在没来过这里了。
再往前,司夜然路过一座石牌坊,由于牌坊楼修筑有十二根石柱,当地人喜欢把它成为螃蟹牌坊。这座牌坊楼的真实名字,赵文悦和徐哲的说法很不一样,赵文悦信誓旦旦的说在一本叫地方县志的老书上,记载称这里为大学士坊,是皇帝老爷的御赐牌坊,为了纪念历史上一位大官的文治武功。
跟司夜然一般土包子的徐哲,则说这就是螃蟹坊,咱们都喊了几百年了,没理由叫什么狗屁不通的大学士坊,当时徐哲还问赵文悦一个问题,“大学士的官帽子有多大,是不是比铁锁井的井口还大。”问的赵文悦满脸涨红。
此时司夜然绕着十二柱牌坊跑了一圈,每一面都有四个大字,字体古怪,显得各不相同,分别是“当仁不让”、“希言自然”、“莫向外求”和“气冲斗牛”。
听赵文悦说,除了某四个字,其余三处匾额石刻,都曾被涂抹,篡改过。司夜然懵懵懂懂,不曾深思。当然,就算少年想要刨根问底,也是徒劳,他连赵文悦经常挂在嘴边的地方县志到底是什么书都不清楚。
过了牌坊没多远,很快就看到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树底下有一根不知道被谁挪来此地的树干,略做劈砍后,留下首尾两端下边,垫着两块青石板,这截大树便被当做了简易的长凳。
每年夏天小镇百姓都喜欢来这边纳阴乘凉,家境富裕的人家,长辈还会从水井里捞出一篮子冰镇瓜果,孩子们吃饱喝足,就拉帮结派,在树荫下嬉戏打闹。
司夜然习惯了上山下水,跑到栅栏门口附近,在那座孤零零的黄泥房门口停下,心不跳气不喘。
小镇外人来往不多,照理说如今官窑烧制这颗摇钱树倒下,就更加不会有新面孔才对。黎老头在世的时候,有次喝高了,就跟司夜然和徐哲这些徒弟说,咱们做的是天底下独一份的官窑生意,是给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的御用瓷器,其他老百姓哪怕在有钱,哪怕官帽子再大,胆敢沾砰,那都是要掉脑袋的,那天的黎老头,精气神格外的不一样。
今天司夜然望向栅栏外,却发现好些人在等着开城门,不下于七八人之多,男女老少都有。
而且都是陌生人,小镇百姓的进进出出,无论是烧瓷还是做庄稼活,都很少走东门,理由很简单,小镇东门道路的延伸出去,没有龙窑和田地。
此时的司夜然和那些外乡人,双方隔着一道木栅栏,两两相望。
那一刻,穿着自编草鞋的少年,只有有些羡慕那些人身上的厚实衣裳,肯定很暖和,能挨冻。
门外那些人明显分做好几拨,并不是一伙人,但都望向门内的清瘦少年,大多脸色漠然,偶有一两人视线早已越过少年身影,望向小镇更远处。
司夜然有些奇怪,难道这些人不知道朝廷已经封禁了所有的龙窑?还是说他们正因为知道,所以觉得有机可乘?
有个头戴古怪高冠的年轻人,身材修长,腰间悬挂有一块绿色玉佩,他似乎已经等的不耐烦了,走出人群,就想要去推开本就无锁的栅栏木门,只是就在他的手指要触碰到木门时,他突然猛然停下,缓缓收回手掌,双手负后,笑眯眯望向门内的草鞋少年,也不说话,就是笑。
司夜然眼角余光,无意间发现年轻人身后的那些人,好像有人失望,有人玩味,有人皱眉,有人讥讽,情绪微妙,各不相同。
就在这时,一个头发乱糟糟的中年男子打开门,对着司夜然骂骂咧咧的道:“小王八蛋,是不是掉钱眼里了?这么早就来催命叫魂,赶着投胎去见你的死鬼爹娘啊!”
司夜然翻了个白眼,对这些尖酸刻薄的言语,并不以为意,生活在这座总共没有几本书的乡野地方,如果被人骂几句就恼火,干脆找口井跳下去得了,省心省力。
况且这个看门的中年光棍,本就是经常被小镇百姓取笑打趣的对象,尤其是那些胆大泼辣的妇人,别说嘴上骂他,动手打他的都有不少。
这中年汉子还是个极其喜欢跟穿开裆裤的小孩子吹牛,比如什么当年老子在城门口,好一场厮杀,打的五六个汉子头破血流,满地都是血,城门口两丈宽的道路,就跟下雨天的泥泞道路差不多。
在小镇没谁把这家伙当回事,但是外乡人能不能进入小镇,这个男人却掌握着生杀大权。
他对着司夜然没好气的道:“你那点破烂事,等会再说。”
他一边走向木栅栏,一边伸手掏着裤裆。
这个背对着司夜然的男人,打开门后,时不时跟人收取一个小绣袋,放入自己袖口,然后一一放行。
司夜然很早就让出道路,八个人大致分做五批,走向小镇,除了那个头戴高冠,腰悬绿佩的年轻人,还先后走过两个七八岁的孩子,男孩穿着一件喜庆的红色袍子,女孩长得粉粉嫩嫩的,跟个上好瓷器似得。
男孩比司夜然要矮大半个脑袋,孩子跟他擦肩而过的时候,张了张嘴,虽然并没有发出声响,但是有明显的口型,应该是说了两个字,充满了挑衅。
牵着男孩的中年妇人轻轻咳嗽了一下,孩子才稍稍收敛。
妇人男孩身后小女孩,被一位满头霜雪发色魁梧老人牵着,她转过身对着司夜然说了一大串话,还不忘对着同龄男孩指指点点。
司夜然根本听不懂女孩在说什么,不过很显然,她在告状。
魁梧老人斜瞥了草鞋少年一眼。
只是被人有意无意看了一眼,司夜然纯粹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
如鼠遇猫。
看到这一幕后,原本叽叽喳喳如同小黄雀的女孩,顿时没了煽风点火的兴致,转过头不在看司夜然一眼。
少年司夜然确是没见过什么世面,但不等于看不懂脸色。
等到这行人远去,看门的中年男人笑问道:“想不想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司夜然点头道:“想啊。”
中年男人乐了,笑嘻嘻但我:“夸你长得好看呢,全是好话。”
司夜然扯了扯嘴角,心想你当我傻啊?
男子看破少年的心思,笑的更加开心,“你要是不傻,老子能让你来送信?”
司夜然没敢反驳,生怕惹恼了这家伙,即将到手的铜钱就飞走了。
汉子转过头,望向那些人,伸手揉着胡子拉渣的下巴,低声啧啧道:“刚才那婆娘,两条腿能夹死人啊。”
司夜然犹豫了一下,好奇问道:“那位夫人练过武?”
汉子愕然,低头看着少年,一本正经的说道:“你小子,是真傻。”
司夜然一头雾水。
他让司夜然等着,自己大踏步走向屋子,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摞信封,约摸十来份,汉子递给司夜然后,问道:“傻人有傻福,好人有好报,你信不信?”
司夜然一手拿信,一手摊开手掌,眨了眨眼睛,“说好一封信一文钱的。”
汉子恼羞成怒,将事先准备好的五枚铜钱,狠狠拍在少年掌心后,大手一挥,豪气干云道:“剩下五文钱,先欠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