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飞机在天上划破云彩,载着或归乡、或离乡的人,不知带去了谁的忧伤,又带来了谁的怅惘。
“你如果出去,就不要回来了!”
这一声怒吼,谭芊芊记了六年。也就从那一天起,她转身后再也没有回过那个家,见过那个人。
她望着窗外面淡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可自己的内心却是无处觅光明。她终于完成了学业和工作,回到了这片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土地。小时候偷偷穿行过的弄堂,读书时和伴生一起逛过的街道,都是她最熟悉和想念的味道。
但她最熟悉和想念的还是那个陌生的家。
那座大大的房子里,天花板上挂着漂亮的水晶灯,儿时的自己在花园里和狗狗一起奔跑,父亲抱着自己坐在长椅上,母亲会把新鲜的水果切好放在好看的盘子里拿来一起吃,草坪上总是欢声笑语。父亲会在睡前来轻轻亲一下自己的额头,然后母亲会给自己读童话故事。她的每一个梦都是香甜的。她觉得自己就像城堡里的公主,一直会幸福又快乐下去。
可现在,她梦里不断反复地都是那天的争吵,摔门而出,从不再见。梦醒时分,自己的眼角总是湿润的,心总是痛的。
已经六年了。
她终是拉下了挡板,不想再看外面那温暖又刺眼的美好。
“各位旅客,我们即将到达目的地,请大家收起小桌板,调直座椅靠背,系好安全带。”落地的那一个颠簸,好像一个孩子呱呱坠地,他没有防备地来到这个世上,带着对未知的恐惧,更带着对爱的期待。阔别三年的土地让她也如此感受。
这座城市,也许无人等候。
“老谭,今天女儿回来对吧?”
“秋染,要跟你说多少次!我早就打听好了,她今天回国。”
“你干什么这个态度!女儿要回来了我能不激动吗?这么多年断绝来往,除了你跟英国那边的朋友联系之后得到的一些消息以外,我们是一点都不知道她的情况,连个联系方式都没有。要不是你当年那么逼她,至于变成现在这样吗!”
谭正炜沉默着,走到大大的落地窗前望着远方。
“老谭,”妻子叹了口气,起身走到他身边,“我们去接孩子回家吧!”
谭正炜默不作声,转身走回房里,听到妻子关上门的声音。他拉开抽屉拿出相片轻轻摩挲,镜头前的那个小女孩儿胖嘟嘟的,咧着嘴,笑得像花儿一样。
也不知道这孩子是不是又瘦了一圈,在国外肯定吃不惯。
二
走出入境大厅,是熟悉的空气,身边,是熟悉的语言,竟让谭芊芊有些鼻酸。
“小姐。”
感受到肩膀被人拍一拍,伴生后退着转身。
“你的发卡掉了。”
“啊!谢谢!”芊芊不知为何有些红了脸颊。
“不必谢。”那男子一笑而去。
我可真是毛毛躁躁,在欧洲已经把其他的发卡全弄丢了,就剩这朵小花了,这次差点跟它生死相隔,还好还好。
她拍了拍胸口,伸手拦了辆的士就上了车,并没有看到一个人从后车下来跑进机场的母亲。
“师傅,麻烦去这里,谢谢!”
“啊不对,师傅,去北环那边的大宅园,不好意思!”
一路上的风景已经变了很多。高架桥越来越多,交叉在一起,高高低低,原本荒凉的郊区荒草地现在也都是高高的楼房,还有热闹的综合性广场。路上的公交上乘客上上下下,行人来来往往,三三两两。她拉低帽子挡住刺眼的眼光,感觉到眼皮越来越重。
“小姐,”司机师傅看她睡着了,轻轻唤着她,“小姐,我们到了。”
“唔,”她揉揉眼睛,看看四周陌生的环境,半晌才发现围墙里那熟悉的房顶。“啊,不好意思,谢谢!”
她付了车费,接过师傅从后备箱里帮她拎出的箱子,随后走进小区,走近那栋大房子。
花园里的草坪还是绿油油的,只是花草少了很多,还开在那里的花朵垂着脑袋,仿佛在控诉主人的不关心。走过窗边看向屋内,茶几、电视、沙发、水晶吊灯,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她走到门口,停下脚步,放下箱子看着那扇白色的门。她举起的手停在空中,不敢按下那个门铃。
这里,还是老样子。可这里的一切,都已经回不去了。
她低下头,拎起箱子,转身离开。
“师傅,麻烦去这里,谢谢。”
“芊芊!芊芊!”刚从机场沮丧地回来的母亲,一下出租车就看到了上车离去的伴生,门都没关,就撒腿一路追,但终究是没有赶上。“芊芊!”
“老谭!老谭!”严秋染急急忙忙地开了家门进去,连鞋子都没换,只看到老公慢悠悠开了门从房里出来。“刚才是不是女儿来过了!”
“什么?”
“芊芊啊!我们家芊芊!她刚才坐出租车走了,她她她是不是来过!”她冲过去抓着丈夫的胳膊。“门铃没有响过吗?你一点动静都没有听到吗?”
“秋染,秋染!你冷静一下,太激动对你身体不好。”
“你就告诉我女儿到底来没来过!”她摇晃着丈夫,不停地质问,“到底来没来过!”
“她没有来过。你先坐下,别激动。”谭正炜摇摇头,扶着妻子沙发上坐下。她这些年身体越来越不好,情绪大波动会导致她眩晕。
严秋染胳膊支在桌上,双手捂着脸啜泣,“我的女儿。。。。。。”
三
“叮咚”门铃响了。
我今天没点外卖啊,怎么会有人来?
“谁啊?”沈伴生放下筷子,愣愣地去开门。
“伴生~我来了。”
是熟悉的声音!
“芊芊!”她开了门就被来人给了一个熊抱,“芊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上午刚落地的啦~”
“你居然不告诉我!不然我就来接你了啊,正好是周末。”
芊芊放下包,再次紧紧地抱住伴生,没忍住红了眼眶。
“伴生。。。。。。”
“嗯~怎么了?”她轻轻摸摸好友的头,她这一路十几个小时肯定很疲惫。
“没什么。”她抽了抽鼻子,放开伴生对她笑了笑。
这丫头,红着个眼睛还笑呢。
“呀!你现在可是比哭都难看。”伴生把她揽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这么长时间的孤身一人,在异国他乡打拼,她虽然总是在电话里跟她嘻嘻哈哈,但挂了电话肯定又是被孤独和寂寞吞噬的。
“伴生啊,我想吃面条。。。。。。”她半晌后,闷闷地开口。
“好!你等我一下,我去给你做!你最爱的番茄肥牛面,可以不?”伴生轻轻放开这个小馋鬼,边说边走进厨房里,“还有啊,包包都拿进来,以后你,跟我住吧!”
“嗯。”
原来,这座城市,还是有人在等我的。
“伴生啊,你说,”芊芊低头盯着在手里晃荡的可乐,“那个家,我还回的去吗?”
我就知道,她肯定又回家去过了,没进去。
“芊芊,你相不相信叔叔阿姨其实一直都在等你。”
“真的吗?”她仿佛是在问伴生,又仿佛是在问自己。当年是自己选择了丢下那个家,那里真的还会容得下自己吗?
看她低头沉思,伴生很是担心。
“芊芊!”伴生拉开冰箱门,拿了什么东西到芊芊面前,“要不要吃鸡爪?”
“还是你懂我!”又是那招牌的笑容。
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又是夏至未至的焐热。大街上车水马龙,车轮载着人们或归来的喜悦或离去的悲伤。他们寻找着各自丢失的东西,财富、名利,或是最难得到的爱。这座城市就像失物招领处,人们不停得到着,又不断失去。
那幢大房子里,是一对夫妻六年以来每天如一的默默无言和声声叹气。
那间小公寓里,是一对老友许久再见的喜悦。她们面对面吃着热气腾腾的面条,谈着分隔两地时各自的生活,笑笑哭哭,又哭哭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