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是从水深火热、刀尖火海走过来的人。一个却是蜜罐子里泡大,无忧无虑的人,到底不可能是一样的。
春如哀哀一叹,缓缓的起身将脸上的泪擦去,道:“娘娘,奴婢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过了。至于娘娘此番回宫,该与不该,娘娘心里早晚会有个答案。那时候,娘娘是选择继续留下,老死冷宫,还是选择出去好好的,也能有个决断。”她说着,退着要出门,只是想到什么,身形顿了一顿,又转了回来道:“只不过到那个时候,皇上又会如何呢?到底是心伤了……”春如说着默默的退了出去。
云千雪心里是说不出的复杂情愫,她顺手摸着那檀木的妆龛,正瞧见里面静静躺着的一块雕有山水花鸟的白玉。她手指轻抚,触手升凉。不禁想起去岁也是春日的某一天,霍延泓拿着这块玉佩,哀求似的与她道:
“应了朕,若真有那么一天。你就拿着玉佩去找朕,朕到时,也必定会回心转意。”
“朕是皇帝,难免有放不下脸面的时候。只盼着你能懂,体谅朕的不易。偶尔,极偶尔的也向朕低低头。”
云千雪簌簌的落着泪,兀自从床上起身,也不穿鞋。小回子与绿竹急着拦她,可怎么劝也劝不动。她穿着一双单薄的袜子踏过初春寒凉又潮湿的青砖地,那凉意顺着脚心儿直往心口与脑仁儿上钻。可却仍旧不能让她心绪冷静。
云千雪站在冷宫斑驳的朱墙里,一只手细细的抚着那枚皎白晶莹的玉佩,喃喃自语,徘徊自问:“霍延泓,我该进,还是退?”
入夜,一轮圆月被乌云悄声掩去了光华。料峭春寒掀起倾香殿的帷幔,钻进了灯火通明的寝室中。内殿里燃着的熏香,带着甜甜香气。
和妃姜子君挺着硕大的肚子,支颐而卧。她面上带着薄薄的香汗,笑眼瞧着云珠与一屋子的宫女兴高采烈的玩儿着投壶。
云珠极有兴致,连着投了四回,全都中了。乐的奔到和妃的身边,指着自己投中的喜滋滋与和妃道:“母妃快看!我都投中了。等下一次宴席上,必定能赢过如意与顾家姑娘,把前次我输的那白玉棋盘给赢回来。”
姜子君撑不住柔柔一笑,捏着帕子为她拭了汗道:“瞧给你乐的!等到下一回,人家要不要将那白玉棋盘当做彩头呢?”云珠在姜子君身边许久,是个乖巧可爱的孩子。只是从前被老嬷嬷带的太过促狭小家子气。“你是父皇的皇长女,该端出些帝姬的架子。那棋盘没了便没了,何必心心念念的惦记。往后总有好的。”
云珠微微低头,一只手攥着袖子,小声道:“那白玉棋盘,是元母妃送给儿臣的。上一回如意在来寻儿臣玩的时候就惦记上了……”
姜子君听她提起云千雪,眉心忍不住一跳,不自觉的叹了口气。
“好端端的,叹气做什么?”此刻,霍延鸿阔步进门。皇帝多日未曾踏足六宫,不想今日竟来了倾香殿。
姜子君柔婉一笑,正要起身。霍延泓快步上前,拦了她一把,顺手将请安的云珠抱在怀里,笑道:“没几日的功夫,云珠又长了。”
姜子君含笑,同霍延泓一道坐在罗汉榻上,轻声道:“帝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过个几天,衣服就要小一圈。”
皇帝将云珠放在膝上,笑呵呵看着她道:“鬼丫头,可又惹你母妃生气了?”
云珠咯咯一笑,那笑声银铃一般,“没有,儿臣一向乖巧听母妃的话!”
霍延泓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父女二人笑在一块儿,让人瞧着十分的赏心悦目。姜子君见皇帝满眼的笑意,知他心绪极好。忍不住小声,缓缓的开口道:“方才云珠说,等下一次宴会上,要把元……云氏送她的白玉棋盘从如意郡主那赢回来。”
霍延泓的神情在片刻间停滞下来,可转瞬,又如没听见过一般,很快的变成唇边的笑意。握着云珠得手,耐声道:“云珠若是喜欢,改日跟着尹航去珍宝阁,喜欢什么,就拿什么!”
云珠眼睛晶晶亮,兴奋的问道:“父皇可当真。”
姜子君见霍延泓对云千雪的事儿仿若未闻,也不敢再多说,笑吟吟转了话头道:“若是由着她去,非得把皇上的珍宝阁搬空了不可!”
霍延泓听见姜子君此言,竟夸张的哈哈大笑起来。
姜子君瞧着皇帝眼中凝着的沉重笑意,眸光深处,似是有什么挥之不散的浓雾。便忍不住在心里叹息,面上却不敢流露半分。姜子君正思索间,小腹忽然开始阵痛起来。她扶着肚子,呀的叫了一声,面上立即抽搐起来。
霍延泓瞧着,大是紧张的问她道:“怎么?”
姜子君疼的面色发白,一只手紧紧攥着桌角,勉强一笑,安慰霍延泓道:“没什么,许是,许是要临盆了。”霍延泓记着姜子君会在这几日临盆,今日才特意来瞧她,却不想就真让他给撞上了。
皇帝即刻吩咐人去准备,更着人,将整个太医院的太医都叫来了关雎宫。
和妃这边临盆,自是启曌城数年里,最要紧的一件大事。别说关雎宫的宫人严阵以待,便是太医院、内宫局、内侍省的宫人也是如临大敌。
却说冷宫这边,自云千雪失魂落魄的穿着单袜站在红墙边儿发呆回来。便是感染了风寒,一病不起。所幸有春如送来的银钱,让绿竹与小回子两人能上下打点。好歹请了莫无名来瞧了一眼,又开了方子。
可这药石入了口,却是半点儿好转都没有。这一日夜里,云千雪浑身发起高热,整个人都是昏昏沉沉,难辨人事。
如此,可急坏了绿竹和小回子。
“主子这会儿发起了高烧,若是不能历时服药退热,只怕由着这样烧下去,身子挨不住。”绿竹一边儿说,一边儿暗自垂泪。
小回子想了想,忙从那匣子里取出一张银票,道:“我再去求一求看守。”
绿竹这才勉强有了主心骨儿,仔细思量着,将小回子的银票收了回来,小声道:“外面那些人都是贪得无厌的东西。不能给这么多,你只拿着这三两碎银子,托请他们去御医院走一趟。”
小回子换了绿竹的银子,急忙跑了出去。绿竹一壁绞了冷水为云千雪擦身子,一壁心慌意乱的等着小回子回来。直过了大半个时辰,小回子才沮丧着折返。瞧见床榻上人事不知的云千雪,忍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绿竹看的着急,怒道:“都这个时候了,哪儿还有心情嚎。御医呢?”
小回子拿着袖子抹了一把眼睛,道:“那侍卫大哥说,今儿个晚上和妃临盆,御医院的太医,全被皇上招去了关雎宫!”
绿竹如何能信,当即将冷帕丢在铜盆里。那水被帕子扔的从铜盆里飞溅出来,湿了她的前襟。绿竹也不管,拉着小回子往外走,“必定是那个侍卫瞧着咱们出不去,拿了咱们的银钱,装作去请了太医来敷衍。”
小回子哭丧着脸,道:“不会,这侍卫没请到御医,把这银子都还给我了。”他说着,摊开手放在绿竹的眼前。绿竹一愣,哪儿能相信。这后宫里的人一向踩低拜高,进了兜儿里的银子,那就等同是进了肚子里的肉。谁会吐出来?便是当真吐出来,也不是原来那回事儿了。
小回子把银子推给绿竹,流着泪道:“有银子都请不来太医,主子该怎么办啊!”
绿竹哪能轻易作罢,又回屋子里,拿了一只玉镯并着五两银锭子,飞快的跑去了冷宫挨着她们住的院子最近的角门那里。急慌慌的敲了那门,求道:“大哥,外面的侍卫大哥。求求你,我家主子病的人事不知,若是再不请御医来,怕就过不了今晚了。”
须臾,侍卫在门的另一头沉沉的叹了一口气,道:“姑娘,不是我不管。御医都去了关雎宫,我也是没有办法啊!”
绿竹将那银子和玉镯从门缝儿放在角门的地上,哀哀求道:“大哥,求求你再帮忙去一趟关雎宫。请人报给尹航尹公公,看看他能不能跟皇上求请,允一个御医过来看看。和妃娘娘临盆,里里外外的稳婆、嬷嬷和御医,实在不差那一个。可我们主子却等不得!”绿竹忍着泪,几乎是跪在门口。眼泪顺着两只眼睛往外流。一阵风刮过来,吹得她脸颊生疼。眼睛也极是模糊,什么也瞧不清楚。
隐约间,绿竹从门缝儿里瞧见一双手,胳膊上是侍卫的宝蓝衣袖,袖口上绣着云纹。那一双厚厚的手掌,将门口放着的镯子推了推,道:“这镯子用不着,你既这么说,我便想办法给你试一试。另说,若是瞧不见尹公公又该怎么办?你把能想的法子一气儿都想完了,别三遍、四遍的折腾我。若是被统领瞧见我擅离职守,一个月的俸银就没了!”
绿竹听见这话,历时千恩万谢的跪地。大为感激遇见了好人,便道:“若是寻不得尹公公,就请大哥往颐宁宫去一趟,将冷宫云氏发高热的事儿告诉给春如姑姑。再不成,便请大哥去御药房想想办法,看那边的小太监有没有精通药理的,能给咱们抓一副退热的药回来。事成,咱们还有重谢!”
小回子听着绿竹这番话,跟着连连点头,重复道:“对,重谢,重谢。以后,让我当牛做马也是使得的!”
那侍卫听着有些不耐烦,道:“别这样婆妈,我只是看不过一条人命白白的没了。你们且等着吧,若是办不好,可怪不得我!”
绿竹和小回子得了侍卫这话,忙不迭的应下。绿竹这才重新回去照看云千雪,留着小回子在这里等消息。
云千雪方才在迷迷糊糊之间,听见了小回子的话。方才绿竹与小回子又出去的急,临走忘了关门。冷风从门外灌进来,吹得她又一瞬的清醒。看着绿竹从外面焦急的进来,云千雪勉强打起精神,提醒绿竹道:“没有御医肯来吧?”
绿竹忍着泪,劝云千雪道:“主子宽心吧,和妃今儿个临盆,这才让御医都去了关雎宫。奴婢已经让人去关雎宫通报了。主子与和妃娘娘一向交好,便是看在长贞帝姬那件儿事儿上,也不会不管的。”
云千雪忍不住虚弱的一笑,反问绿竹道:“和妃临盆,哪儿还顾得上我?何况,你与小回子不能踏出冷宫半步。托付的人,又能不能进去内宫呢?”
绿竹被云千雪问的噎住,答不上来。抬手擦了一把眼泪,道:“主子吉人天相,不会有事儿的。”
云千雪无力的“嗯”了一声,有些头晕目眩,“绿竹,不碍的。我是倦了,睡一觉就会好的。”
和妃临盆,又是难产,大半晌也没个动静。关雎宫里里外外的人,便如热锅上的蚂蚁,急的团团转。
这时间,一乘软轿落在关雎宫的仪门外。如嫔扶着花染的手施施然从轿子里走下来。如兰似玉的韶丽面庞升起淡淡的烦色,她抬手拢了拢微微松散的发髻,语不传六耳,“这个时候还没生下来,啧啧,不好呢!”
花染眉心剧烈的一跳,瞧着如嫔眼底泛起淡淡的戾色,周身一冷,小声提醒她道:“小主可不好乱说,若是被旁人听见……”
如嫔微微偏首不悦的睨了花染一眼,落目处,便瞧见有人在轿子旁边鬼鬼祟祟的晃荡。那人就是冷宫的侍卫孙烈。
“是谁在那儿?”如嫔面上带着一丝莫名的恼怒,心里犯着嘀咕,生怕方才自己酸心的话被人听了去。
孙烈一瞧软轿边上站着的宫装妇人,就知道她是住在关雎宫妃嫔。领着他过来小太监轻轻咳了一声,提醒他道:“这是关雎宫的如嫔。”
“小人是冷宫的侍卫,孙烈。请如嫔娘娘安康。”孙烈粗壮的声线,让如嫔察觉出他并非是太监。又听他提起冷宫二字,心下隐隐一动,不免上前两步,盯着孙烈细细的打量起来,“冷宫的?”
孙烈垂着手,回道:“是,小人是冷宫的侍卫,想求见……”
如嫔没让孙烈把话说完,匆忙打断了他的话,问道:“冷宫怎么了?”
孙烈入宫当差的时日极短,又是个实心人。自然是主子问他什么,他便答什么。他垂着头,也不敢看如嫔娇滴滴的美丽容颜,规矩的小声回道:“这,冷宫的云氏发高热,想,想请个太医去瞧一瞧。”
如嫔眼波微微一动,低低的哦了一声,似笑非笑,神情怪异的说道:“这样啊。”她话罢,那话音拖得极长。
孙烈忙点头,道:“是,还劳烦如嫔小主行个方便,让人去通报皇上与和妃娘娘一声。”
如嫔听到此处,好似听见了多滑稽的笑话一般,“咯”的一声笑了出来。美目一转,那神情温柔如水,很是动人的美,幽幽道:“这个我可帮不了你!”
孙烈听着软糯的拒绝,身子一震,不自觉得抬头去看如嫔的神情。
如嫔笑靥如花的回视着孙烈,微微眯目,唇角带着好看的弧度,低声,悠扬的说道:“你当真是……好大的狗胆!”
孙烈没想到刚才如嫔那般平易近人,转头竟说了这样的一句话,有些错愕的看着她。
如嫔冷冷一哼,眼角与唇畔还漾着未退散的笑意,道:“如今和妃临盆,正是关键的时候。大胆的奴才,竟敢私闯内宫。若是惊了娘娘,看你有几个狗头够砍!”如嫔说着,回头,眼风凌厉的扫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太监,压低了声音道:“王振,把这个大胆的侍卫与那领路的太监押去内侍省。各打三十板子。让他们张张记性,什么地方是可以踏足的,什么地方是不可以踏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