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等到了孟婆上任五百年之期那一日,我扛着躺椅走到孟婆茶摊时,发觉她已经坐在其中了,茶摊前排起一条长龙,即便孟婆手掌翻覆间一碗茶汤便已送出去,可排队的鬼魂们,却只见多不见少,那把破旧的椅子吱吱嘎嘎地发出破碎喑哑的声音,一时低沉地仿若哭诉,一时尖锐地仿若哀鸣。我悄悄将椅子卸在她身边,便拎着花锄走开了。
可后来,一连三日,孟婆不曾离开茶摊,而我种下去的彼岸花,却在触及土壤的瞬间,扎根盛放了。忘川河猩红的血水愈加浑浊,将虫蛇冤魂们狰狞的模样遮挡地严严实实,与此同时带来的忧患是,我不得不埋首河岸两边,挖越来越多的沟渠,以疏通漫过河提的积水。
那些日子,鬼差们叫苦连天,鬼市的冥众们却欢天喜地。一日陈伯将渡船停在我面前,我看着他船上堆满了断成好几截的灵竹,想来他亦是十分忙碌。我问陈伯:“陈伯,人间发生了什么?为何死了这样多的人?”
陈伯面色平静的告诉我:“人间正值改朝换代,战火纷飞民不聊生之际。”
“那何时才会停止?”
陈伯撑着竹篙划过,淡淡道:“等一等,总会停的。”
我不知陈伯说的等一等,究竟要等人间几载春秋。可滞留于地府的鬼越来越多,以至于幽冥道旁,也渐渐被游荡无所归处的鬼们占满,一日我经过从前张美人住的院子,往院门口的那株彼岸花上浇了些忘川水。
听闻院子的新主人叫满林,做了十世的善人,生前帮扶了许多人,也曾救赎过许多灵魂。我原以为他该当是个风度翩翩温文儒雅的鬼,却不曾想,他个性刚强,脾气暴躁,教我望而生畏。以至于每逢见着他,我便格外地想念张美人。
满林的院子里坐满了等着轮回的鬼们,透过开着的大门,也可见里头或站或坐着许多鬼们。
我经过的一个个院子,大多与满林的院子相同,都挤满了等待轮回的鬼们,而我的院子,因为三殿下熵溟的关系,一如往常。
幽冥道上的游魂与我擦肩而过,就在即将到家的时候,我被一堵冥鬼簇拥起的鬼墙挡住了去路,我扒开一个个的鬼,往里钻进去,见最前站在一排我熟识的鬼们,一个个都含着笑意看着我,我不明所以,被鬼们推着冲出了鬼群,终于站到了院门前。
“阿尘,不曾想你竟然藏着这许多宝贝。”
“是啊阿尘,不曾想你呆头呆脑的,原来竟是闷声发财呢!”
“哈哈哈哈······”
“阿尘,有好东西怎地从不见你与我们分个一杯两盏地······”
真教鬼难为情。
枯树下的石台前,熵溟正捏着一方通体晶莹透亮的玉壶手柄,笑面看向我。他的手边,立着个粘满猩红土壤的酒坛。他的面前,站着两个鬼差,其中一个的手中,牵着一根细细丝线,丝线的另一头,系在一只冥犬的脖子上,那冥犬通体的毛发已粘满猩红土壤,一面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一面用早已没了力气的双目仍盯着不远处地石台底下,那只一双红爪的寒鸦。我看着它周围大大小小的土坑,眼前浮现出小黑那张贱笑时的脸庞。
未牵绳的鬼差怯怯地问:“三殿下,这·····要不再埋回去?”
······
“此乃阿尘的院子,院中之物,本当由她处置。”熵溟端坐如松,唇角扬起一抹浅笑,“只是这院中的酒,虽是冥犬挖出来的,却是因我的寒鸦所起,罢了,请两位各自忙去,此处由我处置便是。”
我扬起目光看着他,见他浅笑安然地,眉目很是平和,不知为何,竟只觉心口有些刺痛,至于原因,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
那两位鬼差闻言便互看了一眼,再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牵着冥犬经过了我身旁。熵溟唤我道:“阿尘,你呆站在那里做什么,进来。”
我回过神来,走进去。
才踏进去,便见那寒鸦朝我飞过来,围着我绕了几个圈,然后停在我的肩头,我伸手去捉它,它便立即飞上了枝头。
熵溟说,“今日寒鸦玩得很高兴。”
我看着满院子大大小小的坑,半藏半露的酒坛,瞥了一眼熵溟,又听他说道:“你的这些酒,是埋回去?还是搬进屋子里?”
我白了他一眼,想他反正也瞧不出来,可谁知,熵溟却说:“怎么?生气了?”
我吓了一跳,脱口问道:“你看得见?”
熵溟拈着玉壶倒出一杯酒来,笑道:“嗯,一直都能看见。”
孟婆说,我的眸子没有光,胆怯或是欣喜,旁的人瞧不出,只有我自己知晓。孟婆说这样也很好,能遮掩我心中的想法,而我时常借着这点便利,不开心时便瞪一瞪令我不开心的鬼,从来不曾顾忌收敛,可如今熵溟却说,他看得见,想这些日子,我若心里不舒服,便时常给他白眼,他分明瞧见了,却从来不曾告诉我。既然当时不曾告诉我,为何如今偏偏又要告诉我。于是我便破罐子破摔起来,嘟囔道:“寒鸦惹出的祸事。”
熵溟忽而大笑了起来,笑过之后又说:“正是,人间有道,是谓父债子还,既是寒鸦惹出的祸事,便由我替他弥补。你坐着,这些酒坛,我来收拾。”
听了这话,我心中已舒展了不少,又想,他乃是堂堂天帝之子,怎能真的要他做这等卖力腌臜的活,便仍继续埋头清理着。熵溟却蹲在我旁边,将一坛陈酿扶正了,擦去坛子上沾染的红泥,再搬到檐下放好。
熵溟问我:“这些酒?都是他们送的?”
我便答:“多数是陈伯送的,也有吴秀才、刘美人送的。”熵溟笑了:“在此间你也是个富户。”
“自然,就连小黑也时常羡慕我。”
他喃喃道:“阿尘,你如今这般,便很好。”
我听得不甚真切,便一直在想他究竟说了些什么。
熵溟又问:“你可有什么想做的事情?”
我略想了想,便对他说:“我想摆渡去忘川的尽头。”
熵溟说:“你在冥府待了百年,竟未曾去过忘川的尽头,平日里究竟在做些什么。”
“我是鬼灵,修行原本便困难些,忘川里的恶鬼极为厉害,我这样的鬼灵尚不可敌。”
熵溟转头看着我,又对我笑了起来,我没有告诉他,每每他笑时,我便觉得仿若见到了人间初雪纷飞。
明亮夺目的雪花灿烂纷繁的一点点在眼前散开,飘散如烟尘,而我看着他的眉目,见他眼中的晶莹。他灿烂的眼眸中,映着我的模样。
熵溟说:“我带你去。”
“好。”
我对熵溟笑了起来,我希望我的眉眼一定也是弯的,我希望我的唇角一定也是上扬着的,我希望我心中定然分外欢喜。我希望我也是笑着的。
第二日,冥府被数不尽的鬼们堵了个严严实实,每一条幽冥道都站满了鬼,水泄不通,有鬼差挤到熵溟的院中去,才说了几句,熵溟便也随着那鬼差一同去了,后来,我终于知晓,那一日,轮回台丢了一样极为重要的法器——引魂珠。
世间仅有的三颗引魂珠,一颗安在诛仙台上索仙魂,一颗置于轮回台中引归魂,还有一颗,散落在世间的某一处,千万年来,不曾有谁知晓它的所在。
引魂珠丢了,恰逢人间战火四起之际,游魂无处安置,便挤满了整个冥府,熵溟离开之时,那寒鸦忽地飞了下来,正落在我的肩头,我眼见幽冥道上满满当当的鬼们,也无法出门,便带着它回屋了,寒鸦便站在桌案上,望着我。
我便对它说:“孟婆说,众生自有众生的缘法,相知相遇,便是缘,不知我同你是怎样的缘法。”我看着它混沌的眼睛,觉得自己有些痴傻了。竟与它讲些什么缘法。我不过是一介鬼灵而已,既无来处也无归处,总是要消散的。
那一日,熵溟至晚方归,他一回来便寻那寒鸦,于是我一睁开眼便见他站在我的床榻边,正盯着我床头那只寒鸦看,神情有些不同以往,少了几分哀伤,多了几分忧愁。
熵溟说:“你近几日切记不要出门,如今冥府鬼众杂多,像你这样的鬼灵,若遇上一两个心怀不轨的,定然难以招架。你我的院子,我已设了结界,外头的鬼进不来,我在院子中间那道篱笆那开了一扇篱门,若要找我,便从篱门进出,万万不可踏出结界。”
他说的极为郑重,而我那时却不知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又为何如此煞有介事。故而后来,便不知所谓地做了十分愚蠢的事情。
熵溟交代我这些便出门而去,寒鸦跟着他飞出去,重新回到枝头,我便在院中用散碎灵木做些小玩意儿,做得有些累时,便坐在檐下发呆,过往一一闪过,我不知熵溟是否把我当做朋友,我也不知,我究竟有没有把他当成朋友。
可若是朋友,我对他却不像对小黑那般随意,可若不是朋友,我却时常如同惦念小黑一般惦念着他。我想,或许这样的不同,只因为他是仙,更是天界的三殿下,我与小黑与我与他,终究是云泥之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