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在重庆突然收到一封意外的来信。白色的信封,工整地写着中国电影制片厂的地址和我的名字,下面没有写发信地址。拆开来一看,啊,原来是叶挺亲笔写的字条……我怀着兴奋紧张的心情,立即拿着这封信去找周恩来同志。他一看到信,就惊喜地说:“好!我们正在设法找他呢!反动派玩弄阴谋诡计,说他生活得好,很自由,全是鬼话!有了这封信,我就可以立刻去找蒋介石。”
叶挺到重庆后,即囚于望龙门22号特务团团长杨清植公馆。尽管上官、顾祝同等一干人对叶的拉拢均告失败,但蒋征服叶挺之心仍犹未死。又令曾帮他“引掖贤才”
的老手陈诚,以老同学、袍泽的关系去做叶挺的工作。
陈诚当时是湖北省政府主席,国民党第六战区司令官,与叶挺都是保定军官学校毕业,之后又同在粤军第一师任职,私交一向很好。因此他认为满有把握把叶挺转化过来。
自从被囚禁以来,为抗议国民党的无理关押,叶挺一直拒绝理发,到重庆时,已须长数寸,发若秋草,听说陈诚将要探望,戴笠指示沈醉,立刻带上新衣和理发师前去,敦劝叶挺理发更衣。无论沈怎样劝说,叶挺只坚持一条,不获无条件释放,决不整容。沈醉文革前的回忆材料中这样写道:
有天戴告诉我,六战区陈诚司令长官要去看叶,要我给叶理好头发,换一套好点的衣服,房间弄整洁。
我带一理发师和副官去见叶,我先和他谈了一些生活起居,他表示没有什么要求。
最后我兜了一个大圈子,说重庆的天气如何热得难受,许多人头上长虱子一类的话,劝他把头发稍许剪短一点。话刚出口,他便猜到我的用意,马上严肃对我表示,不获无条件释放,他不剪头发,天再热也能忍受,叫我不要替他担心,对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是:我决不会为了见我所不愿见的任何人而修整须发。由于话不投机,衣服也不肯换,带去几套衣服他试都不肯试一下。
不日,陈诚来到狱中,一阵寒暄之后,陈诚试探着问道:“我想请你出去做事。
如果愿意,就暂时屈就第六战区副司令长官,或者挂一个高参名义什么的都可以。”
叶挺马上明白了陈诚的来意,他厉声质问:“蒋介石有什么理由袭击新四军,为什么捏造叛变的罪名把我扣押,把新四军指战员镣铐加身投入监狱?为什么在国家、民族生死存亡的关头做出这种令亲痛仇恨的事情?”接着他又表示:除恢复新四军,继续由他担任军长,其他职务概不考虑。他真挚地对陈诚说:“念在我们故交的分上,请你帮助,将新四军被俘人员全部放了。希望辞修兄体谅我的处境,尊重我的人格和政治抉择,不要逼我去做我不愿意做的事情。”陈诚见叶态度如此,只好告退而去。
蒋介石见软言套不住猛虎,于是撕下温情的面纱,取消对叶的“优待”,移禁白公馆看守所。沈醉在回忆材料中写道:
叶拒绝陈(诚)要求,不到一个月,蒋就命令取消对叶的优待,移到白公馆集中营。我去看过三四次,问他生活上缺少什么,他总是表示不需要什么。
他对国民党报纸看了很厌恶,看一下就丢在一边,但又无聊,无可消遣,无人谈话,往往又把丢在地上的报纸拾起再看下去。
看守所长侯子川很凶残,打骂犯人,但对叶不敢随便,有时叶还叫他不要对人太过分,没有必要增加别人痛苦。
有次戴笠顺便去看叶,先叫我去通知叶,戴进去时,叶还是短裤汗衫,盘腿坐在地板上,挥着一把大葵扇。平时去,他还有说有笑。戴去,他理都不理。侯怕叶不认识,便介绍说:“戴先生来看你”。叶坐着不动,说:“我早知道,你不是派人告诉过我吗?”戴向他招呼,叶把嘴努一下“请坐”。戴看这样,知道没有什么好谈,只问一下他生活情况,叶表示不需要什么。戴看他冷淡,心里老大不高兴,站了一会走了。”
(重庆歌乐山烈士陵园业务档案A-215)
不久,叶挺又被转往蒋家院子秘密囚室。蒋家院子位于白公馆东南角,云遮雾障、隐秘幽深,院旁静立一棵参天银杏。除孀居的蒋老太婆和几个孩子外,别无闲人。为保密起见,对外称“将官休养所”。
叶挺被关在这里,由军统技击班副主任李克炼带领12名便衣、8名武装看守警戒,叶挺戏称他们是“二十四大金刚,二十四个饭桶”。在这里,没有陈诚一班人如蚊蝇般在周围嗡嗡叫唤,倒乐得耳根清静。平时生活极有规律,早晨起床锻炼,做操习武,饭后便在房中看书写字。将军习惯南征北战,如今活动范围只限于斗室之间,不免常觉无聊。他在院子里养了很多鸡和兔子,既可以改善生活,又可打发这难熬的时光。他在出狱时,除一盏油灯外,还带了4只小兔到红岩村,乐得女儿手舞足蹈。
叶挺对李克炼等人深恶痛绝,但对小特务和老百姓却很好,有时还与他们下棋闲谈,经常给房东的孩子讲述新四军打日本鬼子的故事。重庆歌乐山烈士陵园业务档案(A-215)保存了1964年蒋老太婆及儿子的口述记录材料:
叶将军对毛人凤、戴笠、李克炼等,常打耳光和骂他们,但对小特务和老百姓很好。如小特务有时未吃饭,叶将军就问:“吃饭没有”,如见未吃饭,就赏他们两个鸡蛋,又劝他们不要赌钱,把钱输光了不划算。叶将军对老百姓非常关心,常去揭蒋家的米坛子看,如没有米了,就要大特务照顾,有时特务不给房租钱,叶挺就要他们给。蒋家有一树葡萄,叶将军不许特务私自去摘。要摘葡萄的时候,就叫特务去摘,蒋婆婆坐在椅子上看守,没有一个特务敢吃,摘回来后,就叫特务抬到蒋家去。叶将军还经常送香肠给蒋家。
叶挺夫人李秀文,一直不知丈夫的下落。1942年10月,她终于通过李济深的关系,打听到丈夫被关押在重庆。她拿着李济深的亲笔信找到戴笠,要求探视叶挺。经过半个多月奔波,戴笠才派人将李秀文母女接到歌乐山下五灵观招待所,与从山上囚室下来的叶挺相见。当见到长发长须的丈夫时,李已泣不成声,叶将军见到母女二人,也悲喜交加。蒋介石原以为李秀文会劝说丈夫妥协,其实通过几次探视,她带来了周恩来、叶剑英等同志以及各界进步人士的问候和敬意,这使叶挺非常激动。他知道虽然他在坐牢,但他不是孤立的,全国人民的心都和他在一起,特别是当夫人告诉他党中央一直在设法营救他时,更是激动得热泪盈眶。回到蒋家院子,他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要来纸笔,独自关进房间,任思绪信马由缰。他想到了很多很多,北伐战争的硝烟,八一南昌起义、广州起义的鲜血,江南抗日战场的烽火,上饶的软禁、桂林的幽囚,延安时毛泽东热情洋溢的欢迎。想到了中国共产党在他身处逆境时时刻关心着他的安危。是党,给了自己力量和勇气,离开了党,犹如断线的风筝,随风飘舞。党的关怀,使他坚定了把牢底坐穿的决心。他热血沸腾起来,挥笔写下:
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一个声音高叫着:
──爬出来呵,给尔自由!
我渴望着自由,但也深知道人的躯体那能由狗的洞子爬出!
我只能期待着,那一天,地下的火冲腾,把这活棺材和我一齐烧掉,我应该在烈火和热血中得到永生。
《囚歌》
“在烈火和热血中得到永生”,这是被囚禁在集中营里的革命者人格、尊严、价值的写照。《囚歌》写成后,由叶夫人带出及时交给郭沫若,这首被郭誉为“用生命和血写成的真正的诗”,开始在社会上广泛传诵。渣滓洞监狱难友胡作霖将他谱成曲,成为渣滓洞的“洞歌”。
由于蒋介石闻报李秀文常与中共代表团成员联系,害怕劫狱,于是又找到陈诚,让他把叶带到湖北。陈诚在重庆逗留期满,打算离渝,今领蒋之命,到红炉厂看叶挺。
两相见面,互致寒暄。叶挺看上去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胡须和头发更长了,蓬松的长发中间夹杂着银丝。这次陈诚绝口不提劝降之事,他以故交的口吻,关切地对叶挺说:
“我在重庆逗留期满,现准备离渝回战区长官部。希夷兄不愿做事也罢,然一人呆于荒郊野岭,于安全考虑,是属不妥,不如与夫人一起去六战区休息,我也好从中照应,希夷兄意下如何?”叶挺也考虑到目前蒋介石不可能放他,关在重庆,戴笠一伙箍得铁桶一般,根本无法再与党取得联系。与其如此,还不如换个地方试试。于是便答应了陈诚,但同时,他要求陈必须答应他两个条件:“一是不挂任何职衔,不与任何军政人员发生关系;二是生活要民办,不要官办,不沾第六战区和湖北省政府的一碗米和一碗水,一切用度暂由我的老朋友周苍柏借助,以后我如数偿还。”陈诚见叶挺答应去恩施,心里十分高兴,马上跑回去向蒋介石报告。两天后,陈诚兴冲冲地告诉叶挺说,老蒋点头了。这样,叶挺于1942年12月中旬,从重庆乘“同德”兵舰被秘密押往巴东,再转道恩施,同去的有夫人李秀文和女儿扬眉。周恩来、郭沫若提前到码头为他们送行。
叶挺在恩施,先是被关在“民享社东门招待所”,后又迁往西郊朱家河岸边的一所农舍。由于叶挺坚决要求生活自办,政府发的囚粮,往往不够吃,于是,他带领妻小,开荒种地、养鸭养鸡。几十年过去了,当年他开辟的荒地,至今农民还在种植。
他遗留的茶树,仍枝繁叶茂,群众尊称为“将军茶”。
由于蒋介石一直希望叶挺为己所用,因此,叶挺在狱中的待遇,比起杨虎城将军来说要好一些,行动也相对自由,一些故交可来拜望,同时,他在特务的监视下,也可访问朋友。
1943年6月,国民党当局组织“慰问团”前往鄂西,慰问前线将士。《新华日报》采访部主任陆诒随团采访,并受周恩来之托探望叶挺。当采访团到恩施后,陆拿出周的亲笔信,找到陈诚,陈即派副官驾车陪同陆诒前往叶挺住所。
陆诒在《到恩施访叶挺将军》文中写道:
叶将军听到门外有客来访,即出门迎接,见到我极为高兴。我们一道走进屋子,叶将军的8岁女儿迎上前来,他连忙携着她的手,轻轻地告诉她:这位陆叔叔是刚从重庆来的。同时也为我介绍,她就是扬眉。她亲切地跟我握握手,朝我笑了。接着叶将军又介绍夫人李秀文和我见面,一起坐下来谈天。
有陈诚的副官在座,我只能谈谈来恩施经过,并故意问他有关鄂西会战的情况。
他对此当然也了解不多,只能谈点观感,再谈谈当地生活情况。他说:“自从家属搬来同住以后,生活上比在桂林张向华(指第四战区司令长官张发奎)处更为方便一些,辞修(陈诚)兄对我照顾还算周到”。时间已到十点半,叶将军直截痛快地提出要留我和他一家在此共进午餐。李秀文同志也补充说:“吃家常饭,谈谈家常话,又不请外人。”我即会意地接受这一邀请。这时,陈的副官才搭讪着向我们告辞而去。叶挺将军也不加挽留,实际上正是他的变相逐客令。
“耳报神”一去,我和叶挺将军无拘无束的谈话从此开始。首先,我遵照周恩来同志的嘱咐,把带去的五月份《新华日报》合订本和最近出版的几期《群众》双周刊送给他。他高兴地说:“这两份精神食粮比什么礼物都要珍贵,我在乡下平时只能看看当地的报纸和过时的《大公报》。”
餐桌上,我把周恩来同志嘱我转达的最重要的话告诉他:“两党谈判此刻仍在断断续续地进行,在每次谈判中,都提出恢复你自由的问题,切望你耐心等待,多多保重!”他听了非常激动地说:“我也深知我的自由问题决定于谈判结果,但我深信有党中央和毛主席的英明领导,必能获致胜利。这一信念坚定不移,在几年囚禁中也没有动摇过。你回去请向恩来同志汇报,请他释念。”
我们利用午餐的时间,畅谈很久,餐后也没有休息。下午二时,陈诚的副官催我回去,我即与叶将军告别。他和他的爱女扬眉热情地送我到村口,扬眉还对我说:“你回重庆时,要代我们向周伯伯全家问好!”走了一段路再回顾村庄,遥见叶将军和他的爱女仍挺立在村口。”
周恩来让陆诒捎去的问候,使叶挺再一次感到党的温暖和关怀,更坚定了他战胜群敌的信心。
1943年6月29日,蒋介石因事路过恩施,摆谈中向陈诚问起叶挺情况,心想叶挺被关了这么久,恐已回心转意了,于是向陈提出要亲自去劝叶挺。关于蒋介石召见叶挺的具体情形,从谭冬菁根据叶夫人李秀文当年向他亲口讲述事实所写文章中,可窥其基本轮廓。文章中写道:
叶挺和陈诚到(蒋的官邸)客厅刚坐一会,蒋介石便走了进来。陈诚马上立正报告,叶挺也略表一般的礼节,离坐示意。蒋介石坐下,大声对叶说:“你知道错了吗?”叶挺坚定地回答说:“我没有错。”蒋介石马上凶狠地指责共产党如何如何不好。然后稍停片刻,掉转话锋,对叶挺表示安慰、赞扬,最后又拉拉扯扯地说:“请你考虑,我准备派你到六十二军或新编第二十二军去做军长。”接着,他便一厢情愿地向叶挺介绍(该军)地理位置和简略要点,表示相当信任、殷切期望。等蒋介石把话说完,叶挺冷静地回答说:“现在,我还没有自由,怎么能考虑其他问题呢?”继而,叶挺便开始滔滔不绝揭露皖南事变真相,要求释放全体被俘将士。蒋介石被质问得哑口无言。
(杨顺仁《撩开神秘的纱幕》)
1943年8月,叶挺夫妇携同扬眉,又再次解往桂林,住七星岩附近建干路小巷。
时岳母携全家由澳门抵桂林,与叶挺夫妇会合。到桂林当月,李秀文又生下儿子阿九。
本来囚粮有限,岳父为支援新四军早毁家纾难,如今一大家人在一起,日子更为难过。
为渡难关,叶挺咬牙将全家迁往远郊观音山下,利用宅前草地,屋后荒山,买回10余只山羊,4条小猪,扩大饲养。叶挺每天头戴斗笠、肩背竹篓、手持木叉,在田间河里捞水草,作为猪的饲料。可叹,这位曾领导新四军数万名健儿在扬子江头、淮河之滨纵横驰骋的将军,竟落到当猪老倌的境地。
不过,对叶挺来说,这比食嗟来之食好得多。他经常教育孩子们:靠自己劳动生活,吃得香,睡得安稳,嗟来之食,即使是珍馐,也食之无味。
在桂林,很多知名人士冒着风险,或亲自登门看望叶挺,或在家热情接待,常使叶挺感动不已。他也在劳作之余,登门拜访朋友,但令他愤怒的是,身后常有“狗”
跟随,当他前脚跨进朋友家门,这些“狗”后脚就跟进,弄得场面十分尴尬。为此,他决定狠狠地捉弄一下这些人。一天,他去军委会桂林办公厅拜会李济深主任。到了这种首脑机关,特务自不敢造次,只得在门前守候。与李谈毕,叶故意从后门而出,绕道去东郊六合路经济学家千家驹家,哈哈大笑地讲起这个“甩掉尾巴”的故事。
却说特务在前门左等右等不见叶挺出来,忙打电话给李济深副官。副官回答说已走了好半天了。这一下把特务吓得够呛,赶紧向上报告,有关方面闻知叶挺可能逃匿,大动干戈,在全城搜查。当他们赶到叶挺家里时,叶挺正在和孩子玩打仗的游戏呢!
特务也自认晦气,灰溜溜地离开。
但叶挺的这一“报复”,也差点给他惹出大祸。不久,他就被一群鸡鸣狗盗之徒劫持走了。叶挺儿子叶正明1945年的文章中谈到了叶挺被劫持的经过:
(民国)三十二年十二月二十五日,祸事终于出来了……外婆忧愁地告诉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