嬷嬷说:“回老爷的话,俺一百个知罪!可这位大禅师光临小店,俺也是下了大本钱的!先说这洗浴一项,俺‘醉花居’引的是地下温泉水,我还在水里加了‘浴汤灵’。这‘浴汤灵’是用伊洛河夹河滩里的野薄荷、伏牛山向阳坡上的艾草和北邙山五百岁老树上的皂角,按祖传秘方炮制而成,小小一包‘浴汤灵’,价值十两银子;浴池生火一次,要用三包‘浴汤灵’,仅此一项,就是三十两银子了。还有这‘醉花居’的女孩儿,她们虽只是出来给大禅师打个照面、扭捏一下,可事先也要描眉画眼,也要更衣换装,身上要洒玫瑰香露,头上要插金钗银簪,这都要花钱,都要我给她们发红包的呀!还有这楼上的雅间,只要一开门,不管你住没住,当下就没有别的人住了,账先儿就得照老例算你一夜的房钱。还有茶水,是特意泡的天竺国白云香片,花十两银子才买得一两香片。还有眼下这接客厅里的五盏羊皮罩子灯,从上灯到这个时辰,一盏灯至少也得用半斤灯油……”
小六子早听得不耐烦了,打断她的话说:“你干脆说个总价钱吧!”
“不,不敢!”嬷嬷说,“我压根儿没想过价钱,心里只是念想着这木棉袈裟。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想给自己表功,想要大禅师赏我个脸面,也落个大禅师以袈裟相赠的美名。原想这文书裱好以后,就挂在这‘醉花居’客厅显摆显摆,哪承想这袈裟哪里是我能伸手触摸的宝贝!我不该又是个急性子,没等大禅师开定,就事先写下了这捐赠文书,可我也没来得及请大禅师签字画押不是?”
跋陀和道房听傻眼了,惠深和小六子也面面相觑。
嬷嬷委屈地哭起来,抽抽搭搭说:“大人不记小人过,俺啥也不敢要了,俺为大禅师做布施了!”
跋陀叹息说:“大施主不要哭了,我这木棉袈裟就送给你了!”
跋陀话音落地,大家又全都傻了。
“这袈裟绝对不可送人!”惠深给跋陀硬顶上了,“那一年,皇上把这件袈裟带回后宫让嫔妃们看稀罕,送还你时,特意让皇后在袈裟上用金线绣了一行汉人文字……”
道房托起跋陀披在身上的袈裟一角,念道:“昭玄沙门统跋陀大禅师亲披,太和十四年,宫中居士冯媛受上命亲绣。”
跋陀说:“未见是皇后亲绣呀?”
小六子说:“这位‘宫中居士’就是皇后殿下自谦之词,冯媛就是皇后的名讳呀!”
“却也未见是皇上的意思。”
“皇后‘受上命亲绣’的‘上命’,就只有皇上了。”
“哎呀,”跋陀感叹说,“这只能怪我才疏学浅了!”
“这木棉袈裟本是稀世珍宝,价值连城。”惠深说,“现在,袈裟又成了皇上亲自授意、皇后亲自绣字、跋陀大禅师亲自披在肩上的‘三亲袈裟’,更是世上绝无仅有的无价之宝了!”
小六子说:“再拿此物送人和敢于接受此物者,哼!……”
跋陀忙问:“‘哼’是什么意思?”
小六子在嬷嬷脖子上做了个挥刀的动作,说了一声:“嚓!”
跋陀、道房和嬷嬷都吓了一跳。
跋陀发愁地问嬷嬷:“大施主,这个礼物我倒是送不送啊?”
嬷嬷喊叫道:“不敢送,不敢送,大禅师就是敢送,俺也不敢要了!”
跋陀叹息说:“唉嗨,只好如此了!”
小六子说:“眼看天快亮了,快快进宫复命去吧!”
惠深说:“翟昌押回洛阳沙门曹等待定罪,可这店主吴氏呢?这……”
跋陀说:“她行为虽有不端,却能幡然醒悟,其言也善,其情可悯,惠深大人哪,姑免其罪如何?”
惠深说:“你比我官大一级,我敢不从命吗?”
“可是,”跋陀口未言而嗫嚅,“这个这个,还至少欠她五十两银子呢!”
惠深无奈地摇头:“还有今晚这五盏灯的灯油钱!”
嬷嬷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说:“俺不要了,俺全做布施了!”
跋陀深觉对不起“醉花居”的“四牡丹”。随后,他用泼墨法在缣帛上画了巨幅彩墨《醉桃图》相赠。画上,逆光斜射,满眼透亮的绿叶,掩映着数个硕大的性感白桃。桃形饱满,含汁欲滴,桃的顶部突起处,色深红,如女子的乳晕。再后来,“四牡丹”以此画为赎身之资,早早地从良去了。《醉桃图》落入嬷嬷手中。嬷嬷将“醉花居”改名为“醉桃居”。此画就挂在“醉桃居”的正壁上,惹得高官巨贾、名僧大儒、文人雅士挤破头地来这里欣赏画中和画外的“醉桃”,“风月楼”主因此赚了不少银子。二百年后仍有人见过此画,画上有李白醉后题诗。二百五十年后,毁于“安史之乱”。
六、红娃儿
那天天亮后,老跋陀又犯了一回糊涂。
沙门都惠深说,大清早,赶早集的人多,若看见两个和尚一大早地从“风月楼”里出来,不知要惹出多少虚构的故事呢!他特意带着兵士,从“风月楼”前门押出翟昌,到洛阳沙门曹等候处置,把京都市民十分丰富的想象力吸引到了戴罪的僧官翟昌身上。小六子就去小胡同里带出那乘等了一夜的轿子。跋陀和道房整好行李,收起了耀眼的木棉袈裟,从“风月楼”后门出来,单等着轿子来到了后门就上轿进宫。
跋陀和道房从后门出来时,望见天街广场又变成了热闹的早市,摆出了上百个卖蔬菜、瓜果和熟食、小吃的摊子。赶早集的市民成群结队。忽地,一个彩翎毽子飘飘摇摇从空中飞过,人们都望着空中喊叫:“快去看呀,红娃儿又来踢毽子了!”一边喊叫着,一边向广场南边有一眼水井的地方蜂拥而去。
跋陀看见红衣童子追着毽子从头顶越过,就高兴地喊叫起来:“是他,是他,昨天送走猴娃时,从天上越过的就是他!”说着,也被裹在人群里往广场上跑,却忘了本应守在这里等轿子。道房唯恐挤丢了师父,就将那根装在长条布袋中的禅杖当成了扁担,挑着行李,挤挤扛扛地追上了师父。他们到了广场,只见赶早集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地把一眼水井围了个水泄不通。那是一眼八角古井,井台高筑,围着用花岗岩雕砌的护栏。
忽而喝彩声起,一个十二三岁的红衣童子跃上井栏,踢起了毽子。观者齐声为他击掌报数:“一、二、三、四……”红衣童子在狭窄的井栏上腾空跳跃,在井口上空向前、向后地空翻跟头,每每似要跌入井中,观者惊呼不已,童子却轻巧地越过井口,稳稳地落在对面井栏上,接踢毽子不止。观者齐声喝彩。
观众越聚越多,击掌报数声如潮起潮落:“一百零一、一百零二、一百零三……”
跋陀与道房早看呆了,也情不由己地为红衣童子击掌报数。
跋陀感叹道:“好一个红娃儿,毽子能踢到如此地步,性必灵透,意必专一,心中没有丝毫杂念了!”
道房说:“师父,您是不是说,您想收他为弟子?”
跋陀答非所问说:“他的洛阳话也一定说得很好!”
道房说:“师父,您是不是说,有了他,用洛阳正音翻译经书就不必发愁了!”
跋陀说:“是的,这就要看缘分了!”
他俩正说着,只见红衣少年愈踢愈疾,或左脚踢、或右脚踢,或正踢、或反踢,或脚尖踢、或脚跟踢,在井口上空连翻跟头。脚步前后跳跃,毽翎上下翻飞,观者眼花缭乱,齐声报数不止:
“一百九十八、一百九十九、二百……”
红衣少年忽将毽子踢上高空,毽子随风向嵩山方向飘逝。少年从跋陀头顶掠过时,特意打了一个“前空翻”,翩然飘落到跋陀面前,向跋陀做了个鬼脸儿。跋陀便用食指关节在他脑瓜儿上叩打了两下,听到了轻敲木鱼的响声。红衣少年又纵身越过人群头顶,直追毽子去了。众皆哗然。
跋陀推着道房说:“快追,追上他,必有缘!”
在郊外的洛河岸边,红衣少年踢着毽子,边踢边行,朝霞把少年的身影映得一片火红。跋陀与道房急急追来。
道房喊叫道:“喂,童子慢行!”
少年听而不闻。道房紧追不舍地跟着他跑,“喂、喂”地叫个不停。眼看就要赶上了,少年才陡地转过身来,让毽子稳稳地落在头顶,没好气地问道:“你是叫谁?你叫哪个‘喂喂’,叫哪个童子,叫哪个慢行?”
“叫你呢,小兄弟!”
“哪儿来个傻大哥,我不认识你!”
“我师父对你有话。”
跋陀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上来,道:“请问少年郎尊姓大名?”
少年问:“你叫我什么?”
跋陀说:“我叫你‘少年郎’呀!”
“这还差不多!”少年说,“我没名没姓,就叫红娃儿。”正说着,毽子从他头顶滑落,他灵巧地用脚尖接住毽子,又轻轻挑起,让毽子落在肩上,说,“老实点儿!”
跋陀惶恐地说:“我没有不老实!”
红娃儿指着毽子说:“我是说它。”
跋陀遂放下心来:“请问红娃儿小施主,你家住哪里?”
红娃儿跳起,踢一下毽子,说一句偈语:“我住‘龙虎相亲地,如来身下边;睡莲花心内,古道十八盘’。好了,我要去了!”
红娃儿又把毽子踢向半空,纵身追随着毽子,越过洛河,疾若流星,消失在嵩山白云中。跋陀仰望长天,双手合十而拜:“善哉红娃儿,这四句偈语,正是我应去的地方!”
道房正要向师父刨根问底,却望见小六子带着兵士、领着一乘轿子匆匆跑来。
小六子一边奔跑,一边埋怨:“哎呀我的大禅师,叫你俩在路边等我,怎的跑到这里来了?”道房说:“实在对不起,我和师父正等你,却看见一个红娃儿随着天上飞的毽子,落在八角井栏上踢毽子,把赶早集的人都吸引过去了。我和师父也被人群裹着,脱不得身,又迷迷糊糊跟着红娃儿跑到这里来了。”
“又是这个红娃儿!”小六子愤愤地说,“昨天,我和惠深大人跟着他的毽子跑了大半个洛阳,也听他骂了一路‘平城来的傻货’。我还没顾上跟他算账呢,他可又来捣乱了!大禅师,我看他在打你的主意,小心上他的当,快上轿吧!”
跋陀却在地头上坐下来,说:“六子,请你给皇上回话,我和道房不去宫中了。”
小六子一听就炸了:“什么?圣旨不算数了?”
“请你向皇上禀报,过了洛河,进了嵩山,山里有一个寺院在等着我呢!”
道房也在纳罕:“弟子还从未听师父讲过这个寺院!”
跋陀说:“红娃儿说偈语时,我眼前忽有灵光一闪,脑中恍然出现了一座寺院,与我坐禅时多次看到的寺院极为相似。道房,我们随天意而行吧!”
道房当即挑起担子,扎好了要跟着师父走遍天涯的架势,给师父帮腔说:“那就赶紧进山,天意是不可违拗的呀!”
“皇上的旨意是可以违拗的吗?”小六子夺了道房的担子,对士卒说:“还发啥迷瞪,快请大禅师上轿!”
两个彪形武士不由分说抬起跋陀,送入轿中。
“小六子!”跋陀大喊,“快放我下去,我实在耽误不得了!”
小六子扯嗓喊了声:“起轿!”
八个轿夫就抬起轿子颤悠悠地奔向城中去了。
道房、小六子正追随轿子跑着,忽发现身边多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低着头,跟着他们一溜儿小跑。小六子一把抓住他说:“刚才借口有什么东西要交给大禅师,叫我一眼看破的就是你吧,怎的又钻进来了?”说着,就抓住他的胳膊向外拉。那少年甩了一下胳膊,小六子就在地上打了个轱辘,滚出去一丈多远。道房又把那少年拦腰抱住,反被他拔葱似的抱起来,掼翻在路边,大喊:“道房哥哥,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道房问:“你是谁?”那少年说:“我是你稠兄弟呀!”道房诧异地说:“你就是那个一身疥疮的小沙弥吗?”少年说:“早好了。那一年,多亏碰见了师父,师父给我敷上了‘糊涂药’,几天就好了!”道房说:“师父还念念不忘稠兄弟呢!”
小六子见道房跟少年称兄道弟,却把他冷落了,心生妒意,便一边叫轿夫快跑,一边埋怨道房:“哪里蹦出来个小沙弥?说个没完没了!”道房说:“那一年,我和师父去太行山游访,在一所寺院里见到他时,一群小沙弥正欺他瘦小,跟他摔跤,他多次被高举过头,被‘倒背布袋’的把势掼翻在地,他又多次爬起来再接再厉。小沙弥们罚他吃蝎子,他便把一只活蝎子放入口中大嚼,伸伸脖子咽了……”小六子说:“好家伙,原来是个吃蝎子的!你们有屁就到路边放去,这轿子是不能等人的!”说着,又催轿夫快跑。道房说:“我们有屁就一边跑、一边放吧。”一边随着轿子奔跑,一边又与稠唧唧咕咕说起话来。
道房说:“稠呀,没想到四五年不见,你就变得这样强壮,我们这两个笨蛋全叫你给撂倒掼翻了!”小六子急急插言:“你是笨蛋,我可不是笨蛋,我那是‘驴打滚儿’的功夫,打个滚儿叫他看看!”稠夸奖说:“这位哥哥打滚儿打得好,不是驴打滚儿,已经是马打滚儿了!”小六子得意地说:“兄弟你好眼力!”道房说:“稠呀,你的嘴儿也变甜了,可你是怎么来到洛阳的?”稠说:“我从太行山一路找到了洛阳,因为师父说过,等我把身体练好了,就要收我为弟子的。”遂又抬高嗓子喊叫:“师父,师父,稠求见师父!”
跋陀在轿上听见了,忙说:“停轿!”小六子制止轿夫说:“不能停,停不得,皇上还急着向我要人呢!”跋陀把脑袋探出轿窗,问道:“童子,你是何人?找我何事?”稠说:“我是稠,请禅师收我为弟子。”小六子抢先说:“不行不行,皇上还没给他垒个放屁股的窝呢,叫他往哪儿安排你?”跋陀也劝慰说:“稠呀,这位小哥哥说的是实话,快不要跟着跑了。”稠却无言而执拗地跟着轿子跑。跋陀又说:“道房,你把我从天竺国带来的那串小叶紫檀念珠,拿出来送稠。”道房在褡裢里左掏右掏也掏不出念珠来。稠却拿出一串念珠,举在手中问:“是不是这串念珠?”道房惊诧地说:“是它,是它,它怎的跑到了你的手里?”稠说:“你和师父在井边看红娃儿踢毽子时,我看见有人跟在你们身后,贴得很紧,却不看少年踢毽子,只是盯着你肩上的钱褡子,我就盯住他不放。他果然掏走了这串念珠。我并不跟他搭腔,只是用手指捏住他的手腕,他的手便无法合拢,念珠就落到了我的手里。我正要叫你,你和师父却追着红娃儿跑远了。我追到郊外找你们,又被这位哥哥拦住了。”小六子接嘴说:“我还真没看出这位弟弟有一身好功夫!”稠将念珠递给道房说:“再好的念珠我也不要,我只要跟哥哥在一起,为师父护法。”跋陀接过念珠说:“稠啊,我欲将念珠送你时,念珠已经到了你的手中,这就是缘分,你真的不要吗?”稠又把脖子伸长了跟着轿子跑。跋陀便扶着轿窗,把念珠挂在稠的脖子上,说:“到了该我找你的时候,就是我一时忘记了,念珠也会想起来,替我叫你的。稠,你记住了吗?”稠含泪说:“师父,我记住了。”
轿子远去了。只剩下退在路边的稠,手捧念珠,凝望着远去的轿子,忽跪下,热泪夺眶而出。
七、葵花鹦鹉
轿子把跋陀抬到了胡桃宫。
使跋陀又惊又喜的是,悬挂笼中的一只洁白如雪的鹦鹉,倏地展开它头上的金黄花冠,用天竺语叫了一声:“大禅师好呀,阿弥陀佛!”跋陀打了个愣怔,才想起在平城宫中见过这只名叫葵花凤头的白鹦鹉。它本是天竺国使者献给皇帝的贡物,一身洁白得毫无瑕疵的羽毛,配着滚圆的、像两滴黑漆似的乌豆眼,具有鸟类中少见的贵族气质和优雅风度。平时,它把头顶羽毛聚拢成一根小辫子撅在脑后;兴奋时,小辫子就会像折叠扇的扇面一样瞬间张开,如同向日葵上排列有序的金黄花瓣儿。所以大家都叫它“葵花”。跋陀望着它美丽的花冠,用天竺语回话:“葵花,你该学说洛阳话了。”鹦鹉立即用洛阳话说:“老好,俺压根儿不是平城佬,哈哈哈哈!”跋陀、道房大笑,鹦鹉也模仿他俩的声音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