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迎是薛枫的主治医生,拍过片查过血气分析之后,第一时间给我们安排,做了胸腔穿刺排气,留了胸腔闭式引流,开了曲马多和一些抗生素之后,就向我邀功。
“元尹,你的事,我都办好了,你是不是,该...有所表示。”
傅迎的专业技术和科研能力都很厉害,当年他考上研究生之后,学校有很多导师,都争着要他。
省省说,他来到单海人民医院之后,因为技术好人又长得帅,来找他看病的人很多,但是,我看他一整个下午,都在围着我们转,看起来,一点也都不像病人很多的样子。
我说:“可以,你想要什么?”
他抬手看了看表说:“我马上就下班了,陪我一起吃饭。”
“你能准时下班?”我持怀疑态度。
因为我在医院上班的时候,能准时准点下班的次数,屈指可数,何况是他这么受欢迎的大医生。
“能,和你一起吃饭,必须能,现在就下班。”
我看了看一脸虚弱的薛枫,还有坐在病床边一副苦瓜脸的任然:“今天大概不行,学生的家长还没来,我得陪着。”
“不用。”他指指任然说,“他陪着就行了,再说,小陶今天连班,有她照看着,你还不放心啊。”
任然站起来,眼巴巴地看着我说:“不行,元老师你不能走...我一个人,做不来。”
傅迎就把他按回到椅子上说:“我们就出去吃个饭,很快就回来。”
“很快是多久?万一你们一出去,薛枫就...有事呢?”
然后薛枫就在床上虚弱又懂事地摆摆手,说:“我不会有事的,元老师,傅医生,你们去吧。”
傅迎很满意:“回来给你们带好吃的。”
任然瞪了薛枫一眼,说:“不行...反正,我不行,我没照顾过人。”
“我不用你照顾,任然,我觉得傅医生...人挺好的。”
“这跟...人好不好,没有关系。”
傅迎脾气很好,就耐着性子哄他:“你什么都不用做,陪着你同学就行,有事,有任何事,就叫护士姐姐,她是你老师的同学,什么都会帮你的,再说,你刚不是挺专业的嘛,你行,我相信你,加油。”
任然仍然拒绝:“不行...”
“行!我是医生,我说行,就行!”
然而这时,我竟然看见了薛枚,她竟然走进了我们的病房,虽然她披散着头发,头发几乎挡住了她的半边脸,但我能确定,那就是薛枚。
“小枫,你没事吧?”
薛枫本来还是一个坚强的小孩,看到薛枚,忽然就两眼泪汪汪了:“姐...姐姐,我肺炸了。”
然后任然竟然还笑了,虽然我也觉得挺好笑的,气胸而已,离肺炸了,还远着呢。
令我没想到的是,薛枫和薛枚,他们竟然是,亲姐弟,躺在我电话簿里,那个薛枫的姐姐,竟然会是,薛枚。
这个世界很小,单海更小。
我来到2018年,也有一段时间了,我曾无数次想过,去医院里问问,当年薛枚孩子的死,到底是不是因为我的操作失误导致的,但我始终没有勇气去过问。
薛枚确认薛枫并无大碍,回头握着我的手,感激地说:“元老师,谢谢你,真的太谢谢你了,小枫的事,麻烦你了。”
我能感受到,她对我,似乎已经丝毫没有敌意了,所以她是彻底原谅我了,还是,只是因为他的弟弟在我手上,我是他的老师,她迫不得已才原谅了我。
即便不是薛枚突然出现,我也不放心把薛枫抛下,跟他一起出去吃饭,我说:“学长,我还是改天,再请你吃饭吧,今天真的出不去,不好意思。”
“这学生家长不是来了吗?”他小声嘀咕了一句,但还是答应了,“行,那就下次,不过,我请,你陪我就行。”
傅迎最大的优点就是,他从来不会强人所难。
“好,时间地点,你定。”我说。
把薛枫交给薛枚之后,我终于鼓起勇气,我一定要去问清楚,当年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任然,你在这等我一下,等下送你回学校。”
“你去哪?”
“产科。”
然后,他忽然就挡到我面前,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然后憋半天问我:“元老师,你真的...喜欢茧茧她哥吗?”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一直这么执着地关心,我和程英桀的事,我反问他:“不可以吗?”
“不可以!”
“为什么?”
“你先回答我,你们...是不是有孩子了?”他紧张不安地问。
“啊?”
哪来的孩子?我是雌雄同体,无性繁殖的吗?
“那你去产科干嘛?”
熊孩子,谁规定,去产科,一定要有孩子。
“你笑什么?”
我说:“去产科,见老朋友。”
然后他忽然就如释重负地笑了:“你去吧,多久都可以,我坐这,等你。”
我到VIP产房的时候,林琳不在,科室的护士说,她今天休息。
单海人民医院搬迁到新院之后,大量扩招,现在科室里的护士,我几乎都已经不认识了,但听说,我以前是林琳的学生,她们都很热情,说可以把林琳的联系方式给我。
林琳的联系方式,我手机里有,我只是,不敢打过去,我怕打电话,就花掉了我所有的勇气。
所以,我还是决定去找唐叔,当面问。
妇产科分科之后,唐叔升了产科副主任,高升之后的唐叔,比以前更忙了,我跑遍了整个产科,才在产后的示教室找到他。
护士说,他昨晚值了大夜,晚上要给住院医讲课,就直接睡在了示教室。
唐叔不喜欢睡值班室,说值班室睡得太舒服了,容易一睡不起。
所以即便再冷再热,他都要躺在示教室,把椅子摆成一排,然后躬着身子,拿一件干净的白大褂,盖在身上就睡。
椅子旁边摆着一双拖鞋,显然是唐叔的,科室的拖鞋不长这样,但拖鞋已经脱了胶,有明显缝过的痕迹。
唐叔年轻的时候,不是这样的,我在2006年见到的唐叔,还是一个时尚新潮的帅小伙,没想到,人到中年,反而变得节俭起来。
也许是见多了生死一线,见多了治病烧钱,见多了人情冷暖,见多了无力回天,唐叔才成为了今天的唐叔。
其实,早在2013年,唐叔就跟我说过:元尹啊,医院是能看尽人生百态的地方,终有一天,你会明白,万般浮华皆为梦,健康平淡才是真。
当时,我还笑他,跟个算命先生似的神神叨叨,现在我似乎明白了,等真正到达这个境界,也许就是唐叔现在这个阶段,生活作风,彻底无欲无求。
他掀开白大褂,睡眼惺忪,看到我一个机灵,从椅子上坐起来,却一不小心闪到了腰。
我搭了把手,把他从椅子上扶起来,他穿上那双脱过胶缝过线的拖鞋,既意外又欣喜地看着我:“元尹,来看你唐叔了?”
我忽然一阵心酸,唐叔这个语气里,怎么听都有一种,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回来看我一趟,是万难的意味。
我想,要不是当年因为身体原因,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离开医院,离开产科,离开唐叔的。
“嗯,来看你了,唐叔,好久不见。”
“说吧,什么事?”他起来伸了个懒腰,又回头看了我一眼说,“你哪一次来找我,是特意来看我的?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快说,看也看了,说完赶紧走。”
唐叔喜欢直截了当,但这事,我实在没法直切正题。
我绕了很多弯,也唠了很多嗑,终于从唐叔那里得知,薛枚当年的事,远比我想的要曲折得多。
薛枚当年的孩子,并非如她所说,是早产儿,而是月份足得不能再足的,正常新生儿。
薛枚之所以要谎报胎儿的月份,是因为,她和当时的男朋友在一起的时间,才不到8个月,所以她不能说,孩子是足月的。
而孩子真正的父亲,是她的高中同学,也就是植子的同学,但在她得知自己怀孕的时候,他们已经分手了。
她本来想把孩子生下来,然后独自抚养,但是爱情出现的时候,从来不会给人充足的准备时间,在孩子快两个月的时候,她遇到了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
为了没有负担地和他在一起,她才精心编排了这个谎言,但在孩子出生之前,她又觉得对不起他,于是做了一个让我们所有人,都为之震惊的决定——她吃了从私人诊所买回来的药,亲手毒杀了自己的孩子。
但更令人痛心的是,其实这些,她当时的男朋友,都知道,只是他爱她,他可以接受她的一切,但是她不知道。
不过后来,薛枚还是和他分手了,分手是她提出来的。
唐叔说,后面的事情,他也只是听说,不知道是真是假,但薛枚买药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是事实。
事情发生以后,一开始是以医疗事故定性的,后来医院上诉,孩子做了尸检,一切水落石出,薛枚也终于承认了,这件事至此,彻底结束。
虽然,我知道了薛枚孩子的死,和我没有关系,但我一点也感觉不到轻松,反而比之前更沉重了。
我回到胸外科找任然的时候,薛枚趴在薛枫的病床边,睡着了。
现在的薛枚,也才不到30岁,但看起来,很沧桑很疲惫。
薛枫曾在周记里写道,他姐姐汽修专业毕业,因为性别的原因,几乎没有汽修厂,愿意要她,她一天要打好几份工,供他上学,每天很早起床很晚回家,过得很辛苦,所以他要很努力地训练,考上重点体校,早点赚钱,这样姐姐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薛枫的家庭情况,我了解过,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相继因病去世,现在只有一个姐姐,在照顾他的生活,供他上学。
我只是没想到,他笔下的这个姐姐,竟是薛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