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海中学自从搬进新校区以来,一直延续着大班小班化的管理体系,每个班按成绩平均分成abc三个小班,每个小班配备一名小班班主任和小班班长。
目的是不仅在班级之间形成竞争,班级内部小班之间也要有竞争。
单海中学就是在这样源源不断的竞争压力下,也不断地取得了越来越辉煌的成绩。
按照惯例,下午临时课表的三节课,是安排给三个小班班主任的,说是用于小班建设,其实老师们一拿到课,就开始争分夺秒地讲课。
胡南实是一个极简主义者,作为班主任兼a小班班主任,同样的,他选定了班长滕蔓兼任a小班班长。
接着就直奔主题,开始上无机化学的第一节课《物质的量》。
这节课,元尹至今印象深刻,倒不是因为学得有多好。恰恰相反,这节课,第一次让她深刻地体会到,初中科学的难度和高中化学相比,就像是小矮人遇上绿巨人,小巫见大巫。
其实,第二次听这节课,也并没有当年那么难懂,可能这么多年,智商还是有发育的。
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就像穿越了时区需要倒时差一样,穿越时空也需要倒时空差,现在听着胡南实的课,和当年一样,没多久就睡意袭来,势不可挡。
“程英桀,我有点累了,睡会儿,给我放放风!谢谢啊!”她打着哈欠侧过脑袋,对旁边埋头写课时训练的程英桀说。
程英桀在暑假几乎就已经把这学期的课程悉数学完,现在上课,就是边听边写作业,两边都不耽误。
元尹说完就把化学书竖起来,脸贴到桌面上,安心地打算边睡边静静地思考回2013的办法。
之前,他们是长期合作的战友,程英桀要睡觉要看球赛,她来放风,她偶尔趴一会儿,程英桀也会勉为其难地认真听会儿课,给她掩护,三年,已经足够形成很好的默契。
但,没想到,她刚趴下,程英桀就忽然猛地拍了一下她的后脑勺,她一怔,脑袋从桌面上弹起来,没控制住音量,喊一了声:“干嘛!”
果然,默契不是一开始就能有的。
于是全班齐刷刷回过头,看向他们这一桌,申屠发自肺腑地感叹了一句,“元老大就是元老大!”
程英桀左手捂着额头,用不忍直视的眼神看了她一眼又立刻低下头,等待被制裁。
胡南实停下来,右手食指和无名指像夹香烟一样夹着一支白色粉笔,指指元尹说:“程英桀,你同桌现在有伤,你要多照顾她,这样,这道题你来答一下!”
胡南实的逻辑和他讲的化学题一样难懂,他是看到了元尹在睡觉,本来这道题要点让元尹来答,因为她有伤,所以由程英桀代劳?还是他只是看到了程英桀在拍她脑袋的那个瞬间,单纯地认为程英桀在欺负她,所以警告他不能欺负她,并且罚他来答这道题?
不过,不管怎么说,该庆幸的是,这道题胡南实是叫程英桀来答,而不是她。
即便他刚刚在自顾自地低头做练习,也有能力一心两用地听课,漂亮地把这道题的解题思路讲完,收获一阵掌声,然后凯旋而归似的坐下,顺势又拍了一下她的脑袋,接着上文说:“没干嘛!开学第一天,第一节课就睡觉,还放风!你以后是想去放羊吗?!”
他这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她睡觉将来就要去放羊,而他睡觉就是在养精蓄锐劳逸结合。
其实,元尹上课的时候,本来也很少睡觉,而且程英桀一般也不允许她上课睡觉,因为她睡了就真的听不懂了。
“不睡就不睡嘛,别老拍我!”元尹整了整头发,小声嘀咕,但这么一折腾,可能时空差也倒过来了,反应过来“老”这个字,好像用得不得当,又补充了一句,“我是说,下不为例,以后不要拍我了!”
安冉和陶省省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下一秒又各自看着黑板继续听课,因为按照老胡的教学进度,稍不留神错过一步,很可能会导致下面的内容全都听不懂,所以一节课自始至终,思想必须高度集中。当然,也有程英桀这样一节课始终都在一心两用的特例。
元尹已经有四年多没听到,单海中学这独一无二和舞曲一样欢乐的下课铃声了。
虽然铃声响过之后,大家也依然是坐在座位上,看书写作业或偶尔趴在桌面上小憩一会儿,教室里安静得和上课没什么区别,但这铃声确实有让人心情变好的功效。
当然,胡南实的课并不是按照这铃声来上下课的,响铃之前上课,响铃之后很久才下课,这才是常态。
今天是第一节课,胡南实还是稍稍客气了一点,铃声响过5分钟之后,就给下了课。而在这之前,江源清就已经抱着一堆的书,站在教室门口开始等待了,像换岗的士兵,一班未走下一班已到岗。
胡南实出门和江源清点了点头,江源清回以一个礼貌的微笑,就进了教室。
当年,江源清在黑板上写上“江源清”三个字,这个名字莫名地就让元尹觉得很水。
江源清说,她这个名字是源于三江源,因为她的家乡就在长江、黄河、澜沧江的源头。
她之所以会远走他乡来到单海这个南方小城,是因为单海中学的校长去北师大招人的时候,跟她说在单海,一年四季都能吃到海鲜,一句话就把她忽悠过来了。但她来了之后才发现,原来还有禁渔期这项政策,在单海也不是随时都可以吃到新鲜的海鲜。
“哎,你们听说没?”陶省省环视一圈,凑过来,神神秘秘地说。
“怎么了?”安冉把最后一点笔记补完,关上化学课本,抬起头侧身问。
“我们学校的老师都是高三下来再带高一,一届一届,三年一轮,比一日三餐还规律,这大家都知道吧?但是!就我们这数学老师,是带完高一,就又下来带我们了,知道为什么吗?”省省像个说书先生似的抑扬顿挫地说。
元尹当然知道是为什么,当年,江源清带的第一届学生,有一个家长是教育局的领导,因为质疑江源清年轻缺乏经验,通过关系,把江源清换到高一,而原先那个高二的班级换了一个高三刚退下来的一个数学老师,年纪很大了,是特级教师。
其实,当时江源清的教学质量并不算差,中等偏下一点,对于新老师来讲,已经算很不错了,但就是因为这么一换,各种流言,从一开始,就对她很不利。
“为什么?”程英桀靠在椅背上,活动了下脖子,配合地问。
“听说,是教不好,被家长联名上书换下来的!我们可真够倒霉的!”省省压低声音说。
流言止于智者。
可那时的他们还不是智者,高二文理分班之后,绝大多数同学都留在了理科班,按照惯例,江源清要继续担任他们班的数学老师,但就在那时,大家联名上书要求换数学老师,而且还成功了。
后来的同学会,偶尔讲起这件事,回忆起江源清,早已是愧疚大于怨气。
“省省,其实也不一定,你也说了,只是听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觉得江老师看上去,挺好的。”元尹悲凉地说。
“我也觉得,挺好的!”安冉附和道。
“不是,你们哪里看出来挺好的啊?你们这是以貌取人!”省省坚持道。
“以貌取人是贬义词吧?”安冉实话实说。
“哎呀,这不重要,反正,我们就是摊上一个别人都不要的数学老师就对了!”
其实,班级里知道这件事的,远不止省省一个,后来这件事很快在班级里传开,大家对江源清的第一印象大打折扣,很多同学对她一开始就带着一些个人情绪。
“也没必要那么早下结论,等下看她上课上得怎么样,不就都知道了,事实胜于雄辩嘛!”程英桀理性地分析道,接着又补充了一句,“鲁迅先生说的。”
“是鲁迅先生说的吗?”安冉思索着问。
“是啊!鲁迅的《<热风>题记》。”程英桀坚定地回。
“你们...不跟你们说了,无趣!”省省气鼓鼓地转回去,趴在桌子上。
其实,大家最初对江源清的印象不好,还有一个小插曲。
她是b小班班主任,按照她的计划,她是要选程英桀当小班班长的,但程英桀是个崇尚自由的浪荡子,根本不愿意接下这样的重担,而且还一根筋地当场就拒绝,弄得江源清很尴尬,而这一切又被大家都看在眼里,潜移默化,使原先的那些刻板印象更加地根深蒂固。
“程英桀!可不可以...陪我去趟小卖铺吧?”元尹请求道。
她不知道,这么做是否有意义,也许这个世界只是一个平行空间。
对于未来,什么都改变不了。而对于她,可能只能让回到未来的她,多一段回忆,但原先的那段记忆并不会,因此消失。
但就目前而言,如果这节课,程英桀在江源清选小班班长时不在场,也许江源清就会选别人,这样对江源清,对程英桀都算是好事。
她还是决定,不问未来,只言当下。
“现在吗?马上就上课了啊!”程英桀指指黑板上的挂钟说。
“对,就现在!我...我有点饿了!”
“能不能先忍一节课,下节课...”
“不行!就现在!”元尹打断他坚持道。
“那行吧!我去和老师请个假先!”程英桀站起来说。
“别去!”元尹拉住他说。
如果他去请假,江源清让不让他们请假还另说,他这一露面,可能就直接前功尽弃了。
“干嘛?”
“直接走!”
“这不好吧?”
“没什么不好的!”
其实程英桀上学的时候,偶尔会在自修课,逃课去网吧,这会儿竟然还想着请假,可能,是刚开学,还需要假矜持来维持自己班级第一的形象。
从教室出来,她才发现,下午第二节课之前的课间,正是太阳最烈的时候,她有点后悔没有带伞出来,当然作为高中生也没那么多讲究,虽然她现在的观点是,任何年龄阶段的防晒都很重要。
太阳的光芒太过耀眼,照得她根本睁不开眼睛,程英桀一边用两只手挡在她脑袋上一边催促她走快点。
经过医务室,从主路拐进生活区,穿过1号篮球场的外围小径,就是小卖铺了。
即便他们教室离小卖铺最近,没有三五分钟也是到不了的,离得远的班级根本没有可能在课间享受逛小卖铺的乐趣,所以课间的小卖铺一直冷冷清清,何况现在已经是上课时间,整个小卖铺,只有他们两个人。
“你到底要买什么啊?能不能快点?”程英桀不断地催促她,元尹却一直晃晃悠悠,逛了一圈又一圈。
最后,被催得实在没办法,左手拿起货架上的一包奥利奥,塞到程英桀手上,说,“就这个吧!”
“多少钱?”程英桀拿到前台开始结账。
“不不不!我自己来!”元尹用左手在口袋里,开始笨重地掏钱。
等她掏到的时候,程英桀已经结好账,又开始催促她:“行了行了,请你!快走吧!”
“我能不能吃了再走啊?”元尹央求道。
“边走边吃!”
“我一只手不能边走边吃!”
程英桀利索地撕开包装袋,说:“我拿着,总可以了吧!”
元尹象征性地抓了一片,放到嘴里,边走边说,“不行,程英桀!你走太快了,我少了一只手摆臂,走太快会失去平衡的!”
“不是,我怎么觉得你是故意的啊?”在太阳的暴晒和焦急心情的双重作用下,程英桀几乎整件衣服都已经被汗水浸湿。
“不是...真不是!我就是...”元尹吞吞吐吐地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有事说事!”
“程英桀,你想当小班班长吗?”她直言道。
程英桀摇摇头说:“我连自己都管不了,怎么管得好别人!”
“那就听我的,我们再晚5分钟回去!”元尹没头没脑的说。
“为什么啊?”程英桀自然是摸不着头脑。
“你想啊,每个小班也就17、8个人,按照概率,每个人都有机会被指定为小班班长吧,你是b小班的,就有这个概率啊,况且你还是第一名,你晚点回去,老师就指定好了,你不就成功逃过一劫了吗?”元尹暗暗佩服起自己的逻辑。
“你说的,的确有道理,不过,我之前也没和你说过,我不想当这个小班班长吧?”但更可怕的是,对方的逻辑更强,程英桀把奥利奥塞回她手里,继续说道,“再说,我不想做的事情,没有人勉强得了我!”
“程英桀!我...我有数学恐惧症!”元尹情急之下开始胡言乱语。
“你是不是还有社交恐惧症、密集恐惧症、幽闭恐惧症啊?”程英桀拽着她边往回走边吐槽道。
“不是!我...和你说实话吧!我就是不想回去上数学课!反正你都会了,我们就晚点回去吧?”元尹哀求道。
“你怎么知道我都会了?”程英桀停下来,回头看着她问。
元尹愣了愣说:“你这么厉害,肯定都会了啊!”
“这话我爱听!不过,你不会,你得回去听!”接着又继续拽着元尹往回走,一边走一边还不忘教育她,“真不知道,你这样是怎么考上单海中学的!要想好好地在这里生存下去,数学就是你的生存工具,明白吗?”
她明白,在单海中学,数学的平均实力是120分,而想要达到这个水准,对她来说,并不容易,所以那三年,她生存得并不容易。
“报告!”
程英桀一声字正腔圆的报告,打断了讲台上慷慨激昂的江源清,她抬起头,看到元尹的伤势,竟然一点要盘问他们去哪了的迹象都没有,这简直一点都不江源清。
“那位男生,你就是我们b小班的第一名,程英桀吧?”江源清操着一口北方口音的普通话问。
程英桀在座位上坐下,又马上站起来,毕恭毕敬地答:“是!”
“那就你来当我们小班的班长吧!”
果然,历史哪能那么轻易被改变。
“那个...老师...”
程英桀此时,估计已经开始后悔没有听元尹的,要是再晚5分钟回来,可能江源清就开始讲课了。
情急之下,元尹举起手:“老师!”
“怎么了?”江源清扶了扶红色边框眼镜,脸上的斑在镜片下被衬得清晰可见。
“老师,我觉得我们得民主!”元尹正义凛然地站起来,铿锵有力地说道。
后来,她回想起来,当时应该是一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英雄模样。
“你干嘛?坐下!”程英桀小声命令道。
“别怕!我保护你!”元尹声轻力强地回。
“你是我们b小班的?”江源清显然有点诧异。
“不是,我是c小班的,但...江老师!我也有发言权的,是吧?”元尹没底气地问。
“说说看!怎么个民主法?”江源清其实笑起来很好看,有个浅浅的梨涡,但她平时总是很严肃,好像刻意地在与学生保持距离。
元尹想了想说:“老师,那个...其实很简单,我觉得我们可以问问其他b小班的成员,有没有人愿意来当这个小班班长,如果,人数比较多,我们还可以采取差额选举方式,大家投票民主选举出来的人,才更能服众嘛!”
“嗯,有道理!”江源清随意地问了一句,“那有人愿意吗?”
估计她压根没有想到真的会有人举手,因为在单海中学,大多数学生还是喜欢,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所以班干部,基本上都是老师直接指定,大家也基本上不会有什么意见,这么多年,大家早就习以为常了。
好在,结果如她所愿,申屠旭的手真的就这样和红旗一样在第一排冉冉升起。
元尹舒了一口气,果然没有看错他。
“这位举手的同学,你叫什么名字?”江源清咧咧嘴,好像没做好思想准备,轻飘飘地问。
“我叫申屠旭!”他大声而响亮地回答。
“奥,屠旭啊...”
“不!老师!我复姓申屠!”申屠旭更大声更响亮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