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知易亭回来,我的酒力未散,回到屋内就昏沉沉倒在床上。窗外一捧翠竹遮住珠帘,暗影婆娑,风雨还未住,只闻龙吟细细,浅回悠长。
我正发愣间,老鸨却喜滋滋进屋来,手里捧着长长的一样东西。
“是什么?”我吃力地坐起身,酒喝多了眼睛起雾,看不清。
“江大人送来的瑶琴。”老鸨将绵白花鸟蜀绣锦套撤去,“眉娘,过来看看。”
我却不动,只盯着她发笑:那件青缎出锋皮褙,毛出得不好,又是裹的紫红袄,衬得她如狡黠的年老猿猴。
老鸨见我嗤笑,便怨道:“江大人特意花百两银子替你寻的古琴,你却看都不看。”
“我又为什么要看?”我懒懒靠在床上,哼了一声,“砸坏我的琴的是他,他花百两千两,赔我的琴,天经地义。”
老鸨被我说的叹了口气:“这江大人的性子,真不好琢磨,也亏眉娘你降得住他——好端端的,为什么要砸你的琴呢?……”
我知道为什么。
我是在两年前,再次遇上江涵之的。
在这絮春楼里做生意,难保不和达官贵人打交道,尤其经“梳拢”之后,我更成了老鸨的摇钱树,一年少说也有三五千银子入账。“梳拢”一事,当初我并没有要死要活的闹,失贞对绝大多数女子而言都是可怖的,但我没有这么想。我已经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兄长,失去了家邸,失去了所有亲人……我已一无所有,连最不可失去的东西都失去了,我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了,到如今,何必还在乎这具身体?
进了絮春楼,我改了名字,当初那驼子问我姓什么,我一时口快说姓廖,他没听真,又问一遍,我心慌,顺着音改成了“柳”。我的容貌也改变了,十七八的成年女子,和十岁的稚童总有区别。我习惯了浓妆,不扑上厚厚的官粉我就无法心安,生怕被人瞧出妆容之下那张天生的脸,我的五官酷肖生父,拿陈子富的话来说,“英气中自有明艳流转”,不笑时,面容尤显清峭。
所以,有人在场我一定要笑,卖笑女子,笑是第一张挡箭牌。
也是在这欢场的酒桌上,我逐渐得知了当年的真相:其实事发之前半年,朝中就形成了专门针对我父亲的势力,这股势力得到天子的默许,日益壮大,毗邪王正是利用这势力,以反间计构陷了他唯一的劲敌。
“那,江家呢?”我紧张地问,“廖铮谋反这我知道,为何与他有关的江府,却没受牵连?”
告诉我这陈年掌故的是陈子富,当时他冷然一笑,把玩着手中碧绿酒斗:“眉娘,你可知当年廖铮谋反的关键证据,是谁提供的?”
“谁?”
“正是他的同僚江毓鹤。”
我的耳畔,轰然一声!
提起八年前的旧故事,陈子富的神色似有不屑:“据说,是他将一封廖铮与毗邪王的密信,交给了圣上,这才坐实了廖铮的通敌之罪……”
“胡说!”我失声道,“不可能!我爹……”
我突然顿住,半晌,才转口道:“我爹那种田垄上的老农,都知道廖尚书是个好人,这样的人,怎么会通敌呢?”
或许心中有同感,陈子富竟没看出我的失态,他点头道:“这话说来就复杂了,普通百姓相信廖铮是个好人,那没有用。证据就是证据,毗邪王在紧要关头忽然退兵二十里,恰恰时逢陛下圣躬不豫……这前前后后加起来,难免不让人对廖铮起疑心啊!后来廖铮临刑,他的部下严靖带着人去劫法场,虽然没有成功,可此举更坐实了陛下猜测。”
我抓着酒盏,手指都在发抖,酒泼洒出来,弄污了红罗裙。
掩饰般的,我低头擦着裙子,又低声道:“这么说……江家没有被牵连?”
陈子富摇摇头,他回过神,笑了笑:“不仅没有被牵连,反而因为江毓鹤举报有功,如今成了圣上信任的臣子——你道江涵之年纪轻轻,如何做得锦衣卫指挥使?此人的能耐自然是不得了,当年越州土司被杀一案,就是他一个人破获的真相。不过,若不是因为廖铮这一案,他们江家也不会这么发达,他出头也不会这么快。后来嘛,又攀上了纪家,婉妃正被陛下所宠爱,这下子就更是烈焰添油了。”
“他为何要这样做呢?”我仍旧不死心,连声音里都带上了不自觉的哀求,“当年江毓鹤不是曾经和……和廖尚书一同征战过么?早年他们不是肝胆相照、生死与共的友人么?不是可以为对方牺牲性命的么?”
我能知道这么陈旧的往事,陈子富似乎有点惊讶,他看了我一眼,却笑了笑。
“所以我才说,眉娘你还年轻,不知事。”他的笑容很复杂,“早年是早年,如今是如今,有共同的敌人,自然就能团结,然而官场不比战场——在圣上暴怒的情况下,要是依然站在廖铮这边,眉娘,你想想,江毓鹤能得到什么样的下场?”
我作声不得!
“再没有比交出这样一封密信,更容易撇清关系的了。”陈子富哼了一声,“你看,同为部下,江毓鹤抓住机会,举报廖铮,严靖却带人去劫法场,说起忠心,现在才能看出谁更忠心。只可惜那之后,严靖也失踪了,听说他落草为寇,做了山贼……”
说罢,陈子富仰头将酒倒入口中,我在一旁木然呆坐,指甲却已经掐入了掌心!
那日回到絮春楼,我大病了一场,病愈之后,老鸨和众姐妹都说我变了。
“原先外头就像套了一层冰,美则美矣,却叫人不敢接近。现在这冰没了,人也爱笑了。”老鸨赞道,“许是这一场高热,把冰给烧化了?”
她不知道,是我最后的那点坚守没了。
这几年,我曾无数次梦见涵之,梦见他来救我脱离苦海,我在梦里抱着他哭诉,和他说这几年来的凄惨遭遇,梦里我每每说得字字血泪,泣不成声。
现在梦醒了,我终于明白,那是不可能的。
既然没了坚守,我还抱着那点残冰干什么呢?
我死了心。
性情改变,没多久,我就成了京师欢场上的红人,我不担心遇上熟人,我已不是女童了,兼之努力改变口音,甚至连市井秽语都学了一些,这样子,和以前几成云泥之别。就算心思再缜密、和我父亲再相熟的人,都联想不到真相。
我也不担心会遇到涵之,江指挥使一向自律清廉,从未听说他有涉足烟花地,我和他,生活在两个世界。
然而老天戏弄人间,终究,还是让我遇见了他。
那是在陈子富那群文人搞的牡丹宴上,陈子富的父亲是朝中太傅,一群友人都是官宦子弟,江涵之多半碍于陈太傅的面子,才勉强答应赴约。
当陈子富将我介绍给江涵之时,他说:“这就是絮春楼的花魁,柳眉娘。”我倚在一丛深色牡丹旁,冲着江涵之嫣然一笑:“江大人。”
我不错眼地盯着他,不出我意料,他的脸色霎时一白!
那日涵之穿了一身烟灰缎的袍子,上有青蓝丝线绣的万字纹,他的身形修长,看上去,依然像少年时那般消瘦,肤色也依然暗白如往昔,唯有剑眉之下那双纯乌的眸子,曾经的清澈无邪已不在,变成两泓深邃的潭水。
他发觉了我的眼熟,毕竟耳鬓厮磨五年之久,不比旁人。我的心口隐隐作痛,昨日陈家小厮送来的拜帖里,有他的名字,我被那三个字刺痛,本不想来,但也明白,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那日牡丹宴,场面热闹,我陪着几位公子饮酒说乐,不时大笑,显得异常快活,就连发髻上的一朵黄牡丹,都跌落在地上。
席间,只有江涵之,不笑,不语,一双眼睛盯牢了我,不肯放过丝毫,像是要把我看穿。
酒过三巡,文人们又待作诗,我已有几分醉意,赵子初写来一首交予我,我看了两眼,直道:“狗屁不通!”一把欲扔到脚下,却不料腕上红麝香串“铮”的断裂,落在地上。
我伸臂去拾,手指却碰到了另一个人的手。抬头一看,却是涵之。
我故意调笑道:“怎么?江大人喜欢奴家这红麝香串?”
涵之唇色发青,却未动怒,只将香串交给了我,淡淡道:“香串断了。”
“嗯,可惜了这好东西。”我笑了笑,“世间事莫不如此: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男人望着我,那双乌金的眸子愈发深沉,里面仿佛翻腾着九州江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