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要从何时说起呢?
据说,我出生在梅花绽放的寒冬,生我的母亲,素性爱梅,父亲投其所好,在府里栽种了许多梅树,一到冬日,这尚书府便成了香雪海,在朝中远近闻名、无人不知,廖尚书家的梅花,盛开时惊动了京师,连圣上都会纡尊降贵,前来观赏。
母亲这么爱梅,所以早早许愿,要用“梅”字给孩子取名。孰料一连三个都是男孩,以花给男孩命名,甚为不妥,不得已,她这愿望一再搁浅。我还未出生,母亲就和父亲说,要是再来个男孩,她干脆给儿子改姓,不能名梅,那就姓梅。
父亲笑而不语,爱梅成痴的妻子竟有这种古怪念头,偏偏他又极疼爱妻子,就连这样匪夷所思的想法,都不出言指责。
然后我出生了,皆大欢喜,母亲顺理成章给我取名,梅若。
所以我有三个哥哥,还有一对从小就极宠爱我的父母。
很年幼时,我就知道父亲不是普通人。因为家中客人对父亲的态度,多半是敬畏的,甚至有一部分人,言语中充满谄媚。
这不是什么难理解的事:大祈的西北,一直有毗邪人的边患,我父亲廖铮是兵部尚书,更是朝中一顶一的武将,十年前,正是他所率领的王师,在西北玉龙关剿灭三十万敌军,让毗邪人一蹶不振,退到鹰山以外。
所以父亲对我的哥哥们管教甚严,他一直期待儿子能和他一样,策马出征,保家卫国。哥哥们的日子过得不轻松,习字,练武,演兵,骑射……这些他们都得学,夕阳西下,我经常能看见他们一身尘土,疲惫归来,个个都晒得黝黑。哥哥们甚至连在家的时间都很少,还不如父亲的部将们陪着我玩的次数多,我还记得,其中一个叫严靖的,是父亲的手下爱将,他最爱驮着我在院中玩耍。可是父亲说,光陪着我玩那是不行的,骏马通常会比驽马付出更多的艰辛,他们有他们自己的事要做。
“那,难道我是驽马么?”我曾经不无担忧地问父亲,“我每天都在玩儿……”
父亲听了,哈哈大笑。
“梅儿不是驽马,梅儿是珍珠,用不着风吹日晒。”他笑眯眯地抱起我,“珍珠就要好好放在丝绒里宝贝着,我的梅儿不用受苦,往后,是要享福享一辈子的。”
现在,我再回想起父亲这句话,却只觉满是讽刺。
就我这么多年所知,父亲的确是个罕见的天才,他有百战不败的记录,做起文章来也是文采斐然,他的棋艺,让相国寺的澄幻法师都甘拜下风,就连打马球这种游戏,都没人能赢他。当今大祈朝,像父亲这样文武双全,在各方面都有造诣的人,很难找到第二个。
据说天才通常都瞧不起普通人,也许在他们眼中,世界运转的速度比较快,看见人慢就会不耐烦,一如看见了不和谐的画面。我想,父亲恐怕也有这样的毛病,当年他在朝中,虽然位高权重,交往却不算太广。他对友人太挑剔,只要你聪明,气度佳,那就好,如果你愚笨丑陋,行动拙慢,那你简直就不存在。偶尔,我也能听见他和母亲说,某某人愚不可及、只知蝇营狗苟。父亲的语气充满轻蔑,他从来都不喜欢过分平庸。
就连儿女亲家,父亲都要千挑万选。儿子们的婚事也罢了,唯一一个女儿,从落生起,他就几乎把朝堂上下,三千衮衮诸公,全都当作了后备军。也有人说该把我送入宫中,当今圣上只有太子和楚王两个儿子,楚王年幼,病弱顽劣,太子虽坚毅,但生母早逝,且性子不投圣上的心意,根基不稳。我若入宫,生下男孩,母凭子贵,那我父亲的地位就更稳固了。
父亲对这种建议却嗤之以鼻,表面上他推搪说,小女儿在家娇惯坏了,不懂规矩。私下里却和母亲说,别说封嫔妃,就算做皇后,也委屈了我。
成年之后,慢慢回想着这些琐事,我这才惊觉,父亲的命运,其实,全都在这点点滴滴之中注定了:他是那样一个生性高傲的人,甚至连自己的主君都不放在眼里,正是这傲慢,最终给他惹来了杀身之祸。
然而那时候,父亲却认定我要嫁的人,必须是人中龙凤:他必须才华出众,还要相貌好,又要家世显赫,又要对方父母也优秀……这些条件,简直像山一样横在了想提亲的人的面前。人们暗暗传说,廖尚书的千金,简直比公主还高贵、还难嫁,这么苛刻的条件,谁能配得上呢?
连爹娘自己,都觉得未来女儿的婚事,恐怕得一拖再拖,毕竟这样完美的人太难寻找了。
“梅若为何不早生十年呢?”爹爹有次开玩笑和我娘说,“选来选去,恭顺侯是唯一合我心意的——只可惜被颐亲王抢了先。”
每次爹爹这么说,娘就笑他异想天开:恭顺侯是我爹同辈友人,比我大太多,而且早已娶了颐亲王的女儿——就算人家尚未娶妻,也不可能为一个两三岁的女孩儿,再等上十多年。
最终,父亲总算选中了一个满意的对象:他的同僚,兵部侍郎江毓鹤的儿子,江涵之。
涵之比我大七岁,是个容貌温秀,聪颖沉默的男孩,各方面都符合父亲的要求,更重要的是,江毓鹤与父亲相识二十年,曾一同在沙场杀敌,于险境中救过对方的性命,这样的交情不比旁人。
两家定亲时,我年方五岁。
幼年的记忆里,我似乎有四个哥哥,三个亲兄长,还有一个江涵之。我的长兄是个沉默寡言的青年,但是二哥却十分饶舌,三哥更是顽皮,他们俩总爱取笑我和涵之。每次涵之来家中,他们就起哄,说他“又跑来看小媳妇”。我那时候还不懂害羞,一心欢迎涵之的到来,因为他会用核桃雕出精美的小船,会送我漂亮的瓷娃娃,还会用一个下午,在窗下耐心陪着我临帖,这种事情,我那些猴子一样顽皮的哥哥们可做不到。
我仍然记得那些明媚春天的下午,暖风微醺,吹拂着我的脸,廊檐下的檐铃被吹得叮咚响,我在临帖,涵之坐在我的身边,目不转睛地帮我研墨,屋里静得能听见他的呼吸,空气似乎都浸润着春日的嫩绿,我用眼角余光悄悄注视着他的侧脸,看他那像女孩儿一样浓密的长睫毛,就像含了一枚青梅,我的心里又酸又甜。
岁月静好,小小的幸福,还握在手中。
十岁那年,我生了一场重病。高热缠绵不退,我的身体迅速虚弱下去,那时节,父亲和三个哥哥正在延州沙场上,他们正面对着十万毗邪强兵。母亲急坏了,她夜夜啼哭,又遍请名医,想治好我的病。然而给我灌下的汤药,就如石沉大海,毫无效果。
涵之几乎每天都来陪我,这个家此刻没有男主人,他这个没过门的女婿,俨然成了顶梁柱。他安慰母亲,吩咐奴仆,又去请大夫……这些事情都由他去奔波。母亲眼看我的病没有了希望,伤心欲绝,为了给我冲一冲,家中甚至连棺材和寿衣都预备下了。涵之很抗拒看见这些,却无法和我母亲理论,只好竭力安慰她,说已经派人去找云游天下的名医崔啸,只要找到了他,我的病就有救。
“妹妹会没事的,她自小就有菩萨保佑。”涵之这样安慰我母亲,“我把我娘自灵山上求来的玉佛给她挂在颈上了,那玉佛十分灵验,以前就曾救过我的命,有了它,妹妹肯定能痊愈。”
不久,崔啸竟然真被他找来了,可就连这位著名的国手,对着我的病情,脸上都露出犹豫的神色。
“拖延得太久,下的药又太乱,小病拖成了大病,庸医误人。”他叹了口气。
涵之在旁做声不得!庸医?之前的太医,是圣上特意吩咐来尚书府给我看病的呢!
“总之,先服下这剂药,能不能熬过来,就看今晚了。”
那个夜晚,涵之没有离去,他一直守在我的病榻前。夜半无人时,他竟俯身把我抱在了怀中。
“妹妹,你不要死。”他小声的,一字一顿的在我耳畔叮咛,“你一定能熬过来,我不要你死,再过五年,我要你来我家,咱们永远在一起。”
他把我抱得那么紧,像是要把我揉进他的身体里,我在沉重的药香中,甚至闻到了他身上熟悉的味道。他的声音,那么低,那么沉,如同神秘的咒语,我听懂了,却因为病弱无力开口,只能任由眼泪滴落在他的肩头。
次日清晨,我的高热竟然奇迹般退去,母亲惊喜得连连念佛。我睁开眼睛,想找到涵之,却没看见他。
“被他父亲忽然叫回去了。”母亲说,“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她的神色间残留一丝疑云,但很快又笑起来。
“梅儿你的命大,总算是熬过来了。”母亲含着泪,笑道,“也许真的是涵之的玉佛救了你。”
我吃力地抬起手指,摸了摸颈上的玉佛,苍绿的玉雕静静伏在我的胸前,冰冷的玉石,给我干燥滚烫的身体带来一丝丝凉意,它看上去如此安详,像一颗永恒不变的心。
那时我以为,我人生中最大的苦难,就此熬过去了,我以为未来只剩下欢乐和甜蜜。然而我弄错了,其实,我人生中最大的苦难,即将开始。
就在那一天,身在延州的父亲,被手持圣旨的一队缇骑,以通敌叛国之罪,从延州沙场上直接捉了去,而十几里开外,就是毗邪人的军队。
他在敌人的注视之下,被自己人给砍落了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