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乌云依旧堆积在城市上空,宛若一个巨大的黑幕,把一切亮光阻挡在背后,没有月亮,也没有星辰。
小山丘上蓊蓊郁郁的树木静默在黑暗中,四周一丝风都没有,几乎停滞的空气和接连不断的蝉鸣酝酿出一股沉闷的暑气。
山腰上的一处竹林中,亮着一盏微弱的灯光,引来无数只芝麻大小的飞虫在灯罩前盘旋。
灯光下有两个人,一个少年,目光幽深,一个少女,眉目清澈。
四周的竹叶被削下来了不少,铺在干燥的泥土之上,叶尖已然有些泛黄。
少女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略微颤抖。
她的周身散发出一股十分柔和的力量,如果说灵人的力量是将空气像木板一样劈开,那她的力量就是让空气流动成风,卷起一地落叶。
她微微低了下头,握成拳的双手突然张开,一股透明的水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她的手心中凝聚起来,原本无实体的水此时却像小孩子玩的橡皮泥,被她捏在手里把玩,在她的力量下化成各种各样的形状。
叶铭在一旁默默看着这一幕,即便已经见过了很多次,还是觉得稀奇。
柳冬仪的情况很特殊,不同于灵人,也不同于人形罪,而是一种从未见过的力量。
无论是灵人还是人形罪,他们力量的来源都是自身,施法的方式也简单粗暴,就是把身体中的力量透过表层的皮肤向外界打出去。
这种魔力的攻击性自然是很强的,但是,面对自然界中存在的大量天然力量,却毫无招架之力。
大火起了,照样会被烧焦,洪水来了,照样会被冲走。
即使可以借助一些高阶的辅助性法器,把自然界的风雨、雷电、水火之力转化为可以为我所用的力量,但是施加给自然界的影响是非常小的,无法发挥出它们应有的能力。
但柳冬仪,或者说通灵人,却正好相反。
她本身的魔力强度并不强大,甚至可以说十分弱小。
叶铭曾让她把全身的魔力集中在右手掌,尝试着向其他事物施加力量,却连一根细竹子都撼动不了,她的力量并没有因为魔法的加持而得到显著提高。
然而,通灵人的强大之处在于,他们可以随意左右自然界中的天然力量,风雨、雷电、水火之力在他们的控制之下不会打任何折扣,甚至会变得更强。
他们操控水,使之变成冲击力极强的水刃、水箭,或者把水凝聚在身体周围形成韧性十足的水茧罩。
到了冬天,还可以把水迅速冻结为攻击力更强的冰剑、冰凌,以及防御力更强的冰球罩。
而且,灵人或人形罪如果长时间战斗,体内的魔力储备会逐渐枯竭,需要一定的时间恢复。
通灵人则不必担心这个问题。
因为通灵人在操控自然力量的时候,根本费不了多少魔力,只要他们本身体力充沛,就可以长时间甚至永久的战斗下去。
灵人的力量只能向自身索取,而整个自然界都是通灵人的力量源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就好比一滴水和整个海洋,一棵树和整片森林,相比之下,真的会气死人。
这些天的天气一直都阴沉沉的,叶铭一直担心行动那天会突然下雨。
阴雨天气视线不清晰,路面积水湿滑,会对灵人和新人类造成很大的困扰。
不过现在,他倒是期盼着下雨了。
毕竟天气越恶劣,冬仪所能操控的自然力量就越强大。
但是,通灵人的力量也有很大的局限性,其中一点,就是受自然环境的影响太大。
比如,花林市多雨,空气潮湿,在这里冬仪操控水就极为顺手,但也是因为水汽太重,她很难不借助打火工具就能燃起火来。
而如果身处荣国最为炎热干燥的火岩山脉,空气中水汽极度不足,她就无法再随心所欲的施展水刃了。
灵人则不一样,无论他们身处何地环境如何,都不会对他们本身的实力造成任何影响。
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通灵人的魔力强度和魔力储备都相当平庸。
通灵人的魔力太过温和,就如同细水长流一般,而驱使自然元素又不需要耗费多少魔力,导致他们的魔力储备也不算多。
这就导致了,以冬仪现在的状态,灵人大部分的法器都无法驱动。
没有了法器的辅助,就很难弥补第一条缺陷。
冬仪和灵人,这两种完全不同的力量,不经过比试的话,真的很难说清楚孰强孰弱。
叶铭靠在一根粗壮的竹子上,感到一阵头痛。
现在他的力量不理想,冬仪的实力不清楚,那个冒险的计划究竟能不能成功实施,还是个未知数。
冬仪站在竹林中,神情肃穆。
突然间她的眼睛猛然睁开,眼里光芒一闪,手中的两团水流突然向一侧攒射出去,活像两支离弦的箭,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切断了两棵手腕粗的毛竹。
两棵毛竹轰然倒下,其中一棵摇摇晃晃地向叶铭的位置倒去。
叶铭吓了一跳,猛地跳开,那棵毛竹一下子砸在了他刚刚倚着的那棵竹子上,直接把它深埋在泥土之中的根拔了出来。
水流的压力不容小觑,刚刚那种程度足以把人腰斩,然后切块。
经过这几天的训练,竹林中的竹子倒了有三分之一,但这地方偏僻得很,暂时还没有人发现。
冬仪有些累了,于是收回了力量,和叶铭一起坐在一处空旷的岩石上向远方眺望。
从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归叶园本部的那栋小楼。
现在正值午夜,小楼沉寂在一片黑暗中,显得比平常更加不起眼。
只有值班室亮着一朵灯光,窗户上有两个人影在晃动。是守夜的灵人。
两人坐在一起,却无话可说。
冬仪本就沉默寡言,叶铭虽然面对熟人絮絮叨叨,在冬仪面前却丝毫施展不出他的口才,只好拿出准备好的水和零食,分了一半给冬仪。
已经是凌晨两点,平常他们都是在两点半之前赶回宿舍,因为至少要保证五个小时的睡眠来蓄养体力,更重要的是,三点左右值班的灵人会有一次换班,同时会在归叶园的主楼附近巡逻一趟。
虽然有隐玄石,但这只是最低阶的隐形法器,灵人有无数种方法破了它。
但是现在,两人都不想这么早回去,也感觉不到困乏,就继续坐在岩石上,想等灵人巡逻结束后再回去。
保险起见,叶铭撤了那盏昏暗的灯,放在随身的包里。
一股竹林的清新气息萦绕在鼻尖,叶铭深深吸了口气,站起来舒展了下四肢,感觉十分舒畅。
蝉鸣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四周变得更加寂静。
空气中的暑气似乎淡薄了一点,有几缕清风从林间吹过,拂在脸上,一片清凉。
叶铭闭上眼睛,向着远方依旧灯火辉煌的城市张开手臂,这些天郁积在心中的紧张、压抑、愤闷,似乎都随着他这个动作消散无踪了。
然而,异变,就在这个时候陡然发生了。
没有任何预兆,猝不及防。
两人的视线之内,刚刚还寂静无声的小楼突然灯光大亮。
几乎在一瞬间,小楼里所有的事物都醒了过来。
只过了几秒种,光亮的玻璃上映出了无数个慌乱的人影,噪杂鼎沸的人声在寂静的夜空下一下子爆发出来,又陡然压抑下去,却丝毫不能掩饰他们的慌张。
小楼尖顶上的红色探照灯忽的亮起来,在地上投下一个红色的光圈,围绕着小楼不停转动闪烁着,像是拉响了无声的警报。
两人一同怔了怔,互相交换了下诧异的眼神。
像想到了什么,冬仪刷地一下站起来,脸色变得铁青,和叶铭一齐向那边望去。
夜幕中,有几个人影慌慌张张地一路向小楼飞奔而来,其中一人正是蒹葭。
有大约六七位后勤灵人帮助归叶园雇佣的员工们照顾孩子,平时就睡在宿舍楼下的值班室里,这样一看,竟是把他们都叫了回来。
而后面,又有一列庞大的队伍从黑暗中渐渐显露出来,正是叶崎川率领的青藤会众人。
几天下来,青藤会又派来了两位血红光华的新人类,加上谷时健,一共有三位,和夏小蓝三人差不多的战力。
除此之外,还有数十位青蓝光华以上的灵人,算起来,差不多有归叶园总部一半的势力。
这不是个小数目,青藤会全部分布在赤河以北的区域,从各个分会凑齐这么一股庞大力量,他们也是费了不少心思。
木槿的办公室门口被围堵得水泄不通,几乎所有的灵人都集中在这里,却出奇的安静。
他们大都是十六七岁的孩子,刚刚木槿那几声严厉的呵斥已经把他们吓住了。
突然间人群中出现一阵骚动,灵人们很自觉地向两侧拥挤,让出一条路来。
海棠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身后跟着依旧在散发冷气的何颂,他所到之处,灵人们都下意识的往后退一步。
两人一言不发,径直走进了办公室。
一进门,就看到木槿坐在办公桌后,手里紧紧捏着一支燃尽的香烟,脸色铁青,她的脚边,有一具用白布盖着的尸体。
海棠看了一眼木槿,走上前一把掀开尸体上的白布,一张惊恐扭曲的脸露出来。
正是这些天一直在监视柳冬旭的其中一位灵人。
而另一位,此刻正瘫坐在墙边,全身都是血污,目光涣散,浑身发抖。
海棠默默地把白布重新盖上,走到那个被吓坏了的灵人旁边,蹲下身环抱住她的肩膀,把她单薄的颤抖的身体靠在自己胸口。
就在今晚,就在刚才,他们监视的那个人突然离开了住处,直奔归叶园而去。
他的住所离归叶园有两个街区,他一路蛮横地闯进沿街的门房,那些可怜的门房主人在睡梦中就被他抽取了灵魂,灵魂中仅有的一点罪恶都进了他的肚子。
他们被抽取灵魂时产生的剧烈疼痛惊醒,夜幕下响起一声接一声惨叫,吓坏了墙角沉睡的猫。
很明显,他的目的就是归叶园,那些进了他肚子的罪恶,就像是大餐之前用来填腹的点心。
木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太仓促了,比她预想的时间提早了至少一个星期,一些收尾的工作还没有完工。
鸠鸣山是花林市附近最大的一片荒山区,传说在古时这里曾栖息了成千上万只斑鸠鸟,鸣叫声震天响,所以人称鸠鸣山。
可现在,它早已变成了一片荒山,仅有的几户人家也在归叶园的安排下迁走了。
鸠鸣山,遍布嶙峋巨石,山峰陡峭高耸,悬崖石窟随处可见,是名副其实的危险之地。
将它作为此次计划的实行场地,再合适不过了。
从归叶园到鸠鸣山,最快也要半个小时左右,而归叶园的灾难已经迫在眉睫。
叶崎川一行人也推门走进来,他的脸色也绝对不比木槿好看多少。
虽然他挺想就这样放任归叶园走向毁灭,自己坐收渔翁之利。
不过就凭那少年的破坏能力,归叶园毁灭了,自己一方恐怕也会顺带着给他们陪葬。
两派的合作绝不牢靠,甚至相互还有各种猜忌和落井下石。
如果叶崎川断定那少年对青藤会并无威胁,他绝对不会介意帮着他再给归叶园补上一刀。
反之亦然。
好在,那少年成为了两派共同的敌人,并且是一个能以己身之力打破两派长久以来互相敌视的固定格局的危险而强大的敌人,这是两派能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合作的最大也是唯一的前提。
这种面对同一个敌人的合作,虽不牢靠,却十分可靠。
已经不能耽搁了,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做出了决定。
两派迅速组织了一支十几人的先遣队,悄无声息地从归叶园出发,先行前往鸠鸣山。
“何颂!”木槿突然高声叫了一句。
何颂靠在左侧的墙壁上,双手抱着胸,头微微仰着,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听到这一声叫,他转了转眼珠,如往常一样面无表情地看向木槿。
“何颂,你现在就出击,不惜一切代价,给我把他引去鸠鸣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