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冬仪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堕入这个梦中了。
梦中的她小手小脚，回到了十岁的模样，坐在自家的吉普车后面随父母一同回老家的小山村。那个村子与世隔绝，父母是第一对走出村子的小夫妻。
父母的家只隔着一堵矮墙，他们在同一天出生，依照这个村子的传统，他们的父母为他们定下了娃娃亲。
两个孩子渐渐长大，手牵手一起去村子里唯一的学堂上学。他们趟过河，越过谷，穿过田地走过山林，两只手越牵越紧，两颗心越来越近。
终于有一天，他们结婚了。
结过婚后，他们对父母说：“爸妈，我们想去村子外面看看。”
他们是第一对也是最后一对走出山村的夫妻，他们离开的那一天，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来为他们送行。
他们来到了城里，这是荣国南方的一个小县城，名叫云阳。夫妻俩勤勤恳恳地工作，终于有了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小家。
虽然清贫，但很幸福。
而最让他们惊喜的，还是那一对新降生的龙凤胎宝宝，姐姐叫柳冬仪，弟弟叫柳冬旭。
长大后，姐弟俩最期待的，就是每年的夏天，父母都会带他们回山里的老家住上几天。山村里没有电视机和游戏机，可那里有最甜的水果、最新鲜的米面和最干净的空气。
十岁那年的夏天，他们照例回到了山中的老家。爷爷奶奶姥姥姥爷站在村口迎接，姐弟俩一下车就被四位老人揽入怀中，摸摸这个脑袋拍拍那个脸蛋，感慨着孩子又长高了我们又老了。
家里已经备好了各色坚果小吃，井水中还浸着一个圆圆的蜜瓜。女人们挽了袖子在院子里择菜做饭，男人们沏了热茶在牌桌前哈哈大笑。
一切如常。
在这平静安详的生活中，小孩子永远抑制不住他那颗好奇的心。那一天，冬仪突发奇想，带着弟弟蹑手蹑脚地跑出了家门。
未曾踏足的深山对任何人都有着十足的吸引力，小孩子也不例外。冬仪和冬旭顺着村后头的小路进了山，一路玩耍与探险，渐渐远离了村落。
突然间弟弟停了下来，他侧耳细听，对姐姐说：“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冬仪听到了，那是一阵优美的乐声，忽隐忽现，一会儿远在天边，一会儿又像是近在眼前。
乐声很空灵，不像是乐器演奏出来的，反倒像是人在轻轻吟唱。那人的声音雌雄莫辨，分不清男女。
冬仪茫然问道：“是谁在唱歌？”
没有人回答她，四周都是山林，阳光透过树木的空隙落在她的脸上，刺进她的眼中，她觉得有些不舒服，便拿手揉了揉眼睛。她的脸庞好像蒙了一层金色的薄纱，在闪闪发光。
弟弟站在阴暗处，他的身上没有光。
姐弟俩循着那声音走了好久，村庄已经被远远地甩在身后，再也看不到了。他们不知道走到了哪里，身旁的林子越来越密，两侧的山体越来越高，越来越陡峭。
这一带是群山峻岭，山脉连绵数千里不绝，即便是本地人，一旦进入深山里，三天三夜也走不出去。
冬仪发现了一条羊肠小道，镶嵌在山体的巨石之间，乐声似乎就是从那边传来。两人顺着台阶走了十多分钟，就看到了一个山洞。
洞口很小，呈竖长形状，像是一个直立的人，甚至能够分清头和肩膀。里面黑漆漆一片，隐约能听到水声。
冬仪带着一个很小的手电筒，她打开手电筒朝里面照，山洞里是一个狭长的通道，不知道通向哪。两侧石壁上有极细的水流流下，在底部汇聚成一个个水洼，水洼里有黑色的带斑点的小鱼在游动。
两人站在洞口朝里面张望，犹豫不决。
那乐声就是从山洞深处传来，像是在催促他们一般，变得有些急促，有些杂乱无章。
冬仪像是下定了决心，一只脚迈进了洞里。
突然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衣角，冬旭抬起头，露出胆怯的表情，小声地说：“姐姐，我们还是走吧，我……我……”
冬仪伸手弹了一下他的额头，嘲笑道：“你怕了吗？胆小鬼，姐姐带你走，你就不会怕了。我们就去看一下，没事的。”
说完冬仪打着手电筒进入了山洞，在洞里向弟弟招手。弟弟低着头绞了会儿衣襟，看到姐姐已经转过身开始往里走，也心急地跟了上去。
洞里很潮湿，不时有水滴从顶部的岩石缝中落下来，掉在姐弟俩的脖子上。因为是夏天，天气闷热，阴凉的山洞就成了个天然的避暑场所，置身其中很是舒服。
弟弟也渐渐放松下来，他好奇地伸手按了下石壁上松软的泥土，不料一股泉水从缝隙中喷涌而出，把自己淋成了落汤鸡。
弟弟叫了一声，冬仪回过头看到他满身狼狈的样子，不禁大笑起来。
弟弟红了脸：“笑什么呀！”说着捧起一股泉水泼向姐姐。两个孩子打打闹闹，不一会儿就看到了洞口的亮光。
洞口生长着一丛茂盛的蒿草，姐弟俩拨开蒿草走出山洞，一眼就看到了洞外的天空。
这是一个很大的山谷，四面环山，群山将天空割裂成了不规则的圆形。天空是昏黄的，四周一丝风也没有，被夕阳染成黄色的云仿佛是静止在空中的，一动也不动。一侧的山崖上挂着一轮巨大的红日，似乎在缓缓下落，事实上，它并没有动，它和云一样，是静止的。
夕阳迟暮，洞外是黄昏，一个被定格的黄昏。
山谷中没有一丝声音，寂静得吓人。冬仪发觉乐声消失了，然后她看到山谷中，竖立着几十座黑色的石碑，碑上没有文字，表面光滑锃亮，能映出人的影子。
石碑的下方是一个馒头样的土包，上面长满了杂草。冬仪凑近一看，发现那些土包，其实是一个个坟墓，那些石碑，其实是一座座墓碑。
山谷中有三十二个坟墓，三十二座墓碑。它们沉默地立在那里，彼此一模一样，没有丝毫差别，只有最中央的一座墓碑与之不同。
那座墓碑极其高大，几乎是直插云霄，顶部淹没在茫茫云海中。碑上雕刻着一些类似于图画般的符号，碑下没有坟包，而是直直地插入地底。
姐弟俩站在它的面前，简直如爬虫一般渺小。
巨大墓碑的基底是一块棱角分明的灰白色巨石，表面同样刻满了纷杂的图案。弟弟看着那些图案，忍不住伸手碰了一下。
突然间一声刺耳的鸣叫响彻天边！
姐弟俩吓了一跳，同时弟弟感到手心一阵刺痛。他低头一看，只见巨石上出现一个锋利的石刺，一下便刺破了他的手掌。
他的血液流了出来，顺着石刺落在了巨石上。巨石表面发出“刺啦啦”的声响，升腾起一阵白色的雾气，那些血液渗入了巨石中，很快就消失不见。
那些雾气缓缓升入半空，忽然“噗”的一下全都变成了黑色，渐渐凝聚成了一张人的脸。
那人脸很奇怪，看不清五官，只露出一张嘴。突然那张嘴动了下，咧开一个笑容。
笑容逐渐扩散，整张脸都扭曲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和恐怖。
冬仪尖叫一声，她拽起呆在原地的弟弟，拼命地向洞口的方向跑。
弟弟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右手手心的伤口还在滴着血。两人都没有发现，笑脸重新变成了一缕黑色的烟雾，悄无声息地追了上来，在弟弟的周围徘徊了一会儿，悉数钻进了他手心的伤口中。
姐弟俩惊魂未定地顺着原路回到了村子，奶奶才刚刚做完晚饭。母亲问他们去了哪里，他们摇摇头，含糊蒙混过去。
大概是怕被父母骂，他们都没有说出实话。
当天晚上弟弟就发烧了，一度烧到了三十九度。他躺在床上，脸白得像张纸，全身不断哆嗦，额头上冒出的冷汗浸湿了枕头。
村里的老中医来看了，开了一堆药，弟弟喝了药后就陷入了昏睡，在睡梦中不断说着胡话。冬仪趴在床边努力去听，却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因为他说的不是她所熟悉的语言。
这种情况持续了整整两天，到第三天时，弟弟的烧终于退了，神志却还不是很清醒。中间醒来了一次，吵着要喝水，冬仪在一旁看着他牛饮的样子，有点担心他会不会把井里的水喝光。
下午老中医又来了，他把了脉，摸着下巴点点头说，再吃上几服药，就好了。
家里人终于放了心，两天没有合眼的父母终于能好好睡上一觉了。冬仪却睡不着，她在床上辗转反侧，半夜里翻身起来，轻手轻脚的来到弟弟的房间，发现母亲趴在弟弟床前睡得很沉。弟弟静静躺在床上，呼吸恢复了平稳，只是脸色依然苍白得吓人。
冬仪走出了家门，又顺着村后的小路上了山。她忘不了那个满是墓碑的山谷，虽然老中医说弟弟发烧是因为着凉，但她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她走到一半，突然听到身后的村子里传来一声呼喊。
她回头看看，远处的村庄依然一片黑暗。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刚想继续向前走，突然又听到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这次她没有听错，因为这叫声很响亮，很清晰。她的脸色一变，转身向村庄的方向跑去，越跑越快。
在快要接近村庄的时候，一双手猛然抓住了她的脚腕，她身体不稳一下子栽倒在地。她强忍泪水爬起来，看到有一个人蜷缩在自己的脚边。
那人没有穿衣服，全身都是大大小小的伤痕，腹部裂开了一个大口子，正在汩汩地冒出鲜血。
那人艰难地抬起头，冬仪看到了父亲一张惊恐的脸。
冬仪瞪大了眼睛，刚想大喊，就看到父亲把手指头抵在嘴唇上。他已经站不起来了，但他还是颤颤巍巍地伏在冬仪耳边，艰难地说了一句话。
说完这句话后，他就倒在地上，死了。
他说的这句话是：“快跑，不要回去。”
冬仪呆呆地瘫坐在地上，守着父亲的尸体，村子里传来一声又一声惨叫，在她的耳边回荡。良久，她浑身颤抖地站起来，慢慢地向村庄走去。
她躲在路边一块大石头后面，向村子里张望。
她看到了一片血海，血海中浸泡着残肢断臂。村西十六岁的小哥哥倒在一棵大树下，他的双臂挂在树上，他的头颅躺在二十米远的墙根。
老中医倒在土路中央，脸朝下，后脑勺被砸出了一个坑。
有一个人站在血海中，他的眼眸闪烁着诡异的红光，他举着一块坚硬的石头，正在向面前一个不住叩首求饶的人头上砸去。
冬仪看到了他的脸，她猛然瞪大眼睛，双手紧紧捂住了嘴巴。
那人站在原地，抬头看着夜空，突然笑了起来。姐姐看到弟弟苍白的脸上浮现出疯狂的笑容，几乎将整张脸扭曲。
就像暮谷中那团缭绕的黑雾。
……
梦境到了这里，便戛然而止。
冬仪每次都被惊醒过来，她汗出如浆，失神地望着黑暗的天花板。
天花板似乎浮现出了弟弟的笑容，在对着她嬉笑。
每一次堕入梦境，她的自责就会加一分。
要不是她执意要去探险，要不是她执意要进山洞，要不是她害怕被责骂对父母说了谎，那件惨事还会发生吗？
除了自责，还有疑问，在心中一天天地膨胀。
山谷，夕阳，墓碑，黑雾，发狂的弟弟，这一切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