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如既往地往前淌着,没有波澜。
早上第一节,又是让我头疼的数学课。
刚讲课不久,听见有人敲门,数学老师不悦地出去了,一会儿他走进来,只是停在了门口,脸上的表情与刚才不同,似乎有些不忍,沉寂半分钟之后,终于还是轻轻叫了一声:“常安,出来一下。”
这是怎么了?我的心里有些害怕。
到了门口,我看见了叔叔,他的肃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任我再愚笨,再不愿意接受,也大概已经可以猜到一些什么了。
“收拾一下,家里有点事,我带你回家!”叔叔避开了我的眼睛,略显悲伤。
“好!”我们之间好像有一种默契,就是他不说,我也不问,但我们都知道为什么。
到了办公室,班主任不在。看到桌上的课表,这节课老师有课,叔叔说他给老师写张请假条,我就站在他的身边。
叔叔拿起笔,思索良久:“你去门口等着吧,我马上出来!”这句话叔叔说了三遍,我才挪开我的脚步。
我的心里很乱很杂,我知道一场浩劫正在等着我。
果然,叔叔很快就出来了,隐约间我听到了办公室里几个老师的叹息。我随叔叔下了楼,一路上,没有交流,只是步伐越发沉重。
快要出校门了,我停下了。
“叔叔,宿管阿姨那边,我还没有请假!”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行,我跟你一起去。”我知道,他怕我没有办法开口。
“怎么了,要请假?”
“……”我沉默了。
“请假事由,没有正当理由,是不能给假的,就算有家长跟着也不行!”老师就像例行公事一样问着,丝毫没有意识到我们两个人脸上沉重的表情。
“她父亲去世了。”叔叔走近老师,贴耳说道。
他的声音很小,很轻,可就是这极细微的声音,此刻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显得如此刺耳。
多么恐怖的六个字,就像一颗定时炸弹一样,轰的一下爆在了我的头顶,浑身麻木。
回家的路上,我想要让自己看上去尽可能的平静,我相信自己是会坚强的,可我还是高估了自己。眼泪不住地往外涌,止不住,心里填满了苦痛,悲伤溢到了喉咙,我没有办法呼吸。
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班主任,我接听了电话。
“孩子,我都知道了……”老师的语气也全是沉重。
此刻的我好想把电话挂掉,就好像我什么都不知道一样。
可是我什么都知道了,我已经泣不成声。老师仍在电话那一头说着安慰人的话。
“你们老师给你说话呢!”叔叔一边开着车,一边扭头看着我。
我知道他在讲话,我可以听见他的声音,就在我的耳边,可是我却听不到他在讲什么。
车越开越快,心与家的距离越来越近,我的心跳也越来越急。
叔叔把车停在了胡同口,我快速的推开车门,向家的那个方向跑去。
门口围了好一圈人,近些,姑姑家的姐姐已经穿上孝衣在门口驻足了。在车上,我已经把眼泪擦干了,爸爸说过,他不喜欢我哭,可是我又一次被自己打败了,我还是成为了爸爸最不喜欢的那个自己。
“安安,舅舅,他走了!”
眼泪要来的时候,就像坏掉的水龙头,拧也拧不住。
正厅里,爸爸安详地躺在那里,就像睡着了一样,可是他们却给他盖上了一层白布。我只能一遍一遍在脑海里勾勒爸爸健康时候的样子,他笑的样子,他满足的样子,他忧愁的样子,他……
“我先张罗,老人身体不好,不敢让他过来,在孩子她叔家里呢。”
“没事啊,走得时候也没受什么罪。”
“也不知道怎么的,凌晨四点左右吧,那屋里的灯突然就灭了,等我过去一看,人就不行了。”
“就是啊,还没享什么福就……”终于妈妈还是忍不住,开始哽咽了。
“回来了?还愣着干什么呢?过来换上衣服,守着你爸爸呆会吧!”妈妈越过人群看见了我。
换好衣服,我便守在爸爸身边。
女儿就在您身边啊,女儿此时心里挂念得只有您啊,您看看啊!
对不起,是我的错,我总以为时间还多,日子还长,我以为一切都还来得及。
原来,我们对年龄的恐惧,其实并不在于年龄增长所带来的苍老,而是恐惧随着年龄的增长,爸妈在变老,在用每一天的日子告诉我们,他们会离去。
我一直守在爸爸身边,直到要拉去火化,我又一次地崩溃。
妈妈在里屋坐着,姑姑舅妈都在陪着她,我在客厅哭着,用头顶着那面墙,很凉,很冰,很硬,这让我觉得自己还活着。
眼泪一绺一绺地淌下来,打湿了我的前襟。懂事的人连崩溃都不会发出一点声音。我就任由眼泪和鼻涕一起往外流,嘴里很咸,心里很苦。
“安安,自己擦擦,别老哭了。其实,你爸爸这也算是没受什么罪。”婶婶递过来一张纸。
“为什么不给他做手术?”
“手术?什么手术?”婶婶好像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手术!开刀手术!不明白吗!如果早一点手术,我爸爸就不会这样!”
“你爸爸这种情况,没有办法做手术,太危险,甚至,甚至根本下不来手术台!”叔叔的声音从背后出来。
“可是妈妈明明跟我说,很快爸爸就会接受手术,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就好起来的……”
“那个,那个是假的……”
“假的?可那是我妈妈亲口告诉我的,妈妈从来都不会骗我的……”我的声音越来越小,突然间觉得自己就好像一个傻子一样,被骗得团团转。
“不对啊,你们确实是去了北京啊,那些病历本,那些CT我都是看到过的啊,对,我爸爸还喝药,喝药来着,还是我给他熬的,那些,那些都是真的啊!”
“安安!”叔叔打断了我:“你听我给你说,你说的那些都是真的,但这个治疗手术就是假的,那就是为了让你有个寄托,能够安心在学校好好学习,你妈妈,她不容易。”
“手术就没有成功的可能性吗?一点都没有吗?”我不知道自己还在坚持什么。
“没有。而且医生还确切地告诉我们,你爸爸活不过半年……”叔叔不忍地说出这句话,“安安,我们没有想过要故意瞒你的,你已经是一个大孩子了,你要懂事!”
“呵!”又哭又笑的我在这群人中,显得格外刺眼。
“安安,其实……”耳边不断地传来各种声音。
求求你们,别再说话了,别再说了!
懂事?难道我在他们眼里还不算懂事吗?我想哭,我想质问,我想破口大骂,你们自以为的对我好,真的就是对我好吗,真的就是我需要的吗?
对不起,我没有闹脾气的意思,我只是不知道,怎么用不那么尖锐的方式表达我的不开心,表达我的不满,可是你们都说你们是为了我好,这让我没有办法去发泄,搞得好像我才是那个罪魁祸首。
你说,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最后就变成一捧灰了呢,风一吹,就散了,就没了,那么脆弱,什么都不剩。一个知道自己死期的丈夫,一个知道自己挚爱死期的妻子,难以想象他们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每天都在倒数,却什么也做不了,真是残忍至极!
晚上我一直在守灵,已经是4月份了,可我还是觉得好冷。我的眼睛,就那么无神地望着面前这一方棺木,里边躺的就是我爸爸啊,护了我半辈子的爸爸,以后我再也看不见了。
隔着一方棺木,两个人两个世界,那么近又那么远,明明近在咫尺的,伸手却什么也抓不到。
夜很深了,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了,星星零零点点地挂在天边,也陪我一直守着。老人说,死去的人会变成天上的星星,不知道这些星星里,会不会有我爸爸。
我有点困了,可我不想睡。妈妈看不下去了,要拉我回屋里休息一会儿,我拒绝了,因为这已经是最后的机会了。
第二天中午就要下葬了,我从未觉得时间会是如此之快。按照习俗,妈妈是不可以去的。
我已经两天没有吃饭了,管事的一个大妈端过来一碗饭,让我吃几口,我推辞了,她们互相递了一个眼神,说不吃饭送爸爸上路是不吉利的,爸爸也会生气的。
你懂那种明明不想吃饭,还要一边使劲往嘴里塞着,一边流着眼泪的感觉吗?
我没有哭,只是这碗米饭有点苦。
原来,和着眼泪吃饭,饭菜真的会很难吃。
相比前一天的难以接受,现在,我倒是很平静,没有多大的反抗,只是眼泪一直挂着,直到下葬了,我看着旁边那些人,有些我都不认识的,一铁锹一铁锹地铲着土,土越来越多,直到盖上棺木,然后与地齐平,最后,形成一个小小的土丘。
我爸爸就躺在那里了,永远地安眠了……
回家路上是坐车回去的,我开始呼吸急促,浑身麻木,手紧紧地握成拳,不长的指甲嵌进了我的手心,可我竟不觉得疼。我发现自己不受控制了。
叔叔看出了我的异样,赶紧打开了车玻璃,可是并没有缓解,最后直接送进了医院。
没有大问题,只是悲伤过度,哭得太久,氧气不足罢了,慢慢地,自己就恢复了。
原来,电视剧里那些悲痛欲绝的人,到了极致真的会晕过去啊!
回到家,很久很久,我开始让自己接受现实。
“安安,吃饭啊,赶紧吃点东西。”
“妈妈成了没有依靠的女人了啊,妈妈以后就只有你们了!”
原来,妈妈只是在忍着,只是在忙着大人们的事情,只是用故作坚强,来承担着年龄的重量。可是她也只是一个曾经被保护起来的小姑娘啊!
晚上,烂泥一般地躺着床上,拿出了我的手机,只有几条消息而已,因为我回家的事情并没有很多人知道,毕竟不是什么好事。
我没有回复,只是依旧处于静音状态,躺在床上,可是我却睡不着。
清晨,我终于昏昏入睡,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有爸爸。
在梦里,当天是我期末大考的日子,我在家里,需要走着去学校。起床时间还不算晚,可是当我再抬头看表时,已经8点了。这也就意味着第一场考试已经开始了。
外边,天公不作美,瓢泼大雨,路上的积水很深很深,足足盖住了脚面。我开始着急了,嘴里一边嘟囔一边收拾准备出门,可是我心里却一点都不担心,因为我身边有爸爸,那种安全感是那么厚实。
转眼间,外边又是鹅毛大雪,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雪,地上的积水渐渐被厚厚的雪花覆盖,好美啊。我趴在爸爸的背上,往学校走去,一步两步……
梦里,那么真实的情景,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然后我就醒了,我努力地想要再次入睡时,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我不敢睁开眼睛,怕这一切都消失,只能在脑海里一遍一遍地勾织那个画面,勾勒爸爸的模样。
我的枕边一片湿漉漉的,眼角还挂着泪。
终于,我还是醒了,爸爸也不见了。心里空落落的,那个本应该有爸爸在的位置被挖空了,很疼很疼,就好像有一把刀在心上使劲地剜。
打开手机,刚刚6点。点开与顾里的对话框,上边一句话又让我感动。
“你还有我!”
看到顾里的关心,我只是简单回了一句:“我没有爸爸了!”然后,不知不觉眼泪自己就出来了,好像只要看见“爸爸”两个字,它就会自动被召唤出来一样。
对啊,我没有爸爸了,我没有爸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