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电话找我,虽然熟悉却想不起是什么人的声音。对方报了姓名以后我惊讶得不得了,竟然是郎。我读大学本科的时候,郎是同系的研究生。我大学毕业后去了北京,一年后郎去了深圳,去后音信渺无。十三年后的今天,郎却打了这个漂洋过海的电话。
郎告诉我他两周以后会来日本,连住宿都预订了,是位于池袋太阳城的王子饭店。听到这个消息,我来不及细细体会那一刻的心情如何,只觉得有色彩闪烁的记忆,片断般在眼前飘浮,无细节也不连贯的过程。
显然郎因为有充足的心理准备才打的电话,郎在回忆的时候十分平静。郎不像在对我说话,郎似乎在描述。
郎说十三年前的我像一个刚刚出壳的小鸭子,纯稚得对世界无一丝戒备。郎还说十三年前的我,一张脸就好像大理石,白白的、冷冷的。
郎的描述使我原本有些兴奋和恍惚的心境增添了些许的迷离,放下电话后,自觉着面颊有点儿热,忍不住取出随身携带的小镜子照了一下。
我看到了一张神情叵测的女人的脸,眼角的细纹使人联想起粗糙的纤维。
物换星移,时间早已将一切背景改变,皱纹如细细的流水,流溢着深深的寂寞和失落。
两星期后郎如期而至,我如约赴王子饭店,一切的一切,果然未出所料。
郎的房门敞开着,明亮的霓虹灯光投射到楼道里。我一边敲门一边就看见郎在房间的中央站立着,郎几乎没有什么变化。我对郎说了句“你好”就不请自来地走到沙发处坐下。然后我从皮包里取出烟,抽出一支叼在嘴上,一边就用饭店的火柴将烟点燃了。郎就站在原地,看着我走进来,看着我抽烟,一句话也没说。
烟雾缭绕中我开口对郎说话。我说,郎,你一点儿都没有变,不过健壮了些,看上去更加成熟了。郎这才对我说话,郎说,如果不事先预约的话,突然间看见我还真的不敢认。
我对郎说,十三年过去了,偶然间走到一起,一眼就可以认出我的话,你不是天才便是我的身上有奇迹降临。郎说,也是,我们好久不见。
虽然一如事前的想象,又觉比想象更加理性了一些,连来时的路上所准备好的台词也根本用不上了。想不到郎是如此随和的人,心机一转,随之也就执着于现实了。郎在我的对面坐下,郎说仔细再看,你其实没什么太大的变化。我笑了。郎也笑起来。两个人笑够了后,差不多同时说,我们去喝酒。
免不了有一种感慨在内心的深处,是那种无法回归的感慨。又有点儿不满足,仿佛一种预期的东西尚没有来临。现实这种东西,即使有心理准备,依然不容易接受。不知不觉间,我在内心已期望自己能够变成郎所描述的十三年前的我。
很少有机会这样喝酒,一杯接着一杯,言语支离破碎,颠三倒四,仿佛两个人从未分离过。有关过去的一切回忆不再似片断般地闪烁,而是以一种凝重的实体向我迫近。
郎红着脸对我说,你现在的脸充满了世俗的一切,你有一张这样的面孔,相信所得越多失去也越多。我回答郎说,当然了,三十而立嘛,我已经30多了。郎说,很难想象十三年前你曾骂过我呢。我一下子愣怔在那里。我骂过郎?记忆中怎么也搜寻不到这件事情。郎说,你骂过我的,就是那一次,你为了所有的人都夸你漂亮,而唯独我没有夸你。
我大笑起来。20岁的女孩以为自己是装饰画中的玩偶。郎说,其实我那时怎么能不动心呢?怎么说你也是校花啊,只是你那时已经有了男友,且他又是我的朋友。十三年过去了,郎说这话的时候仍有一种酸溜溜的味道。
酒的缘故,后来所聊的一切都不太记得了。于清醒中做缠绵的梦,我发现郎内心仍有一个可以汲取的源泉。归根结底,我无法控制并掌握一生的长河,感到灵魂赤裸时的幸福却是一个事实。
日本童谣作家野上彰、藤田圭雄的合集《云和郁金香》的序文中有这样一句话:悲惨的摇篮曲渗透了我的灵魂,永恒的儿歌维护了我的心。
十三年后期望和郎有另外一次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