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去过一次西湖,还是三十年前。那时我24岁,风华正茂,在有名的《青年文学》杂志做文学编辑。
除了看文学稿、编文学稿,平时朋友聚会的时候谈的也都是文学。我那时喜爱日本文学,日本文学里又最喜欢川端康成。和文友谈文学的时候我就引用了川端康成的一段话:
“听我谈文学,不如到碓冰去观赏月色,无疑那里更富于文学色彩。高原早已是秋花烂漫,比如那些细茎上稀稀落落地绽开了地榆花,像结着小桑子似的。哪怕是三分钟,仔细地观赏那些花也比阅读千百篇无聊的小说更富有文学性。所谓文学,就是这么一种东西。即使在一片叶或一只蝴蝶上面,如果能从中找到自己心灵上的寄托,那就是文学。”
24岁的我同时还是一个文学青年,出版了《父亲和他的情人》《夕阳又在西逝》等文集,想在不久的将来能够成为川端康成那样的文学大家,想将来自己的后代能够说我是中国文学的巨人。
这种自觉,忽然令我感动。
我反反复复想象这样一个能够寄托自己心灵感受的地方。
浙江省有一个杭州市。杭州市的西部有一个湖叫西湖。西湖有十景,分别是苏堤春晓、曲院风荷、平湖秋月、断桥残雪、花港观鱼、南屏晚钟、双峰插云、雷峰夕照、三潭印月、柳浪闻莺。
苏堤春晓、平湖秋月、曲院风荷、断桥残雪不用说就知道与季节有关,雷峰夕照则与时间有关,而双峰插云、柳浪闻莺昭示的是人的视觉和听觉。
一个西湖好像一个装满了天地人时的罐子,一个西湖被无法穷尽的词语概括。
《湖心亭看雪》中,张岱笔下西湖的冬的景色是这样的: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唯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粉妆玉砌一目了然。
袁宏道喜欢游山玩水,他在文章中说杭州本地人通常在上午11点到下午5点之间游览西湖,但是实际上日升日落的时候西湖的山的姿态、花的柔情、水的情意才会另有一番风味。
“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杨万里的诗将西湖的夏景精妙地概括出来。
太多对西湖的美的描述几乎令我觉得西湖的美已经接近于一种迷信,如果去观赏一下,一定会有属于自己的新的感触。这感触是什么,也许就是川端康成所说的文学。
年轻时的我喜欢他人的颓废,好像日本的画家、诗人竹久梦二,他活得好是因为他对死的理解远远超过对生的理解。他企图通过女性与人性的和解来造就男女的恋爱悲剧。
最优秀的艺术家,其实就是实验家。实地实物可以直接活跃人的感官,而如果我可以像张岱、袁宏道、杨万里那样给西湖的山、西湖的水、西湖的花赋予更多生命力的话,西湖就一定会赋予艺术家更大的写作能力和价值。我或许就可以成为想象中的文学大家。
去西湖时我的心情好像跑步时脚不着地那样轻快。杭州的一位青年作家小周到车站接我并陪我同游杭州。小周是典型的江南美男,一米八的个子,眼睛、鼻子、嘴,都好像是精制出来的。他安分守己,所以喜欢穿西装,我24岁的时候国内没有几个人穿西装的。小周比我大两岁,所以我们在一起就是年轻男女。我和小周是在一次文学笔会上认识的。笔会在定海召开,我记得《北京日报》一位姓刘的记者从朋友那里得到绍兴酒和臭豆腐,晚上他叫上我和另外几个人去他的房间喝绍兴酒。也许是臭豆腐不对劲儿,喝完酒回我自己的房间不久我就又呕又吐。
三天后我在医院的病床上醒来,睁开眼睛第一个看到的就是小周。他说我睡了三天,他还说医生告诉他所有的检查都做了,但是找不到原因。葡萄糖点滴吊了三天我精神无比,原因用不着查了,倒是小周在病床边陪了我三天这个事实令我感动。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在我心底萌生,但是我那时正在和其他的男孩谈恋爱,并且是以结婚为前提。随波逐流,随风来随水去,年轻的我也许会成为风成为水而将自我失去。我不知道。以后的事有谁会知道呢?
出院后我回到笔会安排的旅馆,回旅馆后才知道小周去医院陪伴我的事是避着大家的。我也不提这事,只是心中更加多了一份思绪缠绵的梦。
巧合的是,当时八一电影制片厂的包梦梅导演也住在小周为我安排的同一家旅馆里。包导演当时正在着手制作《大学生与放牛娃》一片。我和小周去旅馆的饭店吃饭,打算吃完饭去西湖慢慢地赏夜景。
饭店不大,我和小周的座位的旁边就坐着包导演。
“你们是恋人吗?”
包导演的突然提问令我和小周相视而笑。我和小周在一起,已经不止一次被问到这个问题。也许我们两个人真的很般配,我们是一对正处在黄金年龄的青年男女。我们年轻,我们漂亮,我们心心相印。
包导演说她正在找演员:“你们两个人正好可以演主角。女的是大学生,男的是放牛娃。你们两个人就留在杭州拍完我制作的这个片子。我也不必再找演员了。”
小周看着我并对我说:“你决定吧,你想当演员,我就配合;你不想演我也不参加。”
我要包导演容我想一想。想一想其实就是我打电话征求一下正恋爱着的男朋友的意见。男朋友对我说:“如果你当演员,我们之间就算吹了。”
我对小周说:“我们还是回绝包导演的好意吧。”
和小周在西湖漫步的时候,我们早已经将大学生和放牛娃抛到脑后。因为伴着月色,我就找寻来西湖前读过的诗句。“月明白鹭飞”“明月出天山”“花坞苹汀”“西南月上浮云散”,等等。
“太多了,多得对不上号了。”小周在一旁说。我本来想找出什么生动的语言来表达我眼里的西湖的美,除了山也好看、花也好看、水也好看之外,我感到的就是心情很好。心情好极了。我的心情是一座花园。
我用不是自己的语言回答小周,我说:“所看到的一切都是美的,美不胜收。”
年轻的我找不到美丽的诗句来描述西湖的魅力,但是我想问问川端康成,年轻的我的内心被西湖所唤起的快活的情感,还有我和小周,我们两个人,为了一片荷叶的形状似椭圆形的鸡蛋就会兴致勃勃地联想半天,这样的心情,这样的情景,是不是也可以叫作文学?自古以来,太多的文人用诗用词用散文写西湖,为西湖所倾倒,西湖也因此留存在很多的文学作品里,可以列举的好比《武林掌故丛编》《西湖梦寻》《西湖集览》《西湖志》《湖山便览》等。说到佳句,则可以列出好多名人来,白居易、苏轼、柳永、徐志摩、胡适等都曾吟咏过此处,而我的感觉则是我想写西湖的时候文学就不知不觉地溜走了。文学不是从西湖出发的,文学是从西湖给人的内心所唤起的某一种心情出发的,好比我的快乐。
年轻的我受川端康成的影响特地跑到西湖寻找文学,西湖虽然没有令我发狂般感到喜爱,但是西湖给了我一种特殊的快乐。西湖不仅是一个地名,不仅是一个文人墨客所倾倒的地名,西湖连一片荷叶都会给不同的人不同的感受。我记住了西湖是一个令人心情好极了的湖。为了这份心情我还会再来西湖。人是为了追求快乐而生存的。
在苏堤的映波桥我和小周分手。时光突然像桥下的水踉踉跄跄。月亮膨胀起来,月光下我和小周的影子也变成椭圆形。杨柳夹岸,柳丝于清风中飘忽舒卷。
“如果你希望的话,我可以离开西湖到北京。”小周对我说。
小周知道我在恋爱。
桥下的荷叶正是最好看的时候,如四季的长廊。
轻轻地西湖水在流。
桥两岸的所有鲜花是小周送给我的花束。
小周陪我游西湖也还是穿着西装。小周穿西装的样子常令我有点儿依恋。我扯扯小周的衣袖,对小周说:“西装真的很适合你。”
我知道有一滴泪水无奈地落在西湖里。
三十年过去了,我除了没有忘记那一种快乐的心情,还记得西湖里有我的一滴年轻时流过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