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回来文岳来,我电王淦,说怎么彭明敏家门口的人跑到我家来了?我不像彭明敏——你们看他一年半载,可是他妈妈有钱养他;你们若看我一年半载,你们吓不倒我,可是却吓走了我的朋友,那我就饿死了,我只好先卷铺盖,住到你们局里来!请你问问沈局长,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会儿过后,王回电,说沈局长说,不是他们局里的,并说为我打听打听。
七、我还跟王淦开玩笑说:“这回冬防,我要特别加钱了!”
1月31日(星期六)
九、下午情报:彭一走,警总派管区警察先看我是否在家(24日上午)后,即由特勤队到我家盯三四天,后以责任太繁,决定皮球踢给市警察局,市警察局再踢给大安分局,于是由市警察局、大安分局与我的管区派出所组成专案联合小组,除由警总、市警局、分局、派出所各单位主管分层督察外,小组设组长一人,组员八人(内中一名为管区警察,改派为特勤〔特别勤务〕,免除其他业务,专门参加监视工作)。待遇除正规薪水外,组员每人每日加发二十四元,一月加发七百二十元,内定此项监视,至少三个月,八人每月开支五千七百六十元。其他跟踪车费等另报,组长以上薪水不详。同样被监视者,除我以外,有通化街的谢聪敏和平东路的□(按后查出即彭太太),每月总开支预算是五万元。监视方法是二人一组,四小时一换班,二十四小时不断,做情况记录。先是派出所主管以李、谢二人都在管区内,为恐祸延,坚主管区警察逼李、谢搬家。我的管区警察表示没办法。(“房子是李敖自己的!怎么逼他不许住自己的房子?”)后分局局长与管区警察面谈,管区警察表示三点:一、李敖房子已抵押,经济情况不好,没钱逃(此点已被分局局长认为李敖可受外面接济)。二、李敖是最聪明的人,他要跑,会跑在(彭)前头,不会跑在后头。三、又因为李敖最聪明,所以他目前不走,政府抓他师出无名,他若一走被捕,对他反倒不利(此二点分局长同意)。
十、管区警察又先向分局长报备,以他跟我相识,分局长特准他到我家或坐我车。但他问分局长:“若是李敖到观光饭店去,我又没钱、又土,怎么办?”分局长说:“那你在门口等他。”
十一、管区警察仗着跟我相识,并了解我,在他当班时异常松懈,他甚至说:“李敖要跑,也不会在我当班时候跑,李敖够朋友。”因此被上面警告。甚或有其他警察要求同他派在一组当班,以这样安全故也。
十二、管区警察透露:“上面只是怕你跑,只要你不跑,你在家里赌钱,我们不但不抓赌,反倒欢迎极了!”
十三、管区警察以看管有利可图,想包办看管,由他具结:看管费全部交他,如李敖跑了,愿被砍头。看管费他愿分一半给我……总而思之,上面一定怀疑他跟我勾结,致有此奇想,如此议一出,反倒每天二十四块的外快也拿不到了。于是打消此念。
十四、管区警察又说:上面悬赏一万元,给提供彭在12月20号到1月20号重要动态的人。
十五、他又说现在我的照片已在各重要出口暗中画影图形分发,为怕我偷渡也。
十六、他说29号傍晚在我家,以奉命不准说,故只有做出难言之隐表情,让我心里有数。他说他所说一切,都请守密。
十七、原与彭明敏约今早10点见面的,如今他“爽约”了。
2月1日(星期日)
六、Mrs.Phillips午约见于美国学校,说李翰祥不能出境,其中一个理由竟是他同Mrs.Phillips联合设法偷渡李敖!真可笑!真是妈妈的!
七、与魏胖比较廖文毅回来与彭明敏出走对KMT之得失。魏胖说:“拉回来一个会撒尿的;逃掉了一个能拉屎的。”我们大笑不止。
八、今天各报遍登通缉彭明敏消息,内容一律,自是统一发稿也。
2月3日(星期二)
九、今晚搬出民家,改由计程车、摩托车摆在楼下监视。我夜1点送小蕾回家,利用自后开来的其他车灯光,看到:
(一)车内二人,一睡一醒;
(二)车为浅蓝色,字号“华宾15—51492”。
十一、今晚有车来驻,思及杜甫《宾至》诗中二句:“岂有文章惊海内,漫劳车马驻江干。”正前句写我,后句写特务也!
2月4日(星期三)
五、致王兆民信:
二:前次被捕,承义为作保,至感。官方以彭明敏偷渡出境,似恐我将援例,现以九人小组,日夜在楼下监视,行动不便。旧年当前,此次失礼矣。工部《闻斛斯六宫未归》诗:“本为卖文活,翻令室倒悬。”息影四年,而校事诛求如此,思之可叹。此颂双安。刘叔前乞代致意。1970年2月4日午。
2月5日(星期四)
二、今为阴历除夕,仍整日监视,原以为会“新年停火三天”——去年监视彭时曾停火三天。
2月10日(星期二)
四、致吴亮言一信:
亮言先生:旧年承赐礼品,至感至谢。国民党以彭明敏教授偷渡至瑞典,以恐我将重演故事也,自上月29日晚饭起,即派员九人轮流全天候监视,昨夜起,且明显加派计程车跟踪,后果如何,尚未可卜。失礼之处,想蒙谅解。我既为朋友所浼,自不愿浼人,特此奉闻:在国民党浑头脑没清醒前,朋友暂以保持距离为宜。冬日气候多变,务乞珍重。万语千言从何说起,世乱如麻,尚不知闹到什么样子也!1970年2月10日。李敖
敬上。
3月5日(星期四)
二、将一月来日记寄三三,并附识如下:
“台北半月记”加半月记
昔日戏言彭宅事,今朝皆到眼前来。
岛国风光行看尽,偏安气量总难开。
尚想旧仇怜公仆,也曾加班送钱财。
诚知此恨人人有,雨夜独听梅吕哀。
不计韵律,改元稹诗如上,聊写被软禁始末。此册但写此一事件,其他个人生活、舆论资料、消息来去,暂不与也。一月日记成,远寄三三,以答故人。1970年3月5日,李敖在台湾台北。
4月16日
致“小Y”
Y:今天是足不下楼的第八天,换句话说,也就是治安人员看不到我的第八天。我叫小八明天替我找个理发的人来,连理发都不出门,其闭关之心可想。在家心静如水,(“臣门如市,臣心如水”?)每天洗热水澡二次,偶看电视、听唱片,然后就是吃饭以外的全天做工(写来看去剪东贴西)。洗澡的次数不少于丘吉尔,做工的时数不少于胡佛(每天十五时)。董仲舒当年不窥园,我因无园可窥,可算不窥,有时天气阴晴都不知道!——“坐牢于我何有哉?老子先坐给你们看!”……1970年4月16日。敖之。
10月6日
致“小Y”
Y:4月16号回你4月9号信后,半年不通音讯。港方有人来,胆小乏味,约我在舞厅见,甚至不敢到我家看看受难者,我谢绝之。这种朋友,还是随他去吧。八个月来,一直被house arrest,修养功深,连楼下的贵党侦骑都交相佩服,认为看得枯燥之极,直如“守灵”一般——我在楼上一如死人,毫无动静,可一连多日足不出户。不过虽不出户,一出则不乏惊人之举,如9月4号半夜,我忽约来The New York Times兼Time—Life的Correspondent Donald H.Shapiro和The Associated Press的Correspondent Leonard Pratt跑到新店安坑监狱,去兴师动众地接雷震出狱,害得他们无法封锁这一消息。我曾对他们说:“抓人看人是你们的势力范围,可是煽动国际舆论是我的势力范围——今天我要施展我的势力范围。雷震轰轰烈烈进去,不可以偷偷摸摸出来。他进去的时候是老虎,出来的时候不该是老鼠。所以我来了。广东话说‘不是猛龙不过江’,你们看着办吧!”……1970年10月6日夜4时。敖之。
10月29日
致魏廷朝
魏胖:以下成绩,得以具体化,皆拜国民党软禁之“赐”也!
一、苦其心志的锻炼,更成熟。锻炼自己可应大难,任大事,并充分做这一准备。
二、专注于世界性大目标的研究,瞩目于新世界、大世界,而不斤斤于一个江河日下的政权,一个老人政治,一个小岛。
三、对于人情冷暖,有更清楚的测验。
四、对曾经磨难的榜样,有更大的兴味去体认。
五、能过孤独生活,且在孤独中忙个不停,自得其乐,得到不怕孤立的本领。
六、全天候做工,没有假日。增加了做工的时间,自然效果也相对地看好……
1971年1月2日
致刘绍唐
绍唐兄:我被“软禁”眼看就快一年了。上月我家发现被偷装的侦听器,我不动声色,把它转到联合国人权委员会。警总“抓”我去,逼我缴出销案,我说这个是要不回来了,等我找到第二个,一定给你们,弄得他们也没办法。当天我在“口供”中已明白表示我已无所顾惜,政府如想不把人丢到海外,就不要逼我。这次中国大陆问题研讨会,美国代表们由哥伦比亚大学的奥森伯格(Michael Oksenberg)出面,请我吃饭,正是我被抓问后的第二天。当天晚上蒋经国请他们吃饭,奥森伯格们曾以我的处境问蒋是否于人权构成迫害,蒋不否认,但说“Repressive”而已,他的英文可真不错!我这边你还是不要来。如有卖书的机会,请代我把握。我手边有《古今图书集成》一套,《大汉和辞典》一套,《文星》丛刊一套,《文星》集刊二套,《中华古籍》丛刊,“金陵”丛书,《榕村全集》等多套。1971年1月2日夜。敖之。
3月11日
对待诸葛亮的三方式
一、三顾茅庐,请出来帮忙。
二、不顾茅庐,不理他,弃人才于地,但也不干扰他。
三、包围茅庐,软禁他。
国民党对李敖先生,显然属于第三方式。
国民党笨死了。
3月12日
不忍于现状,连现状都没有
阿登纳曾长年以忍耐为武器。
许多场合是,如不忍于现状,则连现状也没有了。
3月13日
孤寂
孤寂并不是看不到人,看不到“朋友”。在人群中,你常常发现只有你自己在想你想的,关切你想的。别人的面孔可能很友善,声音可能很亲切,可是那只局限于众生生活与世俗生活,除此以外,他们立刻变得无知、冰冷、麻木、比邻犹若天涯、相逢如不相识。
孤寂是要自己决定,自己排遣,自己应付难题,自己面对斧钺;孤寂是没有人可以商量,没有人可以倾心。不错,你有熟面孔,可是你怕引起他们的茫然、乏味与丑恶一面,影响到他们安全,他们有限的热心与关切,你也不得不拒绝,因为他们太软弱,他们非但无助于你,反易自伤其手(乃至终于露出人的丑恶一面——每个人都有的那躲藏的一面)。
孤寂是处于荒原,孤寂是独行坟场,孤寂是在什么声音都没有的时候看月亮。
3月14日
朋友和“敌人”
朋友——亡命的亡命,被抓的被抓,远扬的远扬,自保的自保。一两个偶一见面的,竟又是来求助于你的,至少是增加你的负荷的。总之,此一二偶一见面者,其见面也出于不得已。人道如斯,几乎已令人失去对friendship的信仰了。
“敌人”——环伺也,警告也,干扰也,穷缠也,迄无止境。他们简直要变成你的朋友了。“你不跟俺们交朋友?好!俺们把你的朋友全赶走,你不交俺们还交谁?”Had a enemy like you,who needs friends?难道有朝一日,你岂要建立起对“敌人”的信仰吗?“敌人”至少有一点是值得信托的——就是他们绝不变,绝不像朋友一般地忘记你。他跟你永不分离。
3月15日
也许是绝笔
孟胡:吾已彻底被Houses arrest,吾不得出,人(除小八、小蕾外)不得入。吾已声明,如此日子久了,如此枯燥生活,必然会把吾之“赵四小姐”逼跑,那时警总理该配给一二“花木兰”来,才算公平。闲话休言,至少二个月内,你不要来。切记切记。1971年3月15日夜,“自费张学良”亲笔(也许是绝笔)。
18日“跟踪我的”小郑说,保安处共有“花木兰”六人,都丑得要命。
到了3月19日晚上,跟踪我的林组长(林业振)上楼来敲门,低声对我说:“处(保安处)里要请李先生现在去一趟,派黑轿车来,就在楼下。”他因为跟踪久了,对我不无交情,补了一句:“情况很麻烦,你要有心理准备。”我点了头,请他门外等我,我走进卧室,把早有准备的一包十万现金给了小蕾,并还给她一包照片——她二十岁时我用“拍立得”相机为她照的裸照。嘱咐她现金备用,照片不能给第三者看到,所以改由她保管。嘱咐过后,就相拥而别。从此,我结束了软禁的岁月,走上漫长坐牢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