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约的前一天,她去甜酒巷取毛活儿。这是个僻静的巷子,有善编织毛线的主妇接些手工活儿,都是做熟客。这年代,机器编织固然花巧细致,却难得手织的粗拙质朴,机器是凉的,手是暖的。
她也会织一两下子,只是哪有那工夫和心情。给老蔡订了一双羊毛线护膝和长袜子,活儿不错,摸上去很厚实。
回去的路上,她给帆买了一副乒乓球拍,红双喜牌子的。
记得当年他欣羡邻班男生的红双喜球拍,下课的时候热切地等在球桌边上,可轮到他的时候,上课铃也响了。好几次,他只好趁人家午睡的时候,借来球拍过把瘾,那么毒的日头啊,他却连一身亮晶晶的汗都是欢喜的。
是的,有点心疼的感觉,如果能,能伸一只手穿过10年的岁月,到达当年,她真想买上十副八副球拍送他,看他好好高兴一场。
周五晚上她什么也不干,也要自己什么也不想,这样的空白竟然好像一种仪式,她感觉到这点时,有些心神不定。
其实,只是见个面,别期盼什么,也别强求什么,对不对?
你不是10年前的你,也别奢望他是10年前的他。
10年前的你和他,不在这里,不在这时,你要怕梦醒,就别去见他。
其实相见,就是想不留余地给自己了,失望也好,至少比这不切实的想念更好,暗暗预期的就是这个吗,死了心,就不会为哪个疼了。
所有男人都不过如此,到最后,这才是她的真理。
她还是胡思乱想了半夜,半夜,城市的夜灯把天幕照亮,她睁大双眼,清炯炯的。
6
她特意早到,选了个正对大门的位置坐,就是为了远远地看他走来。她要从容地看着他走近,一眼就把他看透。
暑热炎炎,购物广场里的冷气却如同秋凉。她等了一会儿,有些无聊,便继续发短信给老蔡。
这几天她都发短信给老蔡,不多,一天一条,不死缠烂打也不歇斯底里,温柔的语气,简单的字,昨天那条是:“你的衣服都熨好了,东西也收拾好了,要是太忙,我就给你送过去好不好?”
“你要去上海,那里冬天下冷雨,我担心你的老寒腿,熬夜织了一双护膝和袜子,手工尽管差些,还是想你带上。”
她看看手机屏幕,这样要是不能感动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叹口气,按了发送。
老蔡还是没回音,手机静悄悄的,一千年都不打算动的样子。
她忍不住又发去一条:“没什么,就是,太想你了。”
头还低着,冷不防右肩上有人轻轻地拍了一下。她猝然回头,帆就站在她后面。
“嗨,谁让你站在我后面的!”她急站起来,脱口叫道。
“呵呵,真是老样子,还是以前那么不讲道理!”帆笑了。
“你还不是,这么老土的白T恤,一穿就是10年!”她不示弱。
“我是怕你认不得我嘛。”
“才怪呢,就你这副样子,白T恤西装裤配球鞋,手里一卷报纸晃晃悠悠,200米以外我都能认出来。”她促狭地学他的神气,两人都朗朗笑开了。
她暗暗松口气,他竟然没多大的变化,只是肩膀壮实了,笑起来眼角有了浅浅的纹路,那点痴憨的劲头还在,这让他一下子近了。
他俩自然地并肩走着,时间不早了,购物广场的人声开始涌动起来。
“对了,这个送你的。”她想起提包里的红双喜牌乒乓球拍。
“呀!红双喜牌的!”他孩子似的大叫起来,这么高兴的。
“记得你最眼馋人家的球拍……”她话没说完。
他马上接道:“中午不睡觉才能借来打……”
“这么喜欢,就一直没想着给自己买一副吗?”
“我都不记得自己这么喜欢过了,要不是你提醒。”他右手握着一只球拍,跃跃欲试地做出扳球的动作。
她真想跟着问一句:那你记得什么?
她想知道的很多,这10年,他的种种,可是还是忍下去了,像是一种心照不宣的约定,她不问,他也不问。他们错过的时间好像自动隐退了,这刻的画面,该是一个轻捷的切换,一点也不突兀地,承续10年前的那幕。
他俩闲闲地走着,肩膀时而轻轻地触碰。他自顾玩弄着球拍,哼着什么曲子。恍惚中竟有瞬间错觉,他们不是走在陌生城市开着中央空调人群熙攘的购物广场,而是繁华落尽、清凉寂寥的小城的秋。秋日向晚,放学回家,脚步亦趋亦随,话有一句没一句。
7
她提醒他接电话。
手机响了几遍,他才迟迟取出,转头对她笑笑,不是接听,却按了关机。
“怎么不接?”她问。
“你我就这么点时间,我不想任何人打扰。”他的语气有点伤感。
“去看兰花吧,你不是说带我看兰花展吗?”她移开话题。
兰花展在顶层,他们坐着玻璃升降机慢慢升起,电梯门一开,清幽的兰香就沁了进来。
她其实对这个兴趣不大,搞不清当年自己怎么写出那么酸的一篇兰赋,明明那时是没见过兰花的,不过凭了几首古诗词,推演想象出来的一篇东西,老师竟也大张旗鼓地当众赞赏,惭愧。
她冷眼看着展台上的兰,兰的家在幽谷,不在集市,兰合该清高,不是谄媚。你看这大盆小盆的花儿,在各种彩灯的助阵下,极尽姿态地争着讨人欢心,多少有些可怜。
“喜欢哪盆,告诉我。”帆兴冲冲地问。
她不好扫他兴,便慢慢地绕着圈,做出鉴赏和思索的样子:“这盆——啊——龙岩素心,这盆还行。”她随手指着近旁的一盆浅黄绿色的兰花。
“我送给你。”帆用力地点点头,她的一句“不用了”还没到嘴边,他已经向展会工作台跑过去了。
她看见他堆满了笑容和人家搭讪,想是话语不足够表达,还借了手势,那么辛苦那么吃力那么讨好的表情。
她的心难过起来,她不要他这么低声下气地求人。
“算了,看过就行了,不一定要买啊。”她跑上去拉他。
“他们说展品不卖。”帆抱歉地看她,“不过我可以找那花的主人,他在下面喝茶,我可以和他谈,你等我,我去和他谈。”
“我不要了,我随便说说的,我根本就不喜欢。”她情急。
“不记得你的作文怎么写的吗?’梦想偕一株幽兰,借它满室芬芳‘,你就让我,让我有机会送件你喜欢的东西,好吧?”他诚恳地望着她,望得她没了力气。
等了多久,总有一盏茶的工夫,他和兰花主人回来了,径自去捧那盆花,兰花主人拍拍他的肩,她远远地不知他们说什么。
然后他跑着过来,把花往她怀里一送,松了一大口气:“给你,喜欢吗?”
见她不说话只是微笑着点头,他笑得开心极了。
吃饭时间了,他说要带她去个好地方,有点远,不过好在底层就是地铁2号线,连大门都不用出。
列车即将到站时,突然听到前面车厢里有人吵嚷,然后就是乘务员的紧急通知:5号车厢发现疑似爆炸物品,请全体乘客在列车到站停稳时尽快撤离车厢。
她还有点发蒙呢,他已经拉着她的手随着人流跑出去。
8
跑得太快了,她的心怦怦得要跳出来。
那么多人,洪水似的从各个车厢里奔涌出来,乘警的声音湮没了,大家都拼了命地逃,扶梯上的人挤得不能动弹,谁也快不了。
她左手护着胸前那盆兰花,右手被帆牵着,其实并没有多惊恐,她是觉得他在身边,没有什么可怕的。
到了大厅的安全地带,突然听见帆叫:“糟了,我的球拍忘了拿。”
“算了,能跑出来就万幸了,一副球拍算什么。”她说。
“那是你送我的。”他忧心忡忡地说,“才见面就弄丢了。”
“我再送你一副不就行了?”她安慰他,“等一会儿你去挑,挑最喜欢的好不好?”
他不作声,眼睛朝列车的方向看,不死心地说:“我回去看看,很快,应该没什么的。”
她一把扯过他:“你不能回去,你不要命了,为了一副球拍!”
他回过头看她,一点一点地掰开她的手指,眼神幽深地说:“我怕这不是个好兆头,你送我的球拍弄丢——不找回来我不安心。”
他已经飞快地跑了,逆行的他在人流里像是一尾容易被吞噬的鱼。她别过头,咬着唇昂起头,擦了擦眼睛。
抓紧失而复得的球拍,他匆忙冲出车厢,拆弹专家已经全副武装地严阵以待,乘警拉起警戒线,他抬头冷不防见她已经来到眼前。
“怎么你也跟来了!”他来不及问太多,她也不说话,紧紧拉着他的手跟他跑。就这样紧紧拉着手,随他带她去哪儿,塞外边地,海角天涯,他不放手,她就跟去。
只是一场虚惊。
所谓的疑似爆炸物品,只是哪个恶作剧的人放在旅行袋里的干冰。人们继续上车,列车继续行进,一切都归位平常。
饭桌上他俩也把这事调笑至尽,连称被假炸弹耍了一把。
而其实,尽管明白有惊无险的平庸是多么幸福,她却还在回味,方才那种近似悲壮和庄严的感觉。如果那刻是真的,她是要紧紧跟着他,哪怕到什么地方,哪怕死。
然而,分手的时间还是到了。
外面已经是夜了,广场里灯火通明,多难相信时间已经很晚了,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啊。
人还是那么多,来来往往,从身边找不到一块稍微空闲点的地方,让他俩,好好地告一下别。
她有点焦急地向四周张望,她需要两平方米的空地,就他俩,这么宽的地方他才可能会抱她一下。他是害羞的紧张的,这么多人他肯定不敢抱她,但是她好想他抱一下。
没人理会她想什么,接踵而来的肩膀几乎把他们挤散了。
他要拉她的手了,如当年,先把手里的球拍搁在地上,再接过她抱着的兰花,放下,腾出一双手来,轻轻地拉住她的手,温温凉凉的触感,只是不知道他能不能感觉到,手心上密细起来的纹路?
“云。”他叫着,有点紧张却字字咬得清楚,“你还是那么好,真好。你看周围这么多人,什么人都有,我不管,我只认你。”
她尽力保持着微笑,微笑着听他说,笑得很想哭。
他拉着她的手,静静地站着,身后有人挤碰着他,他动了一下又站稳。
然后他忽然明白点了,张开手臂松松地抱了她一下。他怀里热乎乎的微咸的汗味,让她几乎把持不住自己。
好像怕她厌烦,他匆匆结束了这场仪式,提高嗓门儿做出轻松状:“你先来,我先走,那就这样吧。”
她微笑着说:“好吧。”
没说下次,谁都没说。
9
她看着他的背影晃晃悠悠地走进人流里,渐行渐远。
50米,100米,150米,这个距离,如果喊他他能听见吗?如果听见他能回来吗?
她用一只拳头紧紧地堵住嘴唇,怕自己下一秒就要喊出来。
看不见了,彻底看不见他的背影了,她用手背擦了一下眼,又擦了一下。
她看不见他,不知道他走出了凉爽的购物广场,走进燠热湿闷的街市,人还是那么多,真烦躁。
他渴了,买了一瓶凉茶,在路边坐下,天气真热,几步就是一头汗。他索性脱了衣服,抹布似的满头脸地擦汗,再蹬开鞋子,挽起裤脚,凉茶下肚,他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他掏出手机,才开机电话就响,他任它不屈不挠地响,骂了一句才接。
“办事嘛,不是跟你说了办事。”
“我拿了花完了——三千块好多吗?怎么花要你管——不就是钱吗?我领了薪水就还你,有什么了不起。”
“我不管,我说了几千次了我养不起——我没钱结婚——总来这套烦不烦啊,当初我逼过你吗!”
“你去告嘛——有什么证据孩子就是我的啊,”他有点无耻地笑了,“你不是跟阿伟住过一年吗?”
那边挂了,他放下电话,一时间天地都静下来,他脸上那个笑还在,却变得奇异而寂寥。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
老蔡的短信是她在出租车里收到的,擦泪的手还有点湿,按键也就沾了些水汽,蒙眬里,她看见老蔡说:“今晚我去你那儿过夜。”
出租车在夜色里箭一般驶过,经过他的那瞬,他正举起一只乒乓球拍,轻轻地吻了一下。
当然,他们谁也没看见对方。